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小说』(短篇完结)《磨笄》(后篇)
(2015-02-28 23: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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鵙鸟记
钟离连坐在髹漆的案边,手里捧着玄色的缁布冠。
繁复的云纹在精致的漆案上蜿蜒伸展,被点缀成赤色,在深色的木器上显得格外显眼。细致的云纹一层嵌着一层,是往复时光的形状,也是它主人命运的最好注脚。
他刚刚把缁布冠从金发上卸下,此刻正在端详着那精美的包裹着层层玄帛的布冠。丝帛是纵横的纹路,细细密密地交织成一块完成的丝料,触感柔滑细腻,和连略粗糙的手指摩擦着。
小寝依然是如旧的静默。连身上还穿着白日加冠时的玄端服,他大概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加冠者,一切都由上好的布料和丝绸缝制。而他依然端详着那象征着他已成年的缁布冠,很久很久。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似乎是在呢喃,他吐出了白日清辉所说的话。那个总是一脸从容温和的大夫,从头到尾都是那样的表情。连不算太喜欢他,但是依然尊敬他。
他不是不知道那瑜石在自己这里的原因。
钟离连自己听着自己说完了这句话,突然笑了一下。
嘴角扬起了神秘的弧度,碧蓝的眸子底藏了深深的阴暗的颜色。眉头微蹙,手边的玉玦散发着神秘而柔和的光晕。
已是卓尔不凡的青年,这样的钟离连,似乎上天注定。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这样出色,无所谓他是不是一国之君。连串的良策,解决了堆积已久的国土北侧的饥荒问题。建设水利,并且不遗余力地振兴已经渐渐不被人看重的礼仪,渐渐地回到了端木天子注意的范围。
五年过去,二十岁的钟离连,再也不是那个坐在阴暗宫室中穿着衣领破损的旧衣的卑贱少年了。
那么,加冠以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他扬起如玉般光滑的侧脸,目光如炬,直指东方。那是这个帝国的东北部,那里有一块沃土,由一个名叫元海的人统治着。
这是他十五岁时的愿望,也是父亲的夙愿。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沸腾的激情,不是那个大家所认识的似乎只有一种表情的青年国君。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钟离国,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大。
伯劳鸟在远处的荆棘丛里栖息,眼睛里放射出凶狠的戾光。
元海迎接远道而来的钟离国使者,在讶异之外还有几分惊喜。
使者带着一身风尘气,急切地传达了国君的授意,希望在澹台宴请谷梁国君及谷梁国的大臣们。谁都知道如今那国家正处于盛世之中,连天子都希望和钟离王搞好关系。自己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设宴宴请钟离王,心中却始终有几分别扭。
那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子,屈尊去攀附他,是不是太丢面子了?
思来想去,元海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夫人是钟离王的姐姐,他相信这层关系可以让自己有一个靠山。
不去白不去,元海有些兴奋地走进小寝,看见了自己的夫人钟离铃。铃不常出门,是沉默安然的女子,此刻仅穿着一件素纱,外面罩着袍子,此刻正在研究一堆竹简。
素色的纱衣,看上去朴素非常。寝宫里很静谧,静谧到可以听见绒圈锦的衣缘和铃光润肌肤摩擦的声音。她有着和弟弟一样的碧蓝双眸和长长的微卷的金色睫毛,微微翘起的睫毛如同一把扇子,扇着名为宁静优雅的风。质感轻柔的纱衣得体地包裹着她有些娇小的身体,尽管有外袍,仍无法掩饰她此时的柔美。
“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从铃冰冷的双唇之间幽幽地飘出一句诗,她的表情此刻竟是如此哀怨。灰色伯劳鸟从窗前飞过,铃没有听到它翅膀剧烈拍打的声音。
她转头看到了身后的元海。
“君子,今天是小暑吧?”远方传来婉转悠扬的蝉鸣声,铃如是问道。
“是的,孤方才看到一只伯劳,是小暑到了。夫人,你是否需要休息一下?不要累坏了。”
“啊,不用,谢谢关心。小童......就想看点东西打发时间。”
“那也请注意休息啊。对了,刚刚有使臣告诉我钟离王邀请我们去澹台赴宴。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同去?”
“......”
“不打扰了,夫人自己考虑吧。”元海转身走出了寝宫。他看得出来,在他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铃原本颜色明媚的碧蓝眼睛突然变得有些灰暗,脸色也变得有些奇怪。尽管他们是夫妻,铃嫁给他已经五年,但是仍然相敬如宾,彼此之间没有爱情可言。他顿时有些难过,可也不知说什么好,温和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连啊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铃手里依然握着竹简,被握了很久的竹料却好似没有一丝温度。她拿着竹简,有些慌乱地低头佯装读书,上面的字却令她感到如此熟悉。
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大义。
钟离铃不是国君,却依然为了社稷离开了自己的故土,离开了亲密的弟弟。她原本希望忘记在钟离国的一切,安心地做谷梁国的国君夫人,平稳地走过余生。可钟离连的这个邀约,打乱了她的计划,也打乱了她已经慢慢趋于平静的心。
灰色伯劳又飞回来,静静地隔着窗凝视着表情复杂的钟离铃。
[注]
1.鵙(ju二声)鸟:即文中的伯劳鸟。生性凶猛的雀鸟,有雀中猛禽之称。P.S.:小暑:小暑至,螳螂生,鵙鸟鸣,反舌无声。
2.髹(xiu一声)漆:漆料。
3.缁布冠:加冠时所用冠帽。
4.玄端服:加冠礼时冠者所穿礼服。
5.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出自《诗经·大雅·假乐》,是周宣王加冠时的冠词。意在昭明加冠君主的美德。
6.振兴礼仪:东周末期,周礼渐废。
7.澹台:复姓,文中作地名。原型是夏屋山。(在今山西)
8.素纱:王后常服。
9.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出自《诗经·小雅·鸳鸯》,表现夫妻之间的爱慕祝福之情。
10.称呼:君子:礼称丈夫。
11.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大义:出自《礼记·礼运》,意思比较通俗,就不再注解。
酎醇记
当元海抵达钟离国位于澹台的宫殿时,钟离连已经在门外迎接他了。
连看着装饰着五彩纹路的华丽夏篆,表情淡然,碧蓝双眸里却闪烁着复杂的光。
窗口都用厚重的帷幔遮着,把所有的光聚拢在这个即将举办盛筵的宫室里。华镫中的烛火节奏缓慢地摇曳,映照着摆在前面的朱绘漆俎,原本朴素的黑漆在此时显得典雅大方。上面摆着丰盛的祭品。凭几早已摆放整齐,是与漆俎同样风格的黑底朱绘,上面已极其精细的手法漆饰着繁复的云纹。食物按顺序摆好,严格遵守周制礼仪的摆放可以看出主人的传统与对古制的尊敬。左右盛在造型大气的青铜鼎里的肉块上氤氲着诱人的光晕,漆木豆中的酱菜色泽暗沉,却是最自然的颜色。
不似其他国家宴请宾客时的奢华,却是独有风格的古朴和大方。
连坐在单席上,即使是如此重要的场合,身上仍然只是颜色朴素灰暗的衣物,只有一块古旧的玉玦,依然泛着莹润的光晕。
元海看着连,金发青年面前的方案铜簋里面只装着毫不起眼的稀粥。雕饰着难以辨识的花纹的青铜爵里只有少量清酒,并不是像他的一样盛满了浓酎。
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君主,现在仍在服丧。元海感到有些奇怪,按照礼制连已经不在服丧期内了。
至少喝酒已经不是问题了。
但是他并没有问。
“谷梁王莫要见怪。孤感激父亲的养育之恩,希望能多尽几年孝道罢了。”连像是猜到了元海的心思一样,他的嘴角扬起莫名的微小弧度。听到这话,谷梁王以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在他看来还是一个孩子的钟离连。
“是这样,钟离王真是孝子啊。至于今天的宴席,我想就不麻烦王君了。”元海欲下堂去。
“请别这样说,和王君共谈天下局势才是我这次宴请的目的,还是请坐回堂上吧。”
行过祭礼后,元海下箸了。连沉默地注视着他低头研究眼前的羹汤,这才端起青铜酒爵送到嘴边。即使是饮酒时,他仍不忘以犀利的眼神端详着对面的元海。
“敢问谷梁王对当今大周局势怎么看?”
“并不是一个可以持久的王朝。”元海不明白连这样问的用意,但他还是谨慎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不过我依然站在天子这边。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模棱两可。
钟离连轻笑,虽然这蓝发中年人看上去有些愚钝,但仍不失为一个狡猾之辈。他笑了几声,附和道:“谷梁王说得是。”
元海仍专注于眼前的冰酎。冬天采来的冰块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以谷物酿造数次的纯正美酒,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钻进他的鼻子,夏天结束时田野和乡村间满足的味道。是那样温柔醇香的味道,他的漂亮深蓝色眸子里有一些陶醉的颜色。
“真是好酒。”他似乎对政治话题毫无兴趣,直白地称赞道。
“刚收割的新稻。”连没有放弃对对方表情的观察,鹰隼般锐利的眼光在元海脸上时不时停留。
谷梁王似乎对眼前的肉菜失去了兴趣,他只是小口品尝着手边的浓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黯然。这些没有逃过连的眼睛。
“王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饶有兴致地问道,放下了手中的青铜酒爵。
“夫人每年这个时候也会酿这样的酒,味道相差无几。也许她是从家乡学来的手艺。”在这种地方谈论女人是不符合礼仪的,但元海没有顾及那些繁文缛节。也许只是想起了他温柔却疏离的夫人铃,她那碧蓝色的双眼里倒映的是他作为国君的孤独。他一直没有看连的眼睛,这对姐弟的眼睛是如此相像,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即使连的目光更为深邃阴冷,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不想起那美丽的妻子。
大概,他并不是对她,毫无感情的吧。
但她是。
元海有些失落。他是一个温和的人,整个人却都笼罩在若有若无的忧郁中。尽管才华有限,却出言谨慎。骨子里有天生的孤傲,不屑于和其他国家建交,也不希望惹上任何麻烦。
若不是他的谨慎和自制,谷梁,也许并不会走得这样平稳。
“王君的酒爵空了。”听到自己姐姐的消息,连一脸平静,转身吩咐侍臣。而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贵国夫人这次…怎么没有来呢?”他没有预料到元海会突然提起自己的姐姐,但即使是提起了,连也毫无反应,像是这个姐姐和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有恙在身,不便多言。”高大的宰人缓缓走到每个人身后,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巨大的铜枓,里面装着满满的美酒,不过属于连和其亲族的那一份是清酒罢了。元海及近臣身后的铜枓瞬间就空了,不愧是重酿酎醇,它的魅力几乎无人能敌。
连垂下双睫。
“那样的话真是太遗憾了。今天就请畅快地饮酒吧,好忘记这些不愉快!”
他又笑着举起了青铜爵,友善地看着元海。元海似乎接收到了这样的善意,也有美酒的作用,他的脸有些泛红,显得十分兴奋。
“好!”
他仰头一饮而尽。周围的近臣看到自己的主上如此热情,也纷纷附和着,整个宫殿的气氛也变得十分活跃,有些微的嘈杂,完全不同于刚开始的谨慎与沉默。
“迨我暇矣,饮此湑矣!”元海爽朗地大笑。秋日晚风磨蹭着他脸上的肌肤,十分舒畅。他是个好人,是一个君子,也是一个聪明且谨慎的人。骨子里的孤傲使他总有那么一点小骄傲,出身的显贵也更铸就了与生俱来的傲气。他一直掩饰着这些傲然,无奈的是这份情感使他对常人又多了几份信任。
好人很难当一个好皇帝。
“王君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连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佞光。
“对不起……”钟离铃跑进宫门,额上还沁着汗珠。“失礼了,只是怕不来会更失礼。”
“咦,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宫室里没有传来她所熟悉的觥筹交错声,反而是可怕的寂静。婢女和侍卫零散地站在宫门前,一脸稀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却衣着雍容的女子。
还是不要再吵了吧,本来找借口不来就是不对的,现在赶到了还发出噪音,只怕会有损谷梁国的形象啊。她小心地踏着白色舄鞋,努力不发出声音。尽管努力克制着,她还是有些激动。
唉,铃啊铃,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明明都决心要忘记祖国,忘记连,怎么还是这样懦弱地回来了呢?
可是啊可是,那份思念,无法抑制啊。好想家,也好想你。只想知道五年后成人的你,现在还好吗?听说你已经获得了很多成功,真是恭喜呢。
就这样怀着忐忑而兴奋的心情,铃走进了正宫。她还不太习惯这身展衣,低头欲整理衣缘。而当她抬起头来,准备直面夫君和家弟时,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脑海里一片空白,连尖叫都无法发出。
浓厚的酎香味氤氲在空气里,是浮华虚无的美好。青铜酒爵摔在地上,里面的酒液流出,和血混在一起。
没错,是血。
大朵大朵的鲜艳美丽的花朵,携着淡淡的腥味,在毛皮毯上用力开放,是狂乱的色彩。她看到了前些天还温柔地笑着的夫君,他柔顺的蓝发被鲜血染红,变成不明的颜色,有几分恐怖。她所熟悉的谷梁国的臣子们,全部都倒在地上,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像是还没来得及准备迎接着生命的终结。几个巨大的铜枓掉落在地上,血从上面流下,混着一些类似脑浆的东西,就像是浑浊不堪的泪。看得出来这里曾经举办过一场盛大的筵席,朱绘凭几上的花纹繁复古朴,此刻也翻倒在地。一切都乱成一片,宴席,尸体,以及铃本来就混乱不堪的心。
她盯着自己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好看的包裹着丝帛的白色舄鞋。那样纯真的颜色,此刻也因为踩到地上的鲜血而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血液蔓延着,一点一点吞噬掉钟离铃的理智。
洁白的鞋子被肮脏无名的液体彻底玷污,铃跌坐在地上。
她突然很后悔没有穿赤色的鞋子,至少不会这样直接地提醒她,她此刻,就踩着丈夫的血,坐在丈夫的尸体旁。慌乱、恐惧、无措一同袭来,这让铃几近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点眼泪都没流,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鞋子。
“铃。”
她猛然抬头,看着身着素服的弟弟站在她的面前。这样一张俊朗的脸,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唯一熟悉的,就是他眼睛里阴冷的颜色,这色彩似乎会伴随他一辈子,他就像是一个疯狂的画师,挥动笔刷将这颜色涂抹在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让所有人都来分享他所经受的一切,不公,痛苦,仇恨,野心。
此刻连正在笑,他笑得是如此放肆且狂乱。
“铃,你看到了,谷梁国马上就是我们的了。我说过的,不止是谷梁国,还有端木国,甚至整个大周,都会是我们的!如今我已经为我的诺言跨出了第一步,铃,好好地看着我。”
“你……你这个疯子!我没有你这个弟弟!”她捂住了自己的脸,不让自己看到弟弟疯狂的眼神,也不让他看自己。这是他的弟弟啊,最最亲密的人。他的弟弟杀死了他的夫君。
耳边突然响起父亲葬礼时那熟悉的诗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转身跑出了漂浮着奇异香味的宫室,不顾头发已经散开,锋利的玳瑁簪子被她抓在手里,鲜血沁出,而她像是没感觉一般,逃也似地离钟离国豪华的宫殿越来越远。
钟离连看着她的背影,表情淡然,碧蓝双眸里却仍闪烁着复杂的光。
他原本因激动而握紧的双拳渐渐松开,一块玉玦咚地落在地上,鲜血浸满了粗糙古朴的云雷花纹。
[注]
0.酎(zhou四声):酒名。多次投米重复酿制的酒,香味纯正。
1.夏篆:君王乘坐的车子。
2.华镫:灯器。
3.俎(zu三声):用来摆放祭品。
4.豆:用于盛放肉酱等调味品的器具。
5.簋(gui三声):盛放熟食主食的器具。
6.坐单席,喝粥:服丧期间的礼仪。
7.爵:酒杯。
8.连和元海奇怪的关于上下堂的推辞:古代宴客的礼仪,必须要推辞几次。(礼记·曲礼上)
9.宰人:主管膳食。
10.枓:(dou三声)勺子。
11.
12.展衣:白衣,王后宴客时的礼服。
13.
银莲记
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时的翟车,铃对车夫说:“快回去。”
“您......”车夫感到奇怪。怎么就进去那么一会就出来了,发生什么了吗。
“哎呀叫你走就快走!”铃感到一阵烦躁。她已经无法承受住刚刚那一幕的打击。一向平和有礼的她第一次对别人发脾气,况且这个人还是一个普通的车夫。
“是,是......”白马头上的贝壳当卢摇晃得有些剧烈,一路颠簸,让人几乎感觉那精致的贝壳饰品要掉下来似的。铃听着马蹄撞击地面的声音,独自蜷缩在装饰华丽的翟车角落,眼神空洞。
啊啊,已经没有办法了啊。
鞋子上的血还残留着温度,连清冷阴郁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无论她是钟离国的公主,还是谷梁国的夫人,这都不重要了。一点都不重要了。
她的弟弟杀死了她的夫君。
可怜的女子,将身体竭力隐藏在剪裁得当的昂贵展衣里,随着这车马不断移动着。
她离开的那个地方,是哪里?是家吗?是祖国吗?
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哪里?是家吗?是夫家吗?
她的家啊,在哪里呢。
钟离铃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凄冷的目光望向手里莲竹纹的簪子。铃仔细抚摸着它,那莲花和竹子交织的图案,仔细一看却又并不是纯粹的一瓣瓣交叠的莲花图样。
五片花瓣点缀在花蕾旁边,小巧而低调。花绽放的姿态带有微的羞涩,花瓣向内翻,忧郁的样子。那是银莲花,路边绽放的小花,毫不起眼,气质是沉默和忧伤。不知道制作这根簪子的人为何不使用传统的莲花图案,而别出心裁地在上面雕刻一朵银莲。这簪子做工细致,价格不菲,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价值。
铃有些迷惑,却越发轻柔地抚摩着它。那银莲也沉默地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可是啊可是,该怎么办呢?刚刚连说,要拿下谷梁国。丈夫,和那些精英的大臣,全部都死在了这一场筵席上。
铃突然觉得好无助,她驱车前往的地方,现在还叫谷梁国。
可是啊可是,明天,后天,一个月后,这曾许诺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的家啊,又在哪里呢。
翟车漫无目的地在夜里向东奔去。
连站在裹着革辂的夏篆上,沉默地盯着眼前的悬门。身后画着蛟龙的旂在风中飘摇,上面系着的铃铛响着清亮却充满警示性的声音。
蛟龙栩栩如生,似乎马上就要扑上眼前的城头。这里是谷梁王城,身后是黑压压的大军。连看着这曾经只能登上常山远眺的城市,涌金泉清澈的流水声音已经近在耳畔。
青山环绕,这一切的一切,江山,群众,从今以后,都将要挂上钟离国的标签。
没错。只有他,钟离连,才有资格统治这富饶的土地。让别人来,都是糟蹋。他像是在看已经被捕获的扔在脚边的猎物一样看着这座恢弘的王城,目光充满了侵略性和野心。
穿着哥哥们抛弃的破损布衣的,在钟离王宫中最冷僻的角落里独自阅读书写着生僻文字的竹简的婢女的孩子连,此刻正穿着用昂贵布料制成的衣服,坐在装饰繁复的夏篆上,在军队的最前列虎视眈眈地看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国度。
他没有穿冕服和袍服,在他看来出征不需要那样宽大的衣裾。连甚至有些想念小时候铃用铜针改过的粗布衣服,那样朴素和低贱,却比任何华服都要贴身舒适。
可是啊可是,那个握着铜针,总是凑上去看他的竹简的小姐姐,已经消失了。连的眼前又浮现出铃离去时玳瑁簪子上步摇晃动的影子,镂空的精致的银莲图案,和昨日那一脸惊诧、悲痛和愤怒的,成熟美丽的铃重合在一起。
他记得她昨天插的也是那根簪子,大概是为了来见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
可是啊可是,姐姐,我们都不一样了啊。我们不再是从前亲密的姐弟和朋友。
即使伤害了你,伤害了你的一切,这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完成。我们的命运,各自以趔趄的脚步碰撞在了一起,随即又越来越远,留下的脚印,都是那样的纷乱和纠缠不清。
“攻城。”他冷冷地命令道。声音不大,但是这一声令下,所有钟离国士兵都沸腾起来。他们有序地架起云梯,一批批的士兵开始挖城墙。谷梁王城上的流矢和滚石并不激烈,这座城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首脑全部毙命,城内守军乱成一团。战火四起,悬门被放下,钟离连依然以冷淡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军队喊杀着冲进谷梁王城。
姐姐,对不起。这是我的使命。作为国君的天降的任务。纵使众叛亲离,纵使背负骂名,为了钟离国,我可以付出一切。
你看到了吗?你会原谅我的吧。
他漂亮深邃的碧蓝眼睛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哀伤。是银莲的色彩。仅仅是那么一瞬间,隐藏在深沉眼底的柔软光芒。然后他恢复了他的一贯的冷硬,拔出佩剑,向谷梁王宫的方向赶去。
钟离连听着马蹄撞击地面的声音,独自伫立在装饰华丽的夏篆中央,眼神凛然。
[注]
1.翟车:古代后妃乘的车子。
2.贝壳当卢:当卢:马头上的饰品。翟车的当卢用贝壳。
3.银莲花:花朵,产于中国华北地区。花语是失去希望。
4.革辂(lu四声):古代诸侯兴兵在夏篆上包裹革辂。即用髹漆涂于皮革。
5.旂:旗子。诸侯的用赤色,系铃铛。
6.云梯:楚国公输盘发明的攻坚武器。
遗子记
被遗弃的孩子,钟离铃。
群山幽幽,此刻满山烽火。
黄鹂喈喈,此时满天喊杀。
碧瓦朱檐,化为庞大废墟。
铃坐在尚未被大火波及的偏僻宫殿,身着正装,表情冷然。
她的金发愈来愈长,几乎要拖到了地上,挽成了发髻,正是她及笄离开钟离国那一天的样子。
玳瑁簪子端正地插在发髻间,雕刻细致的银莲图案颜色暗沉。身着揄狄,是翟鸟藤蔓纹样,绒圈锦衣缘显得雍容华贵。用黛画着远山眉,眉头舒展,略有扬起,却是淡然的模样。
铃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样坐着,面对打磨光滑的铜镜,盯着里面浮现出来的自己模糊的影子。依然是那样精致漂亮的眼睛,也许永远都不会如同连那般深邃沉冷,却自有自的明媚。
此刻那双眼瞳里写满了坚定,不复从前的天真活泼,不是和元海相伴时的清淡忧伤,也不是面对夫君尸体时的慌乱空洞。只是单纯的坚定,凝固的北国冰溶成的深潭,安然的模样。
身边忠实的婢女惊讶地看着铃,她从未看见这个女子穿着如此隆重,即使是少见地去参加宴会,也只是稍加打扮。显然铃已经保持这幅模样很久了,那个善良的婢女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陪她分享这最后的静谧。
“外面局势怎样了?”
“夫人,主要的宫殿已经烧起来了,恐怕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布衣的婢女想要逃走,毕竟这里还没有人发现,两个人悄悄逃往邻国似乎也不是不是一件难事。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铃的表情,期待她的反应,对生最后的渴求。
“这样啊。”可是铃没有任何反应,她仍然端坐在那里,清丽的面孔始终如冰霜干净却寒冷,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模样,似乎一碰她,那层坚硬的冰壳就会马上碎裂,这个就像是从仙界降临的美丽女子,也即将消失不见。
“快没时间了啊,夫人,你得活命......”见她冷淡的样子,婢女有些着急了。这样善良的女子啊,即使平凡为婢,却依然心系着主人的生命。
“阿初,你先走吧。”铃终于抬起了头,有几缕金发掉下来,轻轻拂动她长而弯曲的漂亮睫毛。
“那您......”那女孩仍站在原地,几滴汗落下来,打湿了她略有粗糙的脸庞。“您不跑吗?”
“不需要。”钟离铃垂下眼睑,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像极了站在装饰繁复的夏篆上的那人。
“国有患,君死社稷。君子已经不在了,代替他,与国共生死,是我的责任
“我不想连累你。阿初。你是个机灵的女子。而且你也没有必要陪我在这里了。这宫室后面还有马,最后一匹了。可能不会太快,但你驾着它,或许可以在邻国找到一处安身之地。快走吧。”
名叫阿初的年轻婢女一脸震惊地看着铃。
这个被遗弃的女子,被父亲遗弃的女子,被祖国遗弃的女子,被夫君遗弃的女子。这个国家最后的孩子,来自外邦的孩子。她看不清她的双眼,里面是否有苦涩的泪?
从跟随铃开始,阿初就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幸运。独立贤惠的女子,有着钟离王族的标志,金发碧眼。从不喜欢麻烦别人,性格明朗,有时身上却散发着淡淡的哀伤气息。丧夫亡国,这个被命运遗弃的漂亮孩子。
“不要!”大滴的泪水从她葱色的眸子里溢出,天真的年轻婢女拼命地摇头,不顾本来就散乱的葱色长发此刻更加狼狈。
“听话。”铃居然笑了,似乎在笑她的孩子气。带有悲苦气息的笑容轻缓地绽放开来,是临行前告别的微笑。
阿初突然跪在铃面前。
“若是我逃跑了,那我也是有负于谷梁,更有负于夫人。这是我的祖国,亡了国,独自在他国生存,有什么意义!”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卑微的女子,却是那样的纯真忠诚。
铃笑得愈加迷人,黛眉舒展开来。钟离士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她的笑容也越来越深,丝毫没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啊啊,阿初,其实我会画画的。尤其擅长画花。你想看一次吗?”
若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也只好张开双臂,去拥抱它啊。
金发散开,垂下的巨大美丽丝绸。
铃带着无解的微笑,在跪着的阿初面前,挥手渲染赤色的花朵。狂乱绽放着的花朵,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放大,在她冰冷目光的注视下。
那漂亮的红色花朵哦,在她翟鸟藤蔓刺绣的揄狄衣袂上,开出了不明的形状。是铃兰的形状,是墨竹的形状,是银莲的形状。层层叠叠的花朵倒映着铃的微笑,颜色愈来愈深,愈来愈深,是枯萎前的无奈。
铃的蓝色眸子渐渐变得无神,在那赤色花朵主宰她生命的那一刻。
此刻的她不是谷梁国端庄高贵的夫人,生命渐渐回转倒流,她还是那个稍显无礼的年幼少女。
没有出嫁,没有赴宴,没有亡国。只是总是独自在偏殿里到处乱跑,穿着不合身的袍衣也毫不在意。后来啊后来,她碰到了那个面色冷然的少年,蜷缩在冷僻宫室独自苦读的连,自己出嫁前第一次露出失控表情的连,身着素白斩衰,面色清冷地站在角落里的连,出现在血色筵席上露出疯狂微笑的连。
那么多的影子啊,都是这个不懂事的弟弟。她看见自己的一生,簪子的尖端发出神秘的声音,刺穿了她的生命。
被遗弃的孩子,钟离连。
群山幽幽,此刻满山烽火。
黄鹂喈喈,此时满天喊杀。
碧瓦朱檐,化为庞大废墟。
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以破竹之势毁掉了谷梁王宫,突然想起了什么。气度不凡的男子,从夏篆上走下来,示意前方的士兵暂停放火。近身的侍卫跟随他步入这曲折的深宫,有些奇怪。直到来到一处偏殿。
“等着。”他伸出手,作出简短的命令,一如他的性格。
“这...不好吧...”一个侍卫说。“万一里面有埋伏,对陛下不利啊。”
连瞪了他一眼。不容质疑的眼神,是属于君王的霸气,不怒自威。
那个侍卫还欲劝解,一边的清辉拉住他。这位聪明的卿大夫摇摇头,眼神同样不容置疑。
连就这样独自走进那装饰豪华的宫室。
沙沙。沙沙。钟离连挥手赶走挡在面前的噪音。
好像是磨什么石头的声音,但是这无法吸引连的注意力。
他看到了。
第一眼,他看到的是一根簪子。熟悉的样式,熟悉的质感,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唯一不同的是,簪子尖端被磨得无比锋锐,似乎只要一碰到那尖端,手就会被割破。显然是临时的作品,有些粗糙,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上面发出淡淡腥味的红色痕迹。
第二眼,他看到的是一个葱色头发的女子,看衣着貌似是个婢女。她那样狼狈地倒在地上,手腕处有刺痕,血液正汩汩地往外流,声音诡异。漂亮的绿色长发散乱,尽管这个样子,却仍残留有一丝气息。
第三眼,他看到的是谷梁国夫人,钟离铃。
这覆灭的王国留下的唯一王族成员。不是他的姐姐。
碧蓝的眼睛没有合上,直直地望着窗外,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处。连所熟悉的金发女孩,在死去的时候依然如此美丽。
手腕上同样有深深的刺痕,在十分隐蔽的地方,阴影遮蔽了这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却无法遮蔽另一个。
死去的铃,衣着端庄,刺绣揄狄布料精致,画好的远山眉依然舒展,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散在地上的丝缎一般的金色长发,没有插着簪子。即使如此,连依然听到了步摇轻快的声音,如同倒垂的麦穗,是饱满成熟的声音。
和这个国家一同死去的女子,遗弃了她在世间仅剩的亲人,钟离连。
连没有哭。表情却变得复杂。
再也无法把自己隐藏在冷淡外壳下的清俊男子,此刻突然变成数年前那个尚显青涩的少年。
没有称王,没有阴谋,没有杀戮。只是经常忘记吃饭,穿破旧的衣服也从来不补。后来啊后来,他碰到了那个眸光明朗的姑娘,会蹲下身去看他竹简的女孩,为他送饭补衣的铃,面色决然出嫁的铃,身裹素缟低声哀泣的铃,慌乱无助奔跑着离开自己的铃。那么多的影子啊,都是这个太无情的姐姐。他看见自己的少年,从姐姐的美丽眼睛里。
他俯下身,温柔地抚摩着铃几乎没有温度的线条美好的脸庞,最后,帮她轻轻合上双眼。
最后一缕神采,最后一点温度,都随着这个轻柔地动作,缓缓向着窗外的蓝天飞去。
被命运遗弃的可怜双子。
钟离连似乎感受到有一双纤瘦的手臂缓缓环住他的脖颈,然后轻轻放开。有一只手带着责怪抚摸他的头顶,却没有揉乱他的金发。转瞬即逝的温度,那是钟离铃无声的告别。
素来冷淡的俊朗脸庞突然变得湿润,那是连的眼泪,也是铃的眼泪。他低下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钟离铃,像是要把她的样子永远刻进自己的脑海,
然后,他大步离开那偏殿,垂下眼睑,沉声命令道:“把里面还活着的女子救起来送到端木国去,其他的就烧掉吧。”
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像极了灵魂另一端的某个人。
END
[注]
1.远山眉:眉毛的画法。
阿初:脑补角色,没有原型。V家形象初音未来。
修改版后记
看到贴吧的活动,就想到了这篇文。
其实也算不上太黑,改动也不是特别大。之前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头轻较重,看了一下修改之前《遗子记》(前)只有775字,《遗子记》(后)却又3000字。
修改后《遗子记》(前)加到了1300,并且调整了部分错别字及分段,删掉了不必要的注解。
虽然第一版的后记已经有提到,但是这里还是忍不住再说一次。
当初写这篇文的初衷,其次是双子间的姐弟之情,但是最主要的还是钟离铃这种精神。
在家和国之间,她选择了国。她和谷梁国本来没有任何关系,她不爱元海,本身也不是这个国家的子嗣。在最后的最后,铃完全可以逃走。即使不逃走,连也绝对不会杀掉她,反而可以让姐弟团聚。
但这个结局并不是我安排的。这是历史的结局,我对此毫无办法。也正是这种残缺的遗憾让我们看到了这位姐姐的更加高尚的美,也是比【爱情】【亲情】更大的主题。
大爱、大仁、大义。
我希望能通过这篇渣作来表达对这种精神的敬意。泱泱五千年中华传统,这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精髓。
现在极少出现以春秋时代为背景的文字和电视剧,因为衣服不华丽,因为史书太拗口。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难度大的朝代来写,我希望能让看过我这篇渣作的人更多地去了解中华历史,无论是多早的。看上去无趣的史书里可以延伸出一段美丽的故事。
之前因为红茶的和风文在吧里掀起了一小股和风潮,老实讲看到这样子我又高兴又失落。看了红茶的文后我也有去找很多和歌和俳句来读,以及很多日本历史。但是读了一些我就放下了,也许我心中始终抱有偏见。
为什么明明是和日本历史如此相近的华夏历史,为什么明明悠远得多的过去,为什么有这么多数不清的好故事,却没有人来重视。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写下了这篇渣作。
本人也是一个历史粉(偏爱明朝和隋朝)又是双子废,所以诞生了《磨笄》。
文笔不算太好,只想传达到我的一份心意就是。
最后感谢能读到这里的亲们。你们的坚持和意见就是对写手最大的鼓励了。
以及欢迎来喷。这里求批评求吐槽来者不拒。
还有私心就是,想讨论历史问题的话,不才非常欢迎hhhh(历史粉+历史渣)
以下参考书目:
《史记》《礼记》《周礼》《仪礼》《诗经》《中国民间色彩民俗》《服饰》,以及伟大的百度百科。
又
去年暑假再镜音双子吧连载完毕的短篇小说。
寒假镜说社在镜音双子吧开展了活动【过去-现在】,就是一个黑历史翻新活动。于是就诞生了《磨笄》的修改版,结构和语言于原文基础上略有调整(尤其是结构)。
原帖地址 http://tieba.baidu.com/p/3600515957 欢迎来戳来评论
我都不记得我多久没有用【荷包小说】这个前缀了(笑)
上次用还是写《家有母老虎》的时候吧(大概)那是五六年级的黑历史了(扶额)
能再次用这个前缀真的很高兴
暑假有打算加入镜说社,所以在lofter(网易)开了博客。
日记还是会在这边发,正式的小说和散文就在那边了。
http://hszkc.lofter.com/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