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  張一南  002220005

       向子期論齊物于山陽，辭既豐贍，理復壼奧，莫之或難。嵇叔夜聞而嗤之，曰：“君論齊物而不通逍遙，是何異于知毫末而不見丘山也？”子期不說，曰：“願聞其詳。”叔夜曰：“居，吾語汝：

      “鄭有小巫，曰季咸，卜吉凶，禳禍福，掌望祀之禮，通陰陽之變。唯不達于生死之數。顧人命之有窮，憯傷心而悽惻。聞國之郊有大巫，曰壺子，乃欣然造之。甫下車，見一園：朱華灼灼，綠篁猗猗。階生團菌，雲隂叢蓍。藤敧逸以妨帽，石逼仄而礙眉。徑狹邪而緯繣，壑邃遠而窈窕。既流連于一隅，忽捷徑以窘步。杳冥冥兮晝晦，迷不知其所如。

      “乃見一茅舍，壺子倚門而望，季咸趨而揖之。曰：‘君能見幾微、知興替乎？’壺子曰：‘不。’‘君能處卑弱、求大用乎？’曰：‘不。’‘能驅雲日、利天下乎？’曰：‘不。’‘能執龜蓍、訪仙藥乎？’曰：‘不。吾所擅者，唯養生一端耳。’季咸大喜，長跪問其所以。壺子曰：‘吾何知？吾非知何由而生者，第不知何由而死耳。’

      “季咸曰：‘若夫終南之杜若，昆侖之由荑。上仰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世華紀實，素葉紫枝。樵人得之，乃煎乃制。赤金為鼎，勺藥為餌。參乾坤之錯畫，啜日月之精氣。得長生乎？’對曰：‘不知也。譬猶龍泉之刃，霜雪之鋒。淬以吳越之藥，盛以犬戎之革。然後以之屠犬彘，批荊榛。雖一瞬之淩厲，何以萬世而常新？’

      “季咸曰：‘若夫拂白龜以爲卜，端宿蓍以爲占。知萬里于閣内，料百年于機先。棄爵祿以飛遯，同紛濁而豹變。遭明夷而垂翼，乘來復而遽起。苟辟害于冰霜，長棲身于罅隙。得長生乎？’對曰：‘不知也。譬猶狸狌之伏竄，猿猱之狡獪，戲虞人于雲夢，逃弓矢于彀中，雖暫免于機辟，何以終不入于網罟？此汝何以為小巫也。譬如霰雪既紛，川澤皆皓；句芒旋降，冰霜俱解。九河澄波，百卉方潔，燕宋肝膽，是故不滅。又如墓上生松，日下有影，蓊鬱失其顔色，搖曳狀其神形。唯朔風乍起，亂影不凝，無處有松，無所非松。人之有生，亦猶松之有影。’

      “季咸曰：‘若夫乘騏驥之馬，駕飛廉之輿，帶貔貅之旅，援美玉之桴。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懾虎豹，禽羆熊。旌旗蔽日，敵酋如雲。霜矛皚皚，雪劍紛紛。沬血三月，伏屍百萬。振奇聲于四野，鑄威名而旋歸。覲天子以炫功，垂後代以流惠。可謂長生乎？’對曰：‘不知也。譬猶瓦松居梁，螻蟻伏薆，及至屋幣牆圮，泥墮墀壞，何以久視而長在？’

      “季咸曰：‘若夫絕塵世，偶白鶴。箕踞以遨遊，植杖而耘耔。對青簡以發憤，執墨翰以疾書。發奇妙之高論，著百代之絕唱。身汶汶於今世，名昭昭于萬古。燭其蒙昧，發其童孺。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如是，可謂長生矣。’對曰：‘非也。人者，天地之芻狗也。巫亦有言：拔茅，茹以其彙。客之既至，卜之未始，烏知此蓍為隂，彼蓍為陽？六爻成列，一卦既成，視之者巫也，非茅蓍也。有應則榮，失位則辱，重離非其德，習坎非其咎。汝之占筮，亦稱閑矣，而汝安能別此蓍之非彼蓍邪？’

      “季咸曰：‘請試言之：彼濯濯之春花，對悲風而搖落；感陽春之淑氣，復新乙其蓓蕾。改去歲之故顏，何春色之能減！是以皓月無盡，長江不竭。人失之，人得之，其又何咎？吾將以九州爲首為脊，以四海為毛為髮，人皆我也，是以不死。’壺子正襟而聽之，俄而笑曰：‘此亦大謬也。’

      “季咸曰：‘吾得矣。吾將泯然忘機，渾然物我。以吾尻為敝輪，以吾睛為晨星。以麋鹿為吾子，以落英為吾情。放一己之有涯，羨萬物之得生。物無非彼，彼無非是，是故吾之仕無異乎彼之隱，吾之隅無異乎彼之奧，是故安一隅則平天下。坐忘其體，是以無窮；坐忘其儀，是以不測。如是則可長生矣！’

      “壺子浩然嘆曰：‘人之冥頑，一至於是歟？’乃攜季咸之手，與之游于園林。其山則盤紆隆崇，幹青雲以蔽日月；其石則丹青赭堊，耀眾色而詭形狀；其草木則蘅蘭蘼蕪，郁芬芳而承清露。季咸極其目，駭其矚，動其心，驚其魄，忽不知壺子之所在。季咸企而望之，所見無非數步；徐而行之，所遇盡皆窮途。方舉足輒反，乃奮袖而哭。心無依而悵惘，魂永逝而怖懼。遙聞壺子問之曰：‘安居一隅，能齊物不？’季咸稽首泣曰：‘吾過矣，吾過矣！’壺子乃撫其背，把其袖，方升陟于臯崗，忽騰駕于雲霓。履蒼冥而視下，風飄搖而吹衣。園錦繡而如薺，野混沌而齊一。駕飛龍兮北徵，忽既濟于西澨。壺子曰：‘夫真人之猋舉，其去物也彌遐，其視其畛也彌細。齊蟲者，鷙鳥也，非蟲也；齊物者，道也，非物也。真人合乎道，是以逍遙。匹夫不知逍遙，將何所言于齊物？真人既得逍遙，又何用乎言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