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犹怜
(2014-10-27 12:51:46)
我见犹怜
——唐代女诗人的齐梁体创作
张一南
(原载《文史知识》2014年第3期)
齐梁诗风在唐代的影响,以初唐和中晚唐为两个高潮,初唐直承齐梁余绪,而元和以后的中晚唐诗人则是有意识地模拟齐梁。与此同时,初唐和中晚唐又各自涌现出一批女诗人。那么,这些女诗人是否积极地参与到齐梁诗风中来了呢?
乍看起来,女诗人写齐梁体好像是很自然的事,因为齐梁体风格柔美,而且女性向来是齐梁体的第一主角。然而,不能说所有柔美的、涉及到女性的诗歌都是齐梁体,齐梁体的一个基本特征是体物,即客观地、具体地描写对象的外在形象。这意味着,齐梁体如果以女性为客体,则必然要求创作主体拥有一副男性的眼光,以便客观地审视女性的容色。真正的齐梁诗人描写女性的典型诗句是: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萧纲《咏内人昼眠》)
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诗》)
落花同泪脸,初月似愁眉。(陈叔宝《有所思》)
这样状写女性容色,才算得上是标准的齐梁体,可以想见,让唐代的名媛闺秀模拟这样的笔法来描写自己,或描写跟自己形象类似的同性亲友,实在是太难为她们了。女性看女性的角度,原本天然地有别于男性看女性的角度。正因为如此,唐代女诗人的作品大多都在倾诉自己身为女性的命运或心绪,手法以主观抒情为主,很少客观地描写女性容色。这样,仅“体物”这一项基本特征,就把唐代女诗人的多数创作挡在了“齐梁体”的范围之外。
尽管这样,仍有少数女诗人的作品以体物笔法写到了女色,可以被视为齐梁体。女诗人创作齐梁体虽然不多,却因需要突破女性与生俱来的视角,发现自己与其他女性的容色之美,而显得格外有趣。
上溯到齐梁时代,女性创作齐梁体并非没有先例。沈约的孙女,梁代才女沈满愿不但能熟练驾驭齐梁新体,而且经常在诗中描写女色,如:
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映水曲》)
写一位顾影自怜的女性,水面映出她的容颜,也映出她身后的天空,于是其鬓如云,其眉如月;水澄萍开,碧波如镜,她才得以整理自己的仪容,从而炫耀钗的华贵,发的质感。此数句构思巧妙,描写细致,完全与同时代男性在新体诗中描绘女性相貌的角度相同。这位女性是沈满愿本人,还是其他女子,都并不重要,值得注意的是一位女诗人可以如此客观地体写女性的相貌。又如其名作《彩毫怨》写道: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独居女子思念男子的寂寞,是男性诗人在齐梁体中想象的重要内容。沈满愿大胆地写到自己亲身经历的寂寞,虽然是写自己,却只以物象烘托而不作主观抒情,客观叙述的语调,更像是一位对女性充满深情的男诗人在遥望画中的仕女。她甚至还大胆地描写友人的容色,作为一种友好的嘲戏和赞美,如《戏萧娘》:
明珠翠羽帐,金蒲绿绡帷。因风时暂举,想像见芳姿。清晨插步摇,向晚解罗衣。托意风流子,佳情讵可私。
以“芳姿”来形容自己的好友,不但写到清晨的步摇,还写到傍晚的罗衣,甚至写到了对方与男性伴侣的欢好之情,表现出自己的艳羡。大胆的程度,毫不减于同时代男诗人以女性为题材的嘲戏之作。这种男性玩赏女性的写法,被沈满愿心无芥蒂地拿来,做了闺秀间增进友情的工具。
沈满愿对女色的大胆描写得到了唐代女诗人的全面继承。初唐时,杨炯的侄女杨容华作有《新妆诗》:
啼鸟惊眠罢,房栊乘晓开。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不能不说,这是一首标准的齐梁体,采用五律这一标准的齐梁诗体,夸耀女子的装饰之华丽,容颜之惊艳。这首诗写的是诗人自己,但夸耀的语气却更像是写旁人。这并非是诗人生性喜好自夸,而是她在写自己的时候采用了客观的角度。这种客观的角度,是直接从齐梁的宫体诗继承来的。
中晚唐时,女诗人不时会在赠给同性友人的诗作中,毫不掩饰地夸耀对方的容貌之美,像男诗人一样仔细地描绘对方的容貌。女诗人崔仲容,从其姓氏推断可能出身于山东士族。她有一首《赠所思》:
所居幸接邻,相见不相亲。一似云间月,何殊镜里人。目成空有恨,肠断不禁春。愿作梁间燕,无由变此身。
粗略看来,我们可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位“所思”是崔仲容的情人,是一位男性。仔细揣摩,则会发现一些蹊跷。一位女性似不宜以“镜里人”来形容男性情人,因为“镜里人”指的是自己,而男性情人是不可能与诗人自己相像的。如果排除诗人蹩脚地用“镜里人”来形容对方的可望不可即,则可以推测“所思”是一位与诗人同样美丽的女子。“所思”不是情人,而是一位值得倾慕的友人。这也可以解释崔仲容这位大家闺秀何以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对与这位邻居“相见不相亲”表示遗憾。这也可以解释尾联的“无由变此身”之憾,诗人不仅是遗憾不能化作异类,与对方双宿双飞,也是在遗憾不能变作异性,成为对方的夫婿,这中间包含了友好的嘲戏意味。诗人是在用男性宫体诗人向女性表达爱慕的语汇,向同性友人表示亲密和戏谑。崔仲容又有一首《赠歌姬》:
水剪双眸雾剪衣,当筵一曲媚春晖。潇湘夜瑟怨犹在,巫峡晓云愁不晞。皓齿乍分寒玉细,黛眉轻蹙远山微。渭阳朝雨休重唱,满眼阳关客未归。
为席上歌女赋诗,是齐梁体的常见题材,但由于通常的做法是描写歌女的外在形貌,逢场作戏地表达对歌女美貌的倾慕,导致“赠歌姬”几乎只能是男诗人的特权。女性即使出身高贵,在齐梁体中的实际地位也比歌姬高不了多少,仍然不免成为玩赏的对象,本来没有权利再去玩赏歌姬的容貌。崔仲容却认真地赞美了歌姬的如水双眸、如雾霓裳,细致地体写了她的皓齿、黛眉,以传说中的湘水女神、巫山神女比附她,完全是男性宫体诗人欣赏女性的角度。面对与自己性别相同而社会阶层迥异的歌者,崔仲容没有嫉妒,也没有鄙夷,而是像一位男性才子一样坦然地欣赏她的美貌。单看作品,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诗出自女性之手。不知当年那位歌姬收到这样一首既正常又特殊的赠诗,会做何感想。
无独有偶,女道士元淳在《寄洛中诸姊》中写道:
题诗凭雁翼,望月想蛾眉。
“望月想蛾眉”这样的表达,很像是宫体诗人描述自己身为男性对美人的思慕,却被元淳用来形容身为女性的自己对姐妹的思念。
又如晚唐诗人吉中孚的妻子张夫人写给女性友人的《拾得韦氏花钿以诗寄赠》:
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粉污痕犹在,尘侵色尚鲜。曾经纤手里,拈向翠眉边。能助千金笑,如何忍弃捐。
这也是一首典型的宫体诗,通过遗落的一枝花钿,细致地描摹其色相,从而暗示其主人的女性气质,想象主人的美色与动作。女诗人用“纤手”、“翠眉”、“千金笑”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友人,嘲戏色彩明显。颔联写到花钿被“粉污”、“尘侵”,本是琐细而不算美好的事件,却以唯美庄重的语气写出,也属嘲戏。同样的内容,如果出自男诗人之手,则不过是宫体诗中常见的玩赏女性,而由女诗人写出,则相当于男性诗人之间的平等嘲戏,同时又因涉及女性事项而显得别有一番趣味。
再如女诗人常浩的《赠卢夫人》:
佳人惜颜色,恐逐芳菲歇。日暮出画堂,下阶拜新月。
此诗以古体写就,不拘声律对仗,也没有细致华丽的刻画,不算是典型的齐梁体。但其对女性友人的外在形貌、动作做客观的描述,而对她的主观情绪选择了留白,这也是受到了宫体诗写法的影响。
值得指出的是,以上两首诗寄赠的对象分别为韦氏和卢氏。韦氏属关陇贵族集团,在晚唐已转型为著名的文学家族。卢氏则为山东士族五姓之一。在中晚唐,这两个姓氏都意味着书香世家的背景。“夫人”的称呼则证明此二人已循规蹈矩嫁为人妇,确系士大夫妻女。诗人以宫体笔法嘲戏的友人均为上层女性,说明在当时,这个阶层的女性中,互相投赠齐梁体诗作可能是一种时尚。
另如女诗人薛韫的《赠郑氏妹》:
艳阳灼灼河洛神,珠帘绣户青楼春。能弹箜篌弄纤指,愁杀门前少年子。笑开一面红粉妆,东园几树桃花死。朝理曲,莫理曲,独坐窗前一片玉。行也娇,坐也娇,见之令人魂魄销。堂前锦褥红地炉,绿沈香榼倾屠苏。解佩时时歇歌管,芙蓉帐里兰麝满。晩起罗衣香不断,灭烛每嫌秋夜短。
歌行与五律一样大行于齐梁,因此描写艳情的歌行也属齐梁体。此诗不但夸耀女性友人的“纤指”、“红粉妆”,“愁杀门前少年子”的魅力,用“行也娇,坐也娇”的乐府句法对其加以夸赞,甚至还大胆地写到了“芙蓉帐里”、“晚起”、“每嫌秋夜短”的情境,与男性诗人写作的宫体诗一样,充满了关于男女欢好的暗示。诗中洋溢着对友人女性美的钦羡,而并不提及朋友之间的情谊和精神交流。
作者所属的薛姓可能属于关陇集团,而其投赠对象所属的郑氏亦为山东五姓之一。诗题只称“郑氏妹”,未提及其婚姻状况,从女主人公的举止来看,不能排除其为高级倡女而冒用士族姓氏,但也不能排除其确系士族闺秀而只是美貌惊人、行为大胆,诗中所写是套用了齐梁体的程式化修辞因而有所夸张。此诗或如前选二首,是与书香家庭的女子互相嘲戏,或如崔仲容《赠歌姬》,是女才子模仿男性诗人赞美倡家女子,总不出这两种可能。
此外,倡女赵鸾鸾有七绝五首,分咏女子的“云鬟”、“柳眉”等容色,也是采用了客观体物的手法。这种将不同事项分别列出加以吟咏的做法,也曾大行于齐梁。因此,这组作品也表现出齐梁诗风的影响。不过,这五首作品以卖弄色相见长,很难说有什么文学价值,其得以传世,多半是因为当时的男性文人对略通平仄的风尘女子有一种畸形的猎奇心理,故不必从文学角度加以讨论。
齐梁体的体物特征为女诗人参与创作制造了很大障碍,尽管如此,唐代仍存在女诗人创作的齐梁体。她们用男性诗人观照女性的笔法,描绘着自己和女性友人的形象。唐代女性创作齐梁体,或为上层女性之间的友好嘲戏,或为上层女性模仿男性对倡家女子的赞美,大多与士族姓氏、文学家族有关。这一方面说明齐梁体创作可能是唐代闺秀热衷的游戏,另一方面也说明,以体物为要素的齐梁体创作需要一定技巧,比直抒胸臆的作品更需要知识积累,因而只有文化素养较高、对男性话语较认同的女性可以胜任。从消极的方面看,女性创作齐梁体反映了那个时代女性话语的缺失,知识女性不得不学习使用男性玩赏女性的语言来完成诗歌。从积极的方面看,齐梁体对体写女色的要求迫使女诗人认真地观察女性的形体,自豪地展现女性的外在美,以客观的、赞赏的态度审视自己和其他女性,这对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也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