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莲心

       ——白石老人的《莲蓬蜻蜓》析意

一

当如火的激情在整个炎炎的盛夏燃尽，当映日的荷叶慵懒地打着呵欠，瞧，这沫相思已经绽放，脉脉柔情盈满了清清的池塘。正因为夏季你爱的坦坦荡荡，轰轰烈烈，所以，在这样一个暮色降临，秋虫呢哝,素描般的温暖漫得满湖面都是的季节，你向世间袒露出你的痴情，没有粉蝶飞舞，没有赞誉的诗篇，是啊，世人皆爱那绚丽的荷花，谁又肯把青睐留你。

你无语，把清癯的腰杆再次挺硬。

既不着意争春，也不妖娆迷俗；既不冷艳高傲，更不冷漠独寂。人们都知道你绽放的定然是：一份高贵、一份庄重、一份珍爱、一份圣洁。可谁懂得你蕴藏的那段传奇、那绪柔怀、那曲情缘……

二

你默默地立在水中央，我不知道，千年轮回在水的最深处，是否会刺痛你的骨，是否会冻结你沉甸甸的心。

你，依旧无语。

颗颗如水的眸子，就那样痴痴地守望着。有人说你那颗颗籽儿是心，要我说啊。一个人，哪儿能有那许多的心，痴情的人，只有一颗玲珑心，一颗足已！

我更多地认为，那是你望眼欲穿的眼睛。你在等待，你在守望，千年前，那一对男女相逢在无缘世界里，于是，那男子为情执著,那女子为缘祈求。没错，是你，一个痴情而又温婉的女子，在荷池边流了五百年的相思泪。

三

水绿得如心情一样沉静，一只红色的蜻蜓优雅地飞来，异常迤俪的霞光染得他的身体如燃烧的火，硕大的眼睛盈满渴望，与心焦。

蜻蜓盘桓。久久地盘桓。也许它在寻找岁月的记忆，寻觅当年的小荷尖尖？也许它在回忆，夏季片片荷叶曼妙舒展的情怀；回想朵朵莲花憩静绽放的意境？回味清香摇曳，沁人心脾的那缕馨香？

湖水依旧涟漪，只是接天的荷叶已经枯黄，那满脸疮痍，满脸皱纹的是你吗？是千年前

在佛前跪着的如水女子么？是当年懵懵懂懂青涩的荷么？只是，只是你娇羞的红晕怎化成点点老年斑？你的婀娜怎显得如此笨拙沉重？

　  你可曾知？为那一世的情缘，我在荷池边，足足弹了五百年的相思啊！指尖磨出了血，点点羽化成蜓。

   我，无怨，无悔。只为等到你的一次回眸！

造化弄人啊。今世，你化作一朵莲蓬，一朵相思的莲蓬，粒粒都写满相思的莲蓬！我，化成一只蜻蜓，一只相思的蜻蜓，日日夜夜都在寻觅你追寻你的蜻蜓！

四

蜻蜓，是你，你还是那样英俊，那样风采翩翩。我怎忘记，怎忘记！那些厮守的日日夜夜,那些相守一生的承诺与海枯不变的誓言！原以为上天赐给我们的会是一世的善缘，但如今，我们面临的却是非同种同类无法相守的煎熬，我们相隔的仍然是千山万水！

自由与爱，如熊掌与鱼，很难兼而得之，但不管怎样，我，却一直将爱情当做一种信仰，用一颗朝圣的心一步一磕头，千万年，只为你伫立，只为你相守，只为追随你的足迹。哪怕你擦肩而过，从此天涯陌路，只要在你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呼吸到你的气息，感受到你羽翼轻抚的温暖。

五

佛不惜缘。你化成莲蓬，我成为了蜻蜓。

虽然我有双翼。却薄如蝉羽，柔弱无骨怎扇起几许风？我不仅没有蝴蝶那样色彩斑斓的外表，也没有翩跹花丛的机缘。我能飞，却注定了只能在杂草中穿行，我能叫，却只能发出丝丝悲鸣。

可是，可是，我又是何其的幸运，一位白石老人独钟情于我，浓墨泼洒，上万只生命活在他的丹青中。

为了寻找你，我只有盘桓在池塘边，从早到晚迎着光明默默飞行，黑暗中我无法确定你的方向，水草是我栖息的地方,飞虫是我裹腹的餐。

相思是一杯酒啊，愈久愈浓。我醉在其中，无法自拔。

不要，不要担心七月的炙烤，对于爱情的渴望，我耐得住太阳的酷热。

 为了那一世的情缘，即使望尽千帆、唱尽悲凉，我也要走近你，走近你的荷池。

我只是担心，担心季节的无情，肆虐的寒风啊，不仅会折断你纤细的腰，还会吹断我的翅,冰冷的白雪啊，不仅会掩埋你的容颜，还会冻僵我的身躯。

佛前许下的这份缘啊，为什么竟无法等来我跨越这千年的沧海、穿越这千年的桑田！

莲啊，我的莲，你之所以变成一朵莲，开在今世的荷塘里。难道，不就是为了当年那个承诺，你才愿在轮回里重生？而我之所以羽化为蜻蜓，也是为了那个梦，跋山涉水，耗费一生的光阴，经历平川、广漠、湖泊、峻岭……就像风一样，心甘情愿过这飘泊不定的流浪生活。

六

站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我明明知道阳光有多么美好，就会有多大的杀伤力。贪恋阳光是多么幼稚的一件事情，看似温柔的阳光会一寸一寸的将暴露在外的肌肤伤得体无完肤。而我却还是不管不顾、任性妄为地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到这一片灼人的紫外线中。

蜓啊， 不要笑我的丑陋，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本性清冷的人，所以更加贪恋阳光的温暖，喜欢阳光的颜色，喜欢被阳光晒过的古铜色的脸，健康，朴实，饱满，温暖，那都是我所缺少的特质。

因为缺少，才更加珍惜。

七

莲，原谅我，虽然我努力地想飞近你，可无奈羽翼单薄，阻力重重，冬的魔掌已经罩下，我胸闷，气短，我知道，我的生命已为数不多，只想，你，不要再苦苦等我，我明白：其实即使一股秋风，多半给你带来的也是一场暴风骤雨的蹂躏；即使一阵秋霜，也会冻伤你如玉的肌肤，再说水有清有浊，而且在这样一个浮躁喧闹的世界，哪有几许清水？更何况还有那些只知索取且贪得无厌的蜂蝶的纷扰。

收起你美丽的高傲，放下你所谓的自尊，躲藏到荷叶下面，等待世纪的下一个轮回。
    唉……

最终，你听没懂我的苦苦呼号；最终，没有等来你我最初的约定；最终，我也不曾飞进你的心海！
　　那么，就让我干枯的躯体，我丰满的魂灵在冷冷的水面上，独守这份圣洁如莲的承诺,独守这份苦涩如莲的期待。

一直到地老天荒。

八

蜻蜓，其实我懂，你的心语我懂，可我怎能弃你而去，夏天离我越来越远，没有童话里的美丽，只有无尽的窒息。秋，像一堆散乱的稻草，横亘着或深或浅杂七杂八的颜色。虾兵蟹将钻出水洞，在我的脚下唇枪舌剑。我的骨髓一阵阵钻心地痛。

你说的没错，秋阳烘烤、月亮鄙视，臭水侵蚀，狂蜂侵虐浪蝶欺凌，可是，亲爱的，你没有看到，我的骨是何等的冰清玉洁？那深深埋在淤泥下的骨啊，是我不屈的精神，也是我高贵的魂灵！

九

天寒红叶稀，夜深月更明。

那样的秋夜，那样的月光，那样的我和你，以一种沉静而恬然的心情，走在这千年的奇缘里，也走在白石老人飘雪的诗意里。

尺寸天地间，白石老人的笔尖在翩翩起舞，那温婉的线条似清泉，时急时缓地在我视线里静静的流淌。

莲蓬默默地站在水中央，一滴水珠悄悄滑落，我不知道那是新沾的霜露，还是她流了千年的眼泪？

笔尖缓缓移动，淡墨洇开，那是你么？蜻蜓，你，以千古不变的姿势，就那样深情注目着莲蓬，守护在她的上空。

于是，尘世间的恩怨冗杂便倏然消失。

移步纸上。我久久地流连， 这样的漫步，在清晨，在午后，在子夜，在所有的时光里漫成一种情境，怡然我的岁月。

这是一片永不枯竭的灵魂的泉，这是一片葱郁绿如屏障的林，无论谁，无论何时，只要目光与它相遇，便会淹没在老人所营建的雅致里，于是，我推开一道道远离世俗的门扉，化作一片荷叶，走进白石老人的丹青中，静听莲蓬与蜻蜓的心声。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当年还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仓央嘉措，是否也是这般心恋红尘，不想走向那条被万人敬仰的位置？于是，在爱情面前，我也只剩下一种信仰。

即使明明知道莲心是苦的，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