时间,静得像风,流淌过无数山间溪流湖海,却不留下滴点痕迹。一个人的时间,被记忆留住。当你翻看过往的细节,才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已被时光换了模样,转了心境。
一些特别的日子,总是格外能勾起人紧缚的心思。乡愁也罢,亲情也罢,最简单最纯净还是镌刻在孩提时映像中的朦胧,清淡的风景画。就像龙应台笔下的《1964》中描绘的那般:“学校外面有野溪,被浓密的热带植物沿岸覆盖,莓果的香甜气息混在空气里,令人充满莫名的幸福感。溪水清澈如许,赤足其中,低头便可见透明的细虾和黑黝黝的蝌蚪在石头间游走。羽毛艳丽的大鸟在蓊郁的树丛里忽隐忽现,发出古老而神秘的叫声。头发里粘着野草,带一身泥土气,提着鞋,裤脚半卷,走进学校,远远看见教室外一排凤凰木,在七月的暑气里,满树红花,一篇斑斓。蝉,开始鸣起。”这是她时隔四十年再回想起,曾经十二岁里停留的物与景。细腻而美好,一切才刚刚开始,往后的四十年风雨在这个年纪还未曾想到,谁都未曾预言。
我的十二岁又停在了何处?原来,停在那个秋天好像永远不曾散去的浓雾里。
雾,是我生长的那个小镇,秋天的标志。深秋时节,纵使凌晨几点,街道的小弄里开始起了雾。颇为奇妙,只要一进街区,便立刻被稠得化不开的白雾包围。用尽目力,也是徒劳。而一走出,却又是一片清晰明了的金色田野。于是,我常常早起,站在这个小城的外围,看着它被雾一点点吞噬,一点点遮掩,又在太阳高高升起时,一点点消散。像是冰雪筑的世界突然坍塌,融化,在残壁断垣中又可见细冷的寒气。
秋天的雾,冰冷而又令人警醒。
十二岁,六年级,周一操场上的保洁员,是我。拿着扫帚在寂静的操场上扫地,安静地做活。双手裸露的部分竟似冰水浸过的红萝卜,微微的麻,不注意时又刺痛得人呲牙咧嘴。呵出几口热气,笨拙地以一种奇怪的,自认为最能保存热量的姿势打扫。休息间,举目四望,深白的氤氲像是扯不开的棉絮,糊住了三米之外的世界。勉强中看见,乳白的,粉青的,淡黄的,灰褐的各式校园建筑物,在眼里裹上了雾的外衣。
好像在遥远出传来朗朗读书声,教室里语文老师慢悠悠地念诗。也许那时我眼中的低年级正晃着脑袋,像极了古时候的书院山长背后的书童。每个教室都在晨读,你彷佛能在大合唱中分辨出熟悉的声音。老师们会谆谆教导:“你们正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好好读书,前途一片光明......”一切都很简单而有序,清楚得好似黑夜里的一簇烛火,亮在那儿,暗处都不是我们该去思考的地方。这个年纪,十二岁,单纯而朦胧,想要努力学习,梦想是成为服装设计师,也暗恋着大部分女生都暗恋着的那个男生。
在《1964》里,龙应台给了她自己一个“如果”:“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一年,窗外同样有火红烧天的凤凰花,溪里照样是鱼虾溪水于潺潺之间,野蛇沿着热带常青藤缓慢爬行,然后趴在石块上晒太阳。如果,我们有这么一个灵魂很老的人,坐在讲台上,用和煦平静的声音跟我们这么说:“孩子们,今天十二岁的你们,在四十年之后,如果再度相聚,你们会发现......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四个孩子,两个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商人,另外两个会终其一生落魄而艰辛。所有其他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有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年。有人跟我们这样上课,会怎么样?”我想说,没有人知道会怎么样!龙应台在五十二岁这个年龄回顾自己童年的十二岁,是经历了常人不可猜测的风雨,拥有常人未必可以积淀下的思考再来看这一个年岁的。她是有大美之人,是在浩瀚而蔚蓝的沉静中,让人感受她的宽广和深度。可是,今年我二十三岁。
前一个十年里我所看见和听见的都是单纯而美好的。有挫折,有坎坷,有弯路,但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最终还是慢慢成长起来。我不能预见多少年后未来的自己,就像我那时不曾预见自己竟换了许多个梦想,最后成为了一名老师。在这个位置和时间也开始慢慢读懂了我十二岁时未曾真正读懂的东西:责任和态度。没有人可以拥有一个很老的灵魂,来告诉我们将来的事情;也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去,给自己一个如果。人,总是一步一步走来,可能有意料不到的惊,或喜。但是,再看时光中自己的身影,浓郁如夏,青葱的,翡嫩的,墨绿的,郁翠的,总有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在告诉自己,你,做得不错!
二十三岁再看十二岁,是雾中看花,雾散了,终究是看见了花的娇艳和动人。等山间羊齿的叶子再绿,凤凰花再火红,那时我五十二岁,也许会看见二十三岁时所没有看见的那片枞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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