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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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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兮,梅兮

(2011-04-30 18:15:10)
标签:

故事

情感

分类: 红尘有爱

http://s12/middle/78e42f5ene5540c21353b&690

       题记:爱做梦,梦中常得新奇古怪故事。

 (一)

  晨光初现,辰星未灭,黛青色的山崖依稀可辨。薄雾溟蒙,山鸟尚未醒来,一路寂然。她脚步滞钝,略显迟疑。

  来到渡口,已见两三人影。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着一袭灰色衣衫,戴一顶斗笠,半蹲着,吸一袋旱烟。一孩童,约七八岁光景,嘴里咬着半个饼子,来回跳跃着。还有一青年男子,著青色长衫,手里提着一壶酒,目光笃定,似乎心无旁碍。

    她有些茫然,这么早急急赶至渡口,所由何来?河的对岸是她未知的一片田地,她从未涉足。她只是觉得今生必来,今日必来,得渡过河去。

  老者忽然站起身,磕了磕烟袋锅儿,说:“你们,上船?”不待作答,便搀着那孩童兀自跳上船去。她想,这老者便是船家吧?那孩子许是他的孙儿。

  青年男子,没有动弹,忽转身,直视她,瞳内炯然。她心里一惊,像被什么重物一击。

  “你是——”

  男子缓缓张开手掌,掌心赫然落着一个字:梅!笔画有些漶漫,但仍清晰可辨。这字不似是用笔写就,而像是用绣花针绣在肌肤之上。

  “东君……”她嗫嚅着,声音空洞而飘渺,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而是另有其人,提着她的魂灵发出轻唤。

  他的眼角逸出深深的笑意,即刻转身,提袍,迈脚,上得船去。然后,伸手接她的手。她顺势跳上船来。

  细看那船,竟是不系之舟!老者轻点竹篙,船离了岸。

  船上有一小方桌,摆着两个酒碗。男子提起酒壶,琼浆倾入,顿时香醇四溢。

  他一仰脖子,摆在他面前的那碗酒便见底了。而她看着面前的酒,犹疑着。她向来滴酒不沾。

  他也不急,只是看她,浅笑,无语。

  船慢慢向河心移去。他操起一支紫玉长笛,立即清冽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那曲调慢慢在心空里辗转,仿佛多少个世纪的来回。“梅兮,梅兮,花之骄。冰雪未融风霜恶,独立枝头自妖娆……”哀而不伤,怒而不争。虽不是旷漠洪钟,却撼人肺腑。听着听着,她眼里忽然就有了泪。

  那世——

(二)

  侯门深宅,雕梁画栋,翠幕重重。只见她曼妙起舞,长袖随风,朱唇亲启:岸芷汀芬,幽谷兰香,春弦慢捻,绿籁轻扬……”

  一串串音符像抖动的七色彩锦,令在座的心怡,神清。

  一曲终了。赏珠宝绫罗若干。她并不显得半点欣悦,略略欠身,表示谢忱。

   她只是一个歌女,作莺啭燕舞,供人取乐。她出身寒微,幼年入歌舞场,习词练曲,十三岁成名。她天性灵悟过人,常常自度曲调,又兼天生一副好嗓子,声如云雀穿云。一时名动江城。为避富家公子纠缠,她远离生地,来到京城,不料又被选入侯府。

  她少言寡语,洁身自好,不与人交往。

  是明珠,自会生光。只消几首歌,便人人皆识。侯爷对她也青眼有加,有心认她做义女,她如惊弓之鸟,款款辞谢。她无害人心,自然也无防人意,不知何时,惹妒同行。那一日,府中来了贵宾,当她临风展喉,发现喉头发紧,不能出声。心中一凛,知是遭人暗算,误食了噤声药。她凄然一笑,并未落泪。

  侯爷没有责怪,怜她是个孤女,后园有一大片梅林,留她在园中守梅。她心中欢喜,千恩万谢。

  走进梅林,忽觉神清气爽,天地皆宽,暗喜魂有所归。她竟日以诗书为伴。精心植梅养梅。林和靖以梅为妻,她愿以梅为夫,在此终老。

  早春。万株梅花,疏枝缀玉缤纷怒放,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有的绿如碧玉,梅海凝云,云蒸霞蔚。她徜徉在花丛之中,犹如浸身香海,通体蕴香。忽然,她心中流转着天籁之音,连她自己也感动流泪。当她微启双唇,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那日之后,她几与哑巴无异。梅兮,梅兮,花之骄。瘦影横斜。姿容清高。临风而不语,淡香以远飘。冰雪未融寒霜恶,孤标独立自妖娆。梅兮,梅兮,真君子。灿若烟霞,色比桃李,铁骨见铮铮,苍枯终不毁。无蜂无蝶无丝弦,有节有志真名士。愿毗邻而长居,欲修身以齐美……” 她浑然不觉声音嘶哑难听,且歌且舞,仿若天地不存,唯有梅与她!

  不知何时,院墙外传来击节称颂声。她骤然一惊。方觉她醉于梅间多时了。

  第二日,她于花间行走,努力回忆昨日哼出的旋律。边走边唱,时断时续。这时缓缓有笛声相和,响彻寂静的梅林。她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她唱,笛声便起;她住,笛声也住。如影随行。

  第三日,第四日……一连数日如此。

  有一日,她荷锄花下,忽听得身边一声轻响,似有东西自天外坠落。细瞧,见一蓝布包裹。她犹豫片刻,四下无人,打开。里面包裹她从未见过的细叶嫩草,内有三寸见方的素笺。展开,现出好看的蝇头小楷:慢水煎熬,日服三遍,可医汝疾。

  她惊喜异常,照方行事,饮了数日,声音渐渐开始好转。药草吃完,便又有一包裹落于梅林……这样过了三个多月,她的声音完全恢复往日的清丽。

她确信院墙外有恩人相助,心中无限感慨。凭直觉,一定是和她歌声的吹笛人。辗转几日,她把蓝布包裹清洗干净,弱腕提管,在上面题道:都道世情恶,谁怜沦落人?大恩无以报,唯赠一枝春。她将一枝素蕊梅花轻轻掖于包裹内,投掷墙外。

  隔日,那包裹像长了翅膀又飞至梅林。内有一纸素笺:

  举手渡尘厄,梅边吹笛人。随缘常得喜,何处不看春?

  包裹内躺着一支紫玉笛。

  她反复吟哦吹笛人诗句,似有所悟。

  于是,她日日倚梅吹笛。填梅词数阕,自创曲调,且歌且吟。这样开心地过了两三年。

  世事难料。战乱频仍,侯府遭兵燹之灾。一夜之间,数百间华屋顿时化为灰烬,连同她看护的梅林。幸而她夜读未眠,乔扮成布衣书生,怀揣紫玉笛匆匆逃离。

  何处是安身之所?走了不多时,天已微明,只见一座道观隐于山林中。她缓步入内。一童子正在扫阶前落叶。仔细端详她一番,而后上前施礼。

  “施主早!施主可是姓梅?”

  “是。”她颇为诧异。

  “施主请跟我来。”

  童子引她走进一间洁净的内室。

  “东君先生昨日出外云游,临行前交待小童,说今晨会有位姓梅的施主来访。叫我留你小住些时日。”

  东君?他如何知我会来?她甚是纳闷。

  立于一方桌案前,展目看去,上面叠放着些经书字画。小心翻开一帧条幅。“梅兮”两字映入眼帘。墨力遒劲,峻峭挺拔。她怦然心惊。

  “东君先生爱梅成癖,梅诗梅画多着呢。道观后即是一片梅林。施主闲暇可去走走。”童子送来香茗,轻笑道。

  她随童子信步梅林。时序入秋,梅叶蔌蔌,山林显得分外清幽。想起刚刚焚毁的梅林,心里隐隐作痛。

   “我们的园子与昨夜遭火灾的侯爷家原是一体的,后来砌了石墙,一分为二……”

  “哦……”一声轻叹。一切都变得明晰起来。

  “东君先生,他几时归来?”

  “不知,三年五载没个定数。”

  ……

  她重新走进室内,展阅东君置于案上的诗画。竟爱不释手,直至寅时,方才伏案小睡,不想旋即入梦。

  罗浮山道,云雾飘渺。春寒漠漠,梅开正艳。一素衣女子,手擒数枝雪色梅花,怀抱长颈宝瓶,从林中缓缓走上石桥。石桥边一书生正凝神一株高大的梅树。

  “喂,这位道长,请帮小女子一个忙。”

  银铃乍动,甚是悦耳。书生抬头,见一清丽女子,和颜道:“仙子请讲。”

  “请于桥下帮我的宝瓶汲满甘泉。”

  “这个不难,仙子可应我一事?”

  “请讲。”

  “将你手中梅花赠我一枝。”

  仙子见书生面如朗月,神情飘逸。含笑说:“此梅受仙山露润千年,非比凡花。你若得她,须有三世修行。此花须入凡间,三世遭苦厄,才得与你重逢。”

  “小道愿意。”他似乎未加思索。

  女子闻言,将手中一枝梅花抛入凡尘。

  ……

  梦醒。她呆坐片刻。起身,铺开一方绢纸,研墨,挥毫疾书:

  “缘浅缘深竟不知,此生幸得遇知时。他年愿作梅衣雪,报与东君第一枝。”

  书完,轻轻置于书案一侧,将那支紫玉长笛压于书牍之上。

  外面晨曦微露,她略整衣襟。步出庙宇。

  不久,便闻京城一歌女,专唱梅曲,红极一时,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争睹风采,一掷千金。一年后,她突然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从此杳无音讯。据传,她身染重疴,用卖唱得来的钱购置了一座庄园,植梅千株,取名“梅庄”。她死后葬于梅树下。

  次年春,梅开若雪。东君路过梅庄,在此建观,终老。

(三)

  “姑娘,你醒醒,你快醒醒呀!”

  是谁在叫她?她听着声音似传自遥远又遥远的荒漠。难道是如茵?不,她为保护自己,不是投河自尽了么?想到这里,她的泪又流了出来。

  那夜家中出事,她和丫环如茵女扮男装从后花园的地道逃出后,马不停蹄,一气走了几百里。确认无人追赶后,在一个小集镇,住进了临河的客栈。夜半忽有贼人闯进室内。劫走她们随身包裹时,无意发现这是两个美貌的年轻女子,顿起淫心。如茵为救小姐,拼死与歹徒周旋,她才得以夺门而出。当她逃至室外呼救,却见如茵被逼从二楼客房飞身跳入河中。待好心人救起,她已香消玉殒……

  “姑娘,你终于醒过来了!”说话的是一中年妇人,慈眉善目,“你昏睡了两天两夜呀。”

  “这里是?”她气若游丝。

  “惠春园,一个绣庄。”

  从此,她便在惠春园做了绣女。一年后,竟成了绣庄的“招牌”。尤其是她绣的梅花,枝枝神逸,无人可比。

  这也难怪,原来她家中后花园遍植梅树。她自幼爱梅,跟着塾师临梅画梅,天资聪颖再加之后天勤奋,她的梅花图与当世的名画师难分仲伯。父亲将她画的梅花挂于中堂,赢得来往宾客交口称赞。想到父亲,她深深一叹,若不是父亲得罪权臣,或许此时她正“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呢。

  她与如茵逃出,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现在的这座城市杭州。因为这里有父亲为她选定下的婚姻。她的未婚夫婿东君,据说是才学品貌无可挑剔的青年才俊。她怀着一线憧憬千里迢迢投亲至此,万没料到,她未来婆家也遭大劫,东君出走入一道观做了道士。

  万念俱灰。她在西子湖畔来回踱着。从月升到月落。家人遇难,与她情同姐妹的如茵亦已不在,活着又能做甚?她闭上眼,纵身跃入湖中……

  惠春园的主人就是救她的妇人,认她做义女,待她如同已出,她深得安慰。能够画梅绣梅,了此残生,她深感幸运。

  她以为别无牵挂。却不知,与东君此世的缘份仍未结束。

  杭州知府的公子喜诗文,自侍才高,常与人赛诗,别人都惧怕他,每次都佯装败北,他愈发觉得天下无人匹敌。他久闻东君诗名,定要东君服输。东君是个道士,以为名利于他如浮云,无须让他。几次聚会赛诗,这位公子均败下阵来。他怀恨在心,捏造名目,将东君投入狱中。此事在文人墨客中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真相,所以无人敢出手相救。

    她深深折服于他的杰出才情与刚正不阿的品性。虽然他的弃婚几乎置她于死地,她却无半个恨字。她自幼饱读诗书,绝非寻常女子,深知“人各有志不可相强”的道理。

  她有心救他。可是一个弱女子,如何救得了他呢?天无绝人之路。义母告诉她,知府夫人过一个月就是五十大寿,这个女人酷爱刺绣,若能绣出让她惊叹的好东西,也许能有机会向她求情。烛光下,她茶饭不思,冥思苦想,忽然眼前一亮。她曾为父亲五十寿辰精心画过一幅《梅鹤同春》,若是能将它绣出,将是绝世之作!

  可是时间太紧了。制稿,临稿,配色,绣制……她昼夜不息,衣不解带。在众姐妹的帮助下,她终于做成了巨幅寿匾。

  当她收拾齐整,捧着绣匾出现在知府夫人眼前时,枝枝梅朵含香吐艳,只只仙鹤呼之欲出。夫人惊为天作!“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的绣艺呀!”夫人爱怜地拉起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她本是官宦人家女儿,气度自是不凡。“你送我如此大礼,定有事求我。”微笑的目光里是洞察人心的智慧。她竭尽所能,打动夫人恻隐之心。夫人听完,沉吟片刻。

  “此事我可以应你,只是老身私下有个愿望,不知可否应允?”

  “夫人请讲,小女子岂有不应之理。”

  “我想留你在我身边做个伴儿。”

  “……”

  为救东君,她没有退路。

  东君获释。得知救他性命的竟是幼年时父母为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子,万分感念。欲寻佳人,却再也不得。他彻底抛却了红尘,去了四川的清城山。

  俩人从此天各一方,终老无缘。

(四)

  早春。夕阳。

  她立于清溪小桥上,看满园梅花正在结朵儿,痴痴地想着自己的心思。

  再过几日,她就要出嫁,离开梅园,离开爹娘,到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庄园,心中有难言的不舍。

  爹爹掌管的这座梅园,是皇上在江南的行宫,梅的品种最全。她小时候与梅同生共长,尽享天地间梅我相映的美妙所在。梅开之时,穿越在梅树之间,梅瓣轻舞,暗香浮动,沁人心脾。目尽梅影,亦真亦幻。红的似片片朝霞,白的粉妆玉琢,绿的清翠欲滴,黑的庄重脱俗。那洁白素净的玉蝶梅,萼如翡翠的绿萼梅,胭脂点珠的朱砂梅,红颜淡妆的宫粉梅,浓艳如墨的墨梅,萼红瓣白的红梅,铁骨虬枝的龙游梅,枝若垂柳的垂枝梅,枝干和花蕊都向下,宛若探身弄影的照水梅……初晓,踏雪赏梅;月下,吟诗伴梅;溪边,搦管画梅。
  她可以食无肉却不能居无梅。

  “嫁至婆家,却不能带走一株梅花……”她一声轻叹。

  “小姐,要出嫁了,你怎么愁眉苦脸呀?”小丫环宛珠调皮地说,“我可听老爷说,东君公子是一等一的人才,换了别人,不知有多开心呢!”

  “谁让你贫嘴了?再说,我可不轻饶你!”她佯嗔道。

 

  夜梦沉沉,心事沉沉。第二日,刚刚洗漱完毕,只听宛珠惊叫:“不好了,不好了,快来看呀,梅花不知中了什么邪,全枯了!”

  全家人冲到后院。一夜工夫,刚刚打了朵儿的梅花全焉了!

  “天啦,这可怎么好呀!贵妃过些时日要来梅园赏梅啦……”娘急得大哭,捶足顿胸。

  爹养梅数十年,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纵使心急火燎,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梅树一天天枯萎,她心痛欲裂。该如何是好?这一园的梅花关系着爹娘的身家性命呀。

  一连两日,她呆坐在园子里,滴水不进,任谁叫都不理。第三日清晨,她忽觉嗓子发痒,似乎闻到一股腥气,“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于身旁的梅枝之上。她大惊,来不及心疼自己,急忙取出锦帕,欲拭去梅枝血滴,却惊讶地发现,这株梅树突然鲜活异常。

  她又在另一株梅枝上吐了一小口血,这株梅树也活了!

  她不停地吐血,一株株梅树重又焕发生机。

  满园的梅花死而复活,她含笑倒地。

  她没有死。她只是太累了,昏昏睡去。

 

  她飘荡于罗浮山道,云烟茫茫。

  “梅兮,梅兮,归来,归来……”空谷传声。

  她正欲飞身,一低头看到云朵之下娘与宛珠在那个“她”的身旁低声抽泣。

  “小姐,明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可不能走呀……”

  “我的儿,快快醒来……”

  就这样一分神,她又从罗浮仙山跌落人间。

  一家人见她醒来,自是欢喜无比,张罗着第二日的婚事。

  她却于第二日凌晨,赶赴命中的那个渡口。

  ……

  水上。扁舟悠然而行。她看了看对面的东君,轻轻一笑。“谢君陪我梦三场。喝完这杯酒,前缘尽抛。我得归去,珍重!”

  她一仰头,杯底朝天,旋即离座,飞身彼岸。

  彼岸。姹紫嫣红,花枝婆娑。一女子白衣胜雪,云满袂裾,正凝伫岸边。

  “谢仙子渡我。我已得一枝梅花。”东君双手抱拳,深深揖别。

  “无缘即有缘,有缘亦无缘。”水波游弦。

  瞬间。扁舟消逝云水之际。

201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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