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张语录】一

                ——《半生缘》

春天到了，野外已经濛濛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

她（顾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冷了灰白，那颜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那两棵柳树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黄色的芽。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发出一圈光雾。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边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地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zhí,zhú）着，听听音乐。

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这一天下午，曼桢初次在那花园里经过，草地上用冬青树栽出一道墙，隔墙有个花匠（口孜  口孜）推着一架刈（yì）草地机器，在下午地阳光中，只听见那微带睡意的（口孜  口孜）的声痕，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静。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那那里滔滔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