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文成山。

方文山其文，好看，也好玩。方文山的词真的“可看”，胜于“可听”。他的词非同寻常，我以为，正是因为他的词给我们一种“陌生感”，超出了我们过去的审美经验和听觉习惯。过去几十年，流行歌曲，情歌歌词，当然是以“抒情”为主，直到抒成泛滥。而方文山的词恰恰并非如此。他写画面，写感觉，写故事，写氛围，纯以“描写”为主，极少直抒胸臆，直白论情。方文山写词“不厌其繁”，落墨极铺陈，极嚣张，然而他最后总是一两笔点出那么点小情怀，极克制，极简单。这情怀，就如同花纹繁复颜色浓重中的一点点素白，破纸而出。古人常说，“文穷而后工”，然而方文山写词，乃是“文工而后穷”。当然最后，他的“穷”不是真的穷尽，是工细到了极处的枯墨，正是他的功力所在。

方文山的词好玩。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写词的人像他这样，打通了任督二脉，各种时代，各种题材，手到拈来，毫无疆界。他写上海一九四三，写牙买加的雷鬼，写北欧的重金属，写威廉古堡，写刀马旦，写幕府和茶道，写意大利黑帮，写布拉格广场，写秋刀鱼的滋味......在他笔下，无事不可成诗。他的词真正体现后现代的拼贴精神，不求深刻，但求花哨，煞有其事，蜻蜓点水，全是美丽的碎片。也许你要说方文山轻浮，迎合的是八零后的小朋友，但是他还写青花瓷，写菊花台，写七里香，写千里之外。这些从传统诗词化来的词，托古意，但不拘泥，最大程度地勾起了我们这些现代人对古典韵味的向往和缅怀。

方文山其人，不好看，也不好玩。说他不好看，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赞同，有仁兄玉照为证，尚不如那看起来半睡半醒的周杰伦长得有趣。说他不好玩，因为他是最不好访问的对象，警觉性极高，回答极谨慎，像一块白水石头，毫不理会挑逗和机锋，不生动，不俏皮，说话老老实实，一点也不神秘。而我想说，也许，是因为方文山太“尽力”了。王尔德说作家，其人好玩的，其文必不好看，其文好看的，其人必不好玩。全因为作家应该把生活的原汁全部榨取，提粹到文字中，至于他自己，乃应是榨干后的渣滓，一无可取。想来，方文山以“诗文丰富无比”而自傲，更以“自己一无可取”而自傲吧！

其实方文山也还是很好玩的。只不过他的好玩藏得太隐蔽，太冷，太尴尬。他的尴尬就在于，他其实是个诗人，但是这已经不是诗的年代，而是歌的年代。负载盛名的是周杰伦，而他只是国王背后的幽灵。所以，他一面为词人，极为自珍自傲，他自负“方道文山流”，有自创“素颜韵脚诗”，誓言要素着纯中文的脸，不用任何文字，图像，符号来涂抹文章。他一面为诗人，则极为自轻自薄，自嘲做的是“韵脚游戏”，又自称是“敛诗房”，所做的，不过是“在敛诗房里断句和分行，是一种极其媚俗的悲伤”。今日，他的词流传胜过这个时代任何一个诗人，但是他仍旧有他自己的落寞。

无论如何，在我们眼中，他是从盛唐转生来的敛诗人，写那个前世居住在长安的女子，轮回又轮回的心事。

                              ——柏邦妮《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