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苦命人，三岁时就没了娘。外公对母亲倒是非常疼爱，可惜在母亲结婚没多久他也去世了。母亲逢年过节就特别思念外公。每年春节前都要带着我给外公糊纸口袋，装上满满的“金银财宝”，去十字路口给外公"邮’去。

    在这个世界上，母亲唯一的娘家人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了。可在我七岁之前，从未见过姨妈来过我家，也不记得母亲去过姐姐家。所以我根本就不认识姨妈，只晓得姨妈住在城里。

  在乡下总能听大人提起，城里有十几层的高楼，汽车多得像蚂蚁，城里人都穿得时髦漂亮，城里的孩子有泡泡糖等等。令我十分向往和羡慕。虚荣心作怪，我就经常向小伙伴炫耀城里有亲戚。

                   

                          二

    那一年，母亲终于带着我们去姨妈家了。她领着我和五岁的妹妹，背着两岁的弟弟，兴高采烈地进城了。

   当时江上还没有建江桥。我们要乘火车到市内，然后坐渡船才能到松花江南岸的姨妈家。我是第一次坐船，感觉非常新奇，于是盯着船桨泛起的浪花和移动的江水不住地看，结果晕船了。下了船，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忽忽悠悠的。

    姨妈家住在江边不远处，需要走一段小路，记得是在一段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我和妹妹就满心欢喜地摘来拿着玩。还嚷嚷着当礼物送给姨妈。母亲说，这是打碗花，不许带进姨妈家，让我们赶紧把花丢掉。我将信将疑，悻悻地丢掉了打碗花。

    姨妈长得有点凶，不太爱笑，还抠门。不过她还是蛮喜欢我们的，给我们买了漂亮的新衣服。但我还是对她敬而远之。姨妈喜欢说我是小气包子，动不动就生气。我小时候的确有点蛮，但我生气是有理由的，就是因为大人们不重视我们小孩。所以，当姨妈再次数落我时，我奓着胆子与她理论一番。姨妈被我给气笑了，从此再也不说我是小气包子了。

    姨夫倒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他特喜欢让弟弟坐在他脖子上在“开飞机”，也许是他没有儿子的缘故吧。

                          三

   当时的江水清澈透明，看得见江底的小鱼和小虾。男人们都是一大早起来去江边跳水，女人们则在江边淘米、洗菜、洗衣。夜晚的江边最热闹了，孩子们嬉戏玩耍，大人们忙着钓喇呱，一种头上长着一对大钳子的黑色带硬壳的东东，煮熟了红彤彤的，肉滑嫩鲜美，是我记忆当中吃到的最好美味了。不知如今江中还有否？

    记不清是在城里的第几天的午后，我在院子里玩，突然听到母亲和姨妈在屋内吵翻了。两人脸红脖子粗地越吵越凶，母亲哭得泪人一般，说话都哽咽了。姨妈喋喋不休地一件一件地数落着……我哭喊着找来了姨夫。姨夫呵斥姨妈：“妹妹大老远的来一趟，你咋又犯老毛病了呢？”姨妈愈加愤怒：“谁稀罕她来！一来就是一大帮，又是吃，又是喝的，走了还要拿！”

   母亲一气之下，收拾起东西，拉着我和妹妹，背起弟弟就气冲冲地往家赶。姨夫追上来劝母亲回去，母亲执意不肯。我们走时天就阴得厉害，半路就下起了大雨。弟弟被雨淋得哇哇大哭。母亲脱下上衣裹住弟弟的头和身子，拽着我和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雨里。路过一条小河时，我和妹妹都跨不过去。母亲只好一个一个背我们过河。那天，母亲一路都在哭。我们不晓得缘故，也跟着一道哭。

   那次的城里之行，令我终生难忘。

                        四

   回到家后，母亲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母亲走后，大姨也病了一场。从此之后，母亲就经常告诫我们：人穷不能志短。

   打那以后，母亲和父亲拼命地干活。前院搭起了鸡舍、鸭架，满院子鸡鸭成群。后院盖起来一溜猪舍，肥猪满圈。还养了好多比利时种兔，当时可是相当赚钱的项目。在父母辛勤劳作中，我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第二年的夏天，我发现院子的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天真的我不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早上是喇叭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一到中午，花儿就羞答答地捂起了脸儿。我喜欢花儿长久开放，就将花儿拿进屋，偷偷地插在水瓶里。本以为母亲见了要挨骂，奇怪的是母亲并未生气，反倒夸赞花儿漂亮。但我还是生怕打碗花应了灵验，每次洗碗都是万分小心。

  

    张姨和母亲是要好的姐妹。她家住在村东头。我家则住在十里外的村边上。尽管家务繁忙，母亲还是经常抽空去张姨家串门，唠家常。张姨的娘家和姨妈家是邻居。她明白母亲的醉翁之意，便主动对母亲讲说姨妈家的境况。当然也会把我家的情况转告给姨妈。有时，母亲会捎去乡下的特产。八年里，母亲不曾去过城里，大姨也未来过乡下，只是暑假里打发几个姐姐来乡下玩玩。我因为胆子小，虽然很想去姨妈家，可最终都没去成。

   

                        五

    八年后深秋的一个午后，姨妈终于来看她妹妹了。因为她得知母亲患了肝癌，将不久于世。

    姐俩一见面，表情极其严肃。半天说都没说一句话，但眼里早已噙满泪水。母亲叫我带上弟弟妹妹出去玩，嘱咐我们多玩一会再回来。她和姨妈在屋里聊天，一直聊到天黑。这次她们心平气和，没有争吵。我借故进屋喝水，偷眼看她们，两人的眼睛都红得厉害。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才知晓当年她们吵架的缘故。

    姨妈一直嫉恨外公偏心，把家产都留给了小女儿。其实所谓家产不过是一台缝纫机和几十元钱。外公心疼小女儿从小没娘，又嫁了个乡下的穷小子，日子过得紧巴。而姨妈嫁到城里，两口子还都有工作。故就不知不觉偏向了小女儿。姨妈一直对外公的做法不满，记恨于心。外公去世后，姨妈把恨转嫁到母亲身上。姐俩只要提及此事，就会闹个不欢而散。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日子穷的时绝不去牵累别人，暗自下决心一定把日子过好，让姐姐看看。姨妈嫉妒心极强，她觉得自己是姐姐，不能屈服或输给妹妹。

    就这样姐俩僵持了八年之久。她们为此追悔莫及。姨妈临走时，姐俩抱头痛哭，久久不肯分开，最后还是姨夫和父亲把她们强行拉开的。姨妈三步一回头，两步一挥手；母亲泪流满面送了一程又一程... ...姨夫则是千叮咛万嘱咐：以后一定要来串门啊，咱们这门亲戚可不能断了啊！

   两个月后，母亲带着遗憾和牵挂离开了人世。姨妈没来送母亲，父亲遵从母亲的嘱托：不要告诉姐姐我走了。我知道母亲是不想让姨妈遭受生离死别的悲恸。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我去祭扫。发现母亲的坟上爬满了牵牛花，难道是姨妈？后来见到张姨，证实了我的猜测，姨妈的确来过了，而且每年她都在院子里种满牵牛花。

   秋天的打碗花凋谢了，枯萎了，然而那藤儿还是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因为它有一个根，紧紧相连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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