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新文学评论》书面采访稿
(2014-09-14 16:04:54)一 请介绍一下您走上旧诗写作之路的历程,有哪些关键节点和事件?
我自幼热爱诗歌艺术。受当时的风气和生活环境影响,我在小学和初中时代是写新体诗的。在老师的指点下,我为了写好新体诗,努力地去读了一些“古”和“洋”的东西,结果是“古”的东西更能得到我发自内心的喜爱。后来我读到了曹道衡先生编选的《汉魏六朝辞赋与骈文精品》,发现这是我真正热爱的文学形式,于是努力地背诵了其中的篇目,并且开始了辞赋创作,新体诗就写得相对少了。上大学后,我发现比起新体诗的圈子,我明显更能融入旧体诗的圈子,出于社会交际的考虑,我在旧体诗方面用功更多一些。恩师钱志熙先生给了我很多有益的教诲,使我的诗词文赋创作水平提高很快。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用新体诗来表达的感情了,而我的诗词文赋已经发展出了一点个性,于是我就不再创作新体诗了。
请不要把我的经历解读为新体诗和旧体诗有什么优劣之分。我创作新体诗是完全失败的,可以说没有获得过任何承认。我的经历只能说明,比起新体诗,旧体诗更适合我。
二 请问您平时是否阅读新诗?与新诗作者有否交流?您认为旧诗与新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最初是有志于做一个新体诗人的,所以在2004年以前,我做足了当时每一位写新体诗的文学小青年必备的功课。2004年以后,我对新体诗就不太关注了。与新体诗人有限的交往是我美好青春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文学史来看,新体取代旧体是必然的趋势。当真正有生命力的新文体出现后,新体和旧体会并置一段时间,然后新体逐渐承担起旧体的各项功能,旧体仅在社交层面保留一定优势,像一位温和的旧贵族,直至被人遗忘,为新文体腾出生存空间。
但是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必须强调,就是并非任何一种新出现的杂体都可以成为新文体。新文体必须能够承担起旧文体的功能,才能成为新文体。如果诗人仍然觉得有一些感情只能用旧文体来表达,甚至所有感情都可以用旧文体来表达,那么新出现的文体就是失败的,至少是尚未成熟的。好比说,如果一个人有了新情人,却还经常有事要找旧情人倾诉,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新情人是有问题的,至少有令人失望的地方;二是这个人和旧情人根本没到分手的时候。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下,旧情人是不应该给新情人让位的。
另外,从中国文学史来看,新文体取代旧文体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程度越来越不彻底。五言诗取代汉赋,就不像汉赋取代诗经体那么利索;长短句取代齐言诗就更不利索,再怎么尊体,至今也还是与齐言诗平分秋色;长短句以后的文体就显得更不争气,可以说,唐末形成的赋-诗-词并置的文人创作结构,一千多年都没有撼动过,元曲以下的俗乐都做不到,都没有像汉魏六朝乐府那样孕育出足以取代旧文体的新文体。个中原因,是我们研究者要探索的。而“取代”这件事,是不必着急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提醒大家注意林夕创作的“乐府”,我觉得林夕的歌里有我不能用诗词文赋表达的情感,而案头上的新体诗是我个人不需要的。我希望林夕“乐府”能成为新文体的起点。
三 能否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一番全景式的简介,存在哪些圈子、流派和风格?都有哪些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品?您自己属于这当中的哪一类人?旧诗作者是否呈现出职业和年龄上的特征?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哪些人?
我曾把当代旧诗分成当代台阁体、网络体和校园体。如果俏皮一点,或者刻薄一点,不妨仿照萧子显的分类,分为酷不入情的谢灵运体、搜奇骋才的傅应体和朱紫纷呈的鲍照体。“老干部”写谢灵运体,略年长的、男性倾向于傅应体,最年轻的、女性倾向于鲍照体。当然,写得好的不在此列,优秀的诗人没有时空性,更没有流派。我本人写得不好,是鲍照体。
旧体诗的读者首先是旧体诗的创作者。这个不必惊奇,我知道新体诗和古代的诗坛也是一样。旧体诗的作者/读者群包括热爱旧体诗的学生、教师、白领,当然也包括热爱旧体诗的老干部和并不是干部的老年人。除了作者以外,写诗的老干部身边围绕着一些只看不写的老干部,写诗的姑娘身边围绕着一些只看不写的姑娘,这些“粉丝”也都是读者。
四 您如何评价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与唐诗宋词的辉煌时代相比如何?与当代新诗相比又如何?
作为一个古代文学博士,我不大会说出“成就”这个词。我不会去研究“李商隐的成就”。我关心的是,李商隐拿诗做什么用,又有谁会读李商隐的诗。再进一步,我可能会关心,是谁第一个写五律的,又是谁第一个把某个新元素引入五律的。“成就”是个很虚的词,没办法研究。重要的是诗人如何使用诗歌,诗歌承担什么样的功能。真正的诗人不会关心我的诗是能打倒李白还是能打倒李商隐,他只需要费心考虑我是要像李白一样使用诗歌,还是要像李商隐一样使用诗歌。
李白能写五律,能写歌行;李商隐也能写五律,能写歌行。就说明李商隐和李白一样厉害。并不是李白比李商隐先写五律(李白当然不是第一个写五律的),李白就比李商隐厉害一点。
如果今天我能像唐末的文人一样,作赋、写诗,填词,而不是只会写几句平仄不协、文理不通的打油诗;如果今天我的作品能拿给知识精英、少男少女去读,而不是被弃绝了传统的衰朽之人欣赏;如果我能在我的作品里展现我的学识、我的心绪、我的爱,而不只是用它们来做交际,那么我觉得,今天的旧体诗就是成功的。反之,就是不成功的。如果我的感情适合用旧体诗而不是新体诗表现,那么旧体诗就是适合我的。至于生前身后有多少人欣赏,我能在多少大问题和小问题上做“第一个”,则都是身外之事,关乎时运,不关乎文学。
五 在当代语境下,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您认为旧诗在未来会有怎样的前景?很多人认为旧诗是一种落后的文体,它无法有效地表现现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对此有何看法?
记得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电影《霸王别姬》,里面张国荣说新戏的服装不如旧戏的行头好看,然后就被批斗了。我想,这就是当下旧体诗面临的最大危机。好在,80后小时候看过这电影的不止我一个,所以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对这个情节留下了“童年阴影”,这是旧体诗的希望所在。
诗是不会消亡的。如果旧体诗消亡了,是好事情,说明真的有新的诗体出来了。否则,赋-诗-词并置的文体结构不会被撼动。
旧体诗可以表达我的情感。但我不能代表现代人,我只能代表古代的诗人。不过,我还要代表古代的诗人问一句,现代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情感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六 您认为旧诗写作者应该具备怎样的禀性和知识结构?比如需要阅读哪些书籍,增加哪些阅历,培养哪些品格?
旧体诗写作者应该有“古”的气质,这样,不管他选择什么样的形式与风格,诗都会古,否则怎么都不行。写古诗的人要有古气,写艳诗的人更要有古气;写古典题材的人要有古气,写实验体的人更要有古气。旧体诗写作者应该是《论语》中的君子,或者说,《哈利波特》里的巫师。诗就是巫师的魔杖,只有巫师可以驾驭。
我想,一个中国人要成为君子或者巫师,需要在“五经”和“三玄”中各自至少熟读一部;熟读并认同《论语》、《世说新语》和《红楼梦》这三部小书。熟读中国的诗歌经典当然是必须的,尤其是从楚辞到宋诗宋词的这一段,应该在这一段找到一个以上的“本命”。
七 旧诗是否特别重视渊源和门户,当代的任何一位诗人,都能从某位古代诗人那里找到渊源,是这样的吗?
八 有人说当代旧诗的出路在于创新,您是否同意?较之古代,当代旧诗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
明清以来,长短句的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不再是“艳科”,而是取得了与齐言诗敌体的地位,发挥了长短句的优势,成为一种成功的文体,这个趋势持续到了现在。从文学史来看,当代旧体诗最大的特点在于人们开始认为“诗”和“词”是同一种东西了,“诗”和“赋”在不断向“词”让出阵地,当代人在长短句方面也仍有探索的余地。
别的,我还真没发现当代旧体诗做了什么前人没做过的事。
九 您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特质?能否结合一两首具体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读?
我对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过的各种文学形式怀有狂热的兴趣,喜爱香艳意象,追求下字的力度,追求基于熟稔文学经典的文从字顺。我从没有一首作品是无为而作,但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并刻意表现自己的巫师风度。
我的辞赋如:
演连珠
梁简文之在东宫也,扬才蕴藻,悠游暇日,接引清流,属意文墨。时腐毫于芗泽,遂鸣豫于市坊。武帝闻之不说,乃召其傅而让之。傅伏地曰:“窃有说,请为东宫陈之。”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无为而作,不切时用,其有说乎?”对曰:“臣闻天地无心,七情生焉;风水成文,圣人象之。是以诵举烛之虚言,羌无妨于政治;咏怀人之绮语,洵有裨于词章。”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斤斤细物,了乏兴寄,有诸?”对曰:“臣闻至道絪缊者,恒流形而品物;格物精诚者,或体德以配道。是以寄托遥深者,童蒙昧其旨而爱其词;穷形尽相者,知音赏其理而忘其筌。”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雌声学语,囿辞风月,有诸?”对曰:“臣闻关雎采葛之幽情,先屯蒙而常有;美人香草之怨慕,化下愚而易感。是以叹二美之暌离,在巾帼为言志;状颜色之鲜好,唯栉冠之适性。”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同声群咏,丧志夺情,有诸?”对曰:“臣闻小人自矜而无志,君子怀志而相应。是以庸才独亢,终为平钝之笔;俊秀同题,竟发新巧之言。”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虚美妄誉,令色相媚,有诸?”对曰:“臣闻鸟兽有求群之心,天道有下济之美。是以君子见所善以思齐,长者誉小子而过当。”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怨诽讥刺,穷愁骄人,有诸?”对曰:“臣闻达生重己,庄子爱天机之真;温厚深婉,武王守人子之宜。是以东宫有卿云之乐声,无弹铗之伪情。”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哀思其音,变雅其节,何也?”对曰:“臣闻清商之声要妙,新变之诗警崛。是以倚骊歌以美听,排卮言而动魄。”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斧凿声律,竞变新体,何也?”对曰:“臣闻八音克谐,世尊以方便益教;百兽率舞,先师以游艺可观。是以杂声响以行世,变时体而绍古。”
上曰:“或谓东宫之文,不务典重,酷嗜短章,何也?”对曰:“臣闻志欲浑朴,唐虞之‘断竹’足意;歌既流永,涂山之‘候人’饶情。是以言已尽而律止,心初荡而韵节也。”
上乃释嗔为喜,设爵命座,延之宣室,论文析理。君臣欣愉,言笑及旦。遂不复以宫体为咎。
《演连珠》是一种古老而独特的文体形式。它流行于六朝,类似辞赋,但有极特殊的形式要求。每段四句,以“臣闻”领起两句,再以“是以”领起两句,各成骈偶,述说一定道理。可以写很多段,像珠子一样联缀在一起,故名“连珠”。
我对这一文体做了一定的改造:我把“臣闻”二字坐实了,把每一段都写成了大臣对君主的回答,前面加上了君主的问话,并仿照“七”体的体式,加上了一头一尾,描述故事情节,使得情境更加完整,文字更加富艳。
我讲述的故事脱胎于历史的真实事件:梁朝的萧纲做太子时,与文学侍臣掀动了“宫体”之风,其父萧衍闻之不悦,召见萧纲的侍臣徐摛责问。徐摛巧妙回答,令萧衍转怒为喜。我想象了他们对话的细节,把历史事件用骈文敷演了出来,这种依托古事的做法,在六朝辞赋中是常见的。而我设计的他们的对话,既是梁朝真实讨论过的问题,也反映了我本人对当下文学创作的思考,是我对自己创作的辩护。梁朝人在激烈争论的问题,我们今天仍然在激烈地争论着。我把这篇小文放在这里,也是在进一步地申述我的文学观念。
《演连珠》的语言,力求古雅流畅,不用难字,不用新字;无一字无来处,却不著形迹;尽量贴近古人的语言习惯和思维习惯。
我的长短句如:
洞仙歌•未名春阴
秦台气冷,咽萧条楚管。抛却三生彩书怨。正留连,尚惜春表孤花,临驿路,摇落晴光无算。
洞仙歌·闻林夕乐府有感复次未名春阴韵
死生契阔,总依然弦管。凤曲吹来是何怨?不相思,阆苑如海仙门,独背立,屈指千春暗算。
这是我在告别我唯一的精神家园——北大前后所填的两首词,那是我至今为止经历的唯一一次爱别离,故其下字哀苦过当。这种不中正的情感,适合用长短句表达。
《洞仙歌》的格律相对复杂,句读参差,平仄与近体诗的规则存在一定差异,这使得她声情凄美委婉,像是一个艳丽的女子在絮絮叨叨地倾诉。要按照每一句的声响特点,“填”进合适的感情,这是我喜欢的挑战。后一首次了前一首的韵,次韵也是我喜欢的游戏。
我的研究课题是“晚唐齐梁诗风”,所以晚唐和齐梁不断出现在我的词里,但是,萧纲和李商隐都还不知道《洞仙歌》这个词牌。明眼人可以看出,我向林夕同样借力不少。我不太会写强烈的感情,如果要写,我会求助于林夕,而不是刘过。
我的诗如:
午月游山书所见
流云不受暑,霭霭缘山去。屐客立如迷,谷风轻正举。林声喧角雉,壑影动虬树。兴尽欲无言,落筌山鬼怒。
这不是一首五律,也不是一首五古,而是一首仄韵律诗。每一句都是律句,但是押仄声韵,颔联宽对,句法力求古朴,声律在近体诗允许的范围内尽量拗怒,下字力求新奇。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想着谢灵运的,像谢灵运一样无喜无悲,只是看看风景,不说话,然后把正常的风景写得有点奇怪。但是,仄韵律诗是晚唐人玩的,谢灵运还不知道。
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不会知道,这座山离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很近。
十 您认为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是一种个体的的言说和宣泄,还是某个群体的代言,抑或是一种改变社会的工具?
十一 您认为您的作品能流传于世吗,为什么?
从文学史来看,留下一部诗集越来越容易,但让人记住越来越难(当然不排除近大远小的效应)。从个人处境来看,我留下一部诗集的便利条件比较多,但喜欢我的人不可能多。所以,我留下一部诗集的可能性很大——这没什么值得荣耀的;我让人记住的可能性很小——这没什么值得羞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