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夜怪錄
大和間,杜牧在江都,依牛僧孺爲幕。僧孺愛重之,不異子弟。牧年少倜儻,懼爲僧孺拘檢,遂不樂官邸。時有富商黃某,頗喜索交文士。嘗私宴,牧酒酣,以所憂告黃。黃笑曰:“此大細事。某適有雷塘陋宅一所,吾子若不見棄,但可居之。”牧大喜,翌日以白僧孺。僧孺知其意,然亦不忍阻之,遂許。牧乃遷焉。
既往,見其地甚僻,四無人煙。宅畔有荒丘,高二丈餘。牧喜其清靜,不以為意。居數月,牧自絲竹絃誦,了無避忌,申申如矣。
某夜,牧于窗下讀書,遂忘更次。忽見有物鴉色,團團焉自地中涌出。孰視之,人髪也。牧大恐,棄書欲走,卒不能行,跌坐于側。少焉,其物頭面身軀亦出,乃一婦人也,年可四十許,亦殊色,唯憔悴似病。身姿嬌小,儀態婀娜,衣飾甚美,唯不類時尚。
婦人起行,坐于牧側,曰:“小郎勿怖,我前隋蕭后也,今幸爲鄰,故爾相過。”牧意少解,乃曰:“小子何嘗與夫人爲鄰?”蕭后笑曰:“亡國荒冢,歲久難識,黎庶無知,遂筑室于上。貴宅之基,正我墓室也。”
牧聞之大恚,曰:“黃生誤我,竟以凶宅相貽!”蕭后曰:“小郎休嗔,彼不知也。吾非厲鬼也。幽魂弱質,遊蕩無憑,非清貴者不能見也。”牧笑曰:“是誠何言也?以黃生之貴尚不得見,小子以一掾吏,乃反見之邪?”蕭后曰:“黃生富爾,何若校書郎之爲貴邪?況足下身負奇才,必有文名行于後世,其貴又非尋常校書郎可比。”牧固笑而不信。
乃謝蕭后曰:“小子無知,誤居夫人頂上,伏乞勿罪。”蕭后曰:“亡國之餘,固不敢言貴矣。生時尤且委身敵酋,死後敢不卑棲于白屋之下乎?何言罪也?”意甚悽楚。牧問曰:“委身之事,果有諸?”蕭后曰:“率土之濱,盡臣異姓,女色無非宮室器物之屬,妾復何敢辭辱?所賴唐皇大義,既享生妾,終歸死骸于舊主。”牧曰:“隋皇亦葬于此乎?得無嫌猜乎?”蕭后曰:“死之視生,猶晝之視夢。後死者雖佚蕩,生時事耳,猶襄王之夢雲雨,孰得苛責之?而況其室敝陋,每依吾室而居,寄人籬下,何敢多言!”牧曰:“敢問此則何謂也?”蕭后曰:“老奴葬于兵燹之間,其墓草就,至以頽城磚石甃之,卑濕殊甚,難于久居。至妾之喪也,幸值升平,雖前朝賤庶,亦得以新磚葺墓,故猶可居。蓋陽宅可卜,陰宅難易,故老奴不得不依妾而居也,敢不聽命乎?”
牧嘆曰:“一代人主,乃仰息于再適之婦,亦可憫也。”蕭后曰:“夜臺寂寞,非老奴可慰。妾在泉壤,聞君吟詠,不勝感慕。知君亦風流之士,今得一夕接談,且不朽矣。”牧正色曰:“夫人之論,似非所宜。幽明有別,夫人可去。”蕭后謝曰:“前言戲耳。妾所以來者,以幽蟄百年,有一自悼之詩,敢陳于才子之前,以期流布于世也。”牧乃覓紙墨,錄蕭后之詩,曰:
夢覺迷樓殿,吞聲百姓家。空聞梁上燕,真作後庭花。否泰城傾邑,屯需穴出沙。檀棺巢餓鼠,繡幔走寒蛇。窀穸銷膚革,髑髏生齒牙。息媯存歿恨,蔡女去來笳。異代歌猶艷,同歸路已賒。甃侵酸虀氣,壙轉豉鹽車。炊婢驚燐火,騷人笑暮鴉。幽冥無所見,重壤即天涯。
錄畢,蕭后嗚咽再四,拜而去。
既白,牧入城,謁僧孺,說如此,示之以詩。僧孺曰:“此地多山精樹怪,善幻化,其言不足據也。慎勿語人。”取其詩燒之。牧亦悔,自是不復言此事。
牧有奚奴,性穎悟,頗好事,乃暗記此詩,每私以此怪談語人,以驕市坊。其言多有增益悖謬,蓋未可見信于士紳也。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