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就是我的父亲——忆父亲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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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曹禺万方戏剧经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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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吧,我爸爸带我去首都剧场看《雷雨》,他当然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理解戏的内容,但他希望自己的小女儿感受剧场和舞台的气氛。《雷雨》的第三幕,电闪雷鸣,一个霹雳接一个霹雳,我吓哭了。爸爸一把抄起我,用胳膊紧紧夹着,弯腰埋头,跑出剧场。多年以后回想那时的情境,竟丝毫想不起当时的害怕,代之以一种负罪感,只觉得自己犯了错,用哭声影响了看戏的观众。而剧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记得再大一些,《雷雨》演出时爸爸带我来到后台,他攥着我的手,我们屏息站在侧幕间的黑暗里,看曾经把我吓哭的“电闪雷鸣”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效果组的叔叔们摇动芭蕉扇上缀着的小珠子,于是雨声哗哗,时疾时缓,全靠他们手上的节奏;一面大鼓,鼓捶由轻至重,雷声滚滚而来,再由重至轻,雷声远去,余音仍留在寂静中;横杆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洋铁板,一位叔叔双手攥住铁板下端,拼命摇撼,“卡啦啦”一声又一声霹雳,让我全身心感到震颤。
从那以后《雷雨》我实在记不清看了多少遍了。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对剧本熟之又熟,剧中人物个个老熟人,太了解,再见他们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感觉。但是不然,某次在舞台上再见,我忽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周朴园和侍萍,对他们之间曾经的感情、再相见时的心态,竟都是懵懵懂懂。之前看戏只跟着故事走,不求甚解,而这次却悟出了其中的人情世故,原来如此。《雷雨》还是那个《雷雨》,没有变,变的是我。岁月逝去,年龄长了几岁,我又成熟了。
“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的,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着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这段周冲的独白,曾从我耳畔随意划过,但现在,只要念到我竟不由想流泪。生命是那样地纯真美丽,而谁又能知道结局躲藏在何处等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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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随着我的成熟,一次次对它了解更多,理解更深,愈发被吸引。
在我长大的五、六十年代,中国的话剧舞台上只有现实主义戏剧,《雷雨》是其中的代表作。今天的戏剧舞台变得越来越丰富,各种流派,各种主义,各种精彩的演出,给人们带来激动和满足,并惊叹戏剧人无比自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我渐渐悟出一个道理,各种主义的诞生其实是评论界、理论界研究的结果,而真正的创作者在创作时绝没有想到要创造一种主义,创作者心里只在想一件事:对人类的境遇、人类的天性进行尽可能深刻的思索,在创作中做出尽可能生动的反映,怀着这样一种热切的追求,他们需要寻找一条道路,一条最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最酣畅淋漓的通道,于是他们找到了。
《雷雨》是多么地酣畅淋漓又是多么地精细。它的结构像一颗钻石,质地紧密,切割精致,一面面光辉四射,极大限度地发挥出戏剧的魅力,称得起中国戏剧的瑰宝。
今年是《雷雨》上演八十周年。我一直相信,衡量一个作品的好坏只有一个标准:时间。是时间在给与作品生命。八十岁的《雷雨》并不老,生命力依旧旺盛,吸引着今天的人们走进剧场观看,吸引着今天的戏剧人去演绎。
回忆写作《雷雨》的时光,我爸爸这样说:“我怀念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时常,在我怎么想都是一片糊涂账的时候,感谢一位姓金的管理员,允许我进书库随意浏览看不尽的书籍和画册。我逐渐把人物的性格和语言的特有风味揣摩清楚。我感谢‘水木清华’这美妙无比的大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在想到头痛欲裂的时刻,我走出图书馆才觉出春风、杨柳、浅溪、白石、水波上浮荡的黄嘴雏鸭,感到韶华青春,自由的气息迎面而来。奇怪,有时写得太舒畅了,又要跑出图书馆,爬上不远的土坡,在清凉的绿草上躺着,呆望着蓝天白云,一回头又张望着暮霭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红的远山石塔,在迷雾中消失。我像个在比赛前的运动员,那样的兴奋,从清晨钻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10时闭馆的时刻,才怏怏走出。夏风吹拂柳条刷刷地抚摸着我的脸,酷暑的蝉声聒噪个不停,我一点觉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里。我奔到体育馆草地上的喷泉,喝足了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才觉察这一天没有喝水。”
读着这段话,我为我爸爸感到幸福。
2014年6月
摘自“琥珀经典文丛”《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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