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检旧作,发现这么一段,不由心胸大快
(2014-11-24 11:52:38)节录自《北宋诗歌比喻模式的演进》,原载《云南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与苏轼一样,黄庭坚最能为人们记住的比喻,仍然是齐梁式的,如:
这个著名的比喻以花为本体,而以男子为喻体,一经出现,就引起了众人的惊叹。仅比黄庭坚年少十五岁的惠洪就曾赞叹曰:
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陈俗哉!山谷作《酴醾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若出类。[1]
同是以花做本体,惠洪认为以美女做喻体则“陈俗”,以“美丈夫”做喻体则“出类”。这大概是因为在惠洪的时代把花比作美女已经很常见了,而比作美男子的却很少,故给人以新鲜感。元和以来,不少诗人都在努力寻找新奇的喻体,也就是为了达到这样让人惊叹的效果。
其实,把美人比作花的例子从《诗经》时代起便史不绝书,但把花比作美人的历史却没有惠洪想象中的那么长远。把自然物比作人属于齐梁式比喻的极致,直到萧梁才开始被较多地使用。具体到把花比作美人,今天可见的最早的例子是陈后主的“落花同泪脸,初月似愁眉”(《有所思》)。从元白诗派开始,把花比作美人才逐渐成为一般化的比喻。惠洪举出的把花比作美人的例子即出自晚唐罗隐的《牡丹》。而把花比作男子的例子更是罕见。
不过,把花比作男子的第一人并非黄庭坚,而至少是李商隐。南宋的王楙即指出,这一联实际化自李商隐的“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2]。其实,李商隐把花比作男子的例子还不止这一处,如他曾在《牡丹》一诗中,把牡丹先是比作“绣被犹堆越鄂君”,接着又比作“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一首写花的诗中有三位美男子作为喻体出场。可以看到,李商隐很喜欢“荀令香炉”这个喻体,两次写花都用到了,歌颂过了牡丹,又去歌颂梅花,顺便拉进了谢庄、鄂君、石崇三个美男子作陪。故“日烘荀令炷炉香”这个比喻实非黄庭坚的首创,而是从义山处“点铁成金”而来的。
细究起来,也可以说李商隐的这几个比喻还不是用男人做喻体,而只是用男子所用的蜡烛、熏炉、衣袖做喻体。但显而易见,李商隐是有意要让读者联想到几位美男子的形象,以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用男子所用之物做喻体,跟用闺阁淑女的用物做喻体,终归是不同的,故可为山谷此诗的先声。宋初西昆诗派的杨亿也曾写到“尘暗神妃袜,衣残御史香”(《槿花》),也是把花香比作了男子的衣香(尽管此“御史香”本是来自女子)。黄庭坚的前辈欧阳修又曾在怡情小词《望江南》中写道: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
本体为蝶,而用傅粉何晏、偷香韩寿做了喻体。在这首小词里,男子本身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喻体。只不过欧阳修写的是词,无妨轻狂,故逃过了诗学家的批判而已。黄庭坚的这个比喻,也是上句写粉,下句写香,上句也是用何晏做喻体,只把下句的喻体由韩寿换成了李商隐用过两次的荀彧而已。欧阳修的这首词当是黄庭坚这联名句的又一个灵感来源。黄庭坚用男人做喻体,不但是有先例的,而且是直接用了先行者们用过的喻体,本不是开天辟地的创举。大概只因黄庭坚凭借元祐诗人对待比喻的无与伦比的认真态度,直接写到了何晏的肤色和荀彧的体香,在使用比喻时比他的前辈们更为直露、更重刻画,才引发了轰动效应。
这样离经叛道的比喻赢得的当然不只是赞扬,如金人王若虚即批评此句曰:
花比妇人,尚矣,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癖……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有以白皙武夫比之者矣。[3]
王若虚认为把花比作妇人是好的,而比作男子则不伦。这个分别“不独在颜色之间”,即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于类为宜”,即不能这样比的问题。所以比喻得像不像还是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男子这类事物不可以做花这类事物的喻体。这说明,这个比喻刺激到王若虚的,还是本体和喻体所属分类之间的关系。根据王若虚的审美模式,男子的诗性小于花的诗性,所以把花比作男子的比喻不能成立。当然,这也应该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模式。
把花比作男子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争议,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比喻的模式超出了一般人的审美认知。把花比作男人,就是借男人去赞美花,潜在地暗示男人(尽管只是几个特定的男人)比花更妩媚,而一般人则是天然地认为花是比男人妩媚得多的存在,所以才会对这个比喻感到惊奇甚至难以接受。
王若虚把黄庭坚以男子喻花的动机概括为“好异”、“求新”,抛除感情色彩来看,也是说出了事实。自古以来诗人们不断地寻找前代诗人没有使用过的喻体,永明诗人发现了人工物,梁陈诗人发现了人类的身体,杜甫和元和诸子发现了日常使用的人工物,都莫不是“好异”、“求新”的结果。想必这些喻体刚刚被诗人发现的时候,也曾引起过部分读者的不适,但在后世却纷纷化为经典,供后来的诗人学习并超越。在元和以后,可供诗人发现的喻体类型越来越少,出现把花比作男子的比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王若虚认为,如果说还有比用白皙的男性文人比喻花更不可容忍的比喻,就是用“白皙武夫”比喻花了。从形象上看,同是白皙,没有什么不可以比喻花的,之所以男人比女人不可接受,武夫比文人不可接受,只是喻体在诗人选取的特征“白皙”以外的其它特征,亦即喻体的分类属性不同罢了。这个比喻得到的赞美和批评,都源于本体和喻体在分类属性上的巨大反差,而这种反差,其实是千百年来诗人们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标。
[1]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四。海南: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2] 参见(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3] (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四十《诗话》。四部丛刊初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