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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1 16:21:36)略论李白诗歌的声情之美
张一南
汉语诗歌富于声情之美,诗人们可以通过自觉地调控诗句的节奏、发音和平仄,制造特定的声音效果,为表达不同的情感服务。其中,最能体现汉语特点的,莫过于平仄声调的排列。中古时代,诗人们逐步掌握了平仄排列的合理规则,形成了近体诗格律,沿用至今。一般认为,声律规则最初成型于南齐的永明年间,但实际上,早在西晋初年,张华就已经写出了几首基本“合律”的作品,如其《情诗》:
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悬邈修涂远,山川阻且深。承欢注隆爱,结分投所钦。衔恩笃守义,万里托微心。
此诗前三联均对仗,唯尾联为散句,近于近体篇制。按后世的格律标准来看,全诗除第二句三平调、第六句出律外,均属律句;四联大体不失对,只有“阳”字作平声而不入韵,不符合近体诗的要求;失粘只有一处。张华何以能写出大体合律的作品,是因为他先于永明诗人做过声律的研究,还是出于对汉语声情的天才语感?这个问题尚没有答案。可以肯定的是,汉语诗歌很早就体现出平仄的因素了。
到了南梁,比永明诗人低一两辈的宫体诗人,已经能熟练驾驭跟后世差不多的格律了。到了唐朝,使用格律更是理所当然。
格律到了人人都会的地步,也难免会有人觉得厌倦。汉语诗学的主流是“温柔敦厚”,所以固定下来的格律也要遵循平仄相间的原则,既不过分沉闷,也不过分躁动。但是,人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不那么“温柔敦厚”的感情需要表达,这时,平和中正的格律就显得不合用了。为解决这个问题,唐人的办法就是“复古”。一种是复汉魏之古,就是试图彻底回到还不懂得讲究声律的洪荒年代去;一种是复齐梁之古,就是充分认可永明以来的声律成果,写诗大体合律,但是根据实际需要,对声律做一些有意识的调整,来表达相应的感情。前一种被称为“古诗”,后一种被称为“齐梁格诗”。
一般认为,李白应该是“古诗”的代言人,好像李白写起诗来就该像莽张飞一样不管不顾,像平仄这样束手束脚的小事,是不会被他放在眼里的。可偏偏李白不是只写“古诗”的,他不仅经常按照唐人的一般惯例写五律,而且还写了不少“齐梁格诗”和讲声律的歌行。从李白写的“齐梁格诗”可以看出,李白是很讲究声情效果的。只不过,对近体诗格律小有修改,更自主地用声音效果表达情感的作品,因为出自李白之手,就往往被当成了声律粗放的“古诗”。
李白喜欢用“平平仄平仄”的声律格式。“平平仄平仄”本不符合近体诗声律的一般要求,但因为声情顿挫谐婉,富于表现力,所以被唐人爱不释手,从齐梁声律中保留下来。由于唐人的频繁使用,“平平仄平仄”也被视为近体诗中的正确格式。然而,“平平仄平仄”在唐诗中经常是与齐梁因素联系在一起的,唐人在拟作齐梁乐府,或者追忆六朝旧事时,会更喜欢使用“平平仄平仄”。“齐梁格诗”中也经常使用这一格式。李白的创作也不例外。
李白有一首《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首诗的意境当是从南齐谢朓所作《玉阶怨》中的“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化来,物象华美,情调静穆,笔触细腻,带有齐梁诗歌的特点。此诗押入声韵,乍看之下,很容易被当成不拘声律的“古绝”。但仔细看来,四句诗都是律句,且既不失粘也不失对,除了不押平声韵以外,完全符合近体诗的要求。不入韵的两个句尾一仄一平,也很考究。这应该是一首介乎古体和律体之间的“齐梁格诗”。看得出,李白精心地设计了声情:大体合律的诗句,平和舒缓,塑造出宫廷女子富丽典雅的形象;违反常规的入声韵则打破了平和,如泣如诉,传达出幽怨的内心情绪;第三句照例承担情绪转折的功能,一直静立的女主人公突然有了一个大的动作,与此配合,全诗出现了唯一一个平声收尾,声调从幽咽转向明朗,情绪达到高潮;第四句使用了“平平仄平仄”,声情古朴而委婉。女主人公从行动重归于静立,但心绪已不能平静;声调从明朗复归于幽咽,但仅仅如前二句那样平和的幽咽已不能传达女主人公此时的情绪。因此,李白选用了齐梁式的平仄,来表现主人公平静的外表下超越了礼教规范的感伤。富于音乐性的声响与美丽的意象相得益彰,常被用于拟乐府的声律格式暗示着女性特有的妩媚,指引读者透过简单的物象,去体会主人公渴望情爱的内心。押入声韵本来就有不稳定感,“平平仄平仄”用作全诗的收尾,更加剧了这种不稳定,反映出主人公纷乱的内心和深宫独处的寂寞,诗作在凄凉的残缺美中结束。
又如《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这是一首追忆六朝旧事的作品,题下原有小注:“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东晋的贵族谢尚只因听到寒士袁宏在邻船咏诗,便对后者大加青眼,体现出贵族赏识人才的特殊方式。李白一生心折于谢氏风流,今过其故地,难免大发思古之幽情。此诗在两处该用“平平平仄仄”的地方,都写成了“平平仄平仄”,声情古朴,余意不尽,很好地配合了追忆六朝的主题。李白仿佛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袁宏,用唐人想象中的六朝调子,高声吟咏着自己的作品,期望早已湮没于历史烟云中的偶像能够听见。
在李白的五律和齐梁格诗中,像《玉阶怨》这样以“平平仄平仄”格式入韵的共有22首,32句;像《夜泊牛渚怀古》这样使用“平平仄平仄”格式而不入韵的共有44首,60句。李白可以在一首诗中多次使用这一格式,如《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一诗,12韵中就使用了7次。足见李白对这种齐梁式声律的偏爱。
齐梁诗有时讲声律而不讲对仗。李白也有讲声律而不讲对仗的作品,一不小心就会被当成“古风”,如其《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关山月》是乐府古题,经常被齐梁诗人拿来,以声律体赋写。此诗境界开阔,又只有“汉下”一联对仗,容易被当成古乐府体。然考其声律,除一处三仄尾外,无不符合近体诗的要求(三仄尾在近体诗中被视为可以接受)。因此,这是一首只有一处对仗的“排律”。据《诗人玉屑》记载,五律有“蜂腰体”、“偷春体”、“隔句对”等变体。这些变体的共同点在于允许中二联不都对仗,只要大体合律即可,其本质是近体诗在形成过程中的变通做法。盛唐以后的诗人,则会偶尔利用这些变体,让近体诗的规则活泼一点,或者表达对齐梁时代的怀念。李白的《关山月》也是这种情况。
除了不对仗外,这首六韵的《关山月》以仄声起,出现了2次句间拗救,2次句首三平对三仄,1次三仄尾,也就是说,每一韵都同时存在三连平和三连仄,在近体诗允许的范围内选择了最接近古风的平仄格式。因此,此诗显得声情古朴,读起来抑扬顿挫,几乎觉察不到是律诗,与“关山月”的题材颇为相称。
又如其《大堤曲》: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春风无复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大堤曲》亦为南梁乐府题。全诗没有一处对仗,押仄声韵,除开头的三平调外,所有诗句均为律句,不失粘对,不入韵的句尾平仄交错,两用“平平仄平仄”,是非常典型的齐梁格诗。幽暗的韵脚,仿佛一位迟暮的美人,用温柔低沉的嗓音,将生平情事娓娓道来。精巧的格律加上不稳定的仄声韵,恰如其分地模拟出空闺思妇克制而深切的感情。平仄的交错排列使得文本本身具有音乐性,仄声韵与齐梁格式则宣告这种音乐并非是温柔敦厚的主流音乐,而是颇有几分任性的、歌颂儿女之情的音乐。诵读这首诗,仿佛是在演唱一首荡气回肠的南朝情歌。
再如其《塞下曲》:
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 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 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大体合律、对仗的节奏,将连续三次使用的三平调、连续两次使用的四连平衬托得尤为醒目,烘托出闺中思妇抑郁、绝望的心情。这样的声情效果,很可能是出于表情达意的需要而做的巧妙安排,而非李白不屑于调整声律。
除五言诗外,永明时代也出现了大体讲究声律、多为四句一转韵的齐梁歌行。李白的歌行以不拘声律的“古体”为主,但也有讲究声律的齐梁式歌行,如: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采莲曲》)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均为四句一换韵,先押仄声韵,再押平声韵。至于律句、粘对,均与七言律绝的要求无异。对读者而言,其声情比七律更为丰富。对作者而言,则对格律提出了更考究的要求。
更长的作品如《捣衣篇》:
闺里佳人年十馀,颦蛾对影恨离居。忽逢江上春归燕,衔得云中尺素书。玉手开缄长叹息,狂夫犹戍交河北。 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君边云拥青丝骑, 妾处苔生红粉楼。楼上春风日将歇,谁能揽镜看愁发。 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明月高高刻漏长,真珠帘箔掩兰堂。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 琼筵宝幄连枝锦,灯烛荧荧照孤寝。有便凭将金剪刀, 为君留下相思枕。摘尽庭兰不见君,红巾拭泪生氤氲。 明年若更征边塞,愿作阳台一段云。
四句一换韵,间有两句换韵。换韵时可失粘可不失粘,不换韵则绝不失粘对,除“晓吹”一联有意结撰外,所有诗句均为律句。格律之精严,体现出李白对声音效果的出色驾驭能力。
即使是在古体歌行中,李白也没有忽视平仄,在他的名篇中,往往可以看出刻意经营声情效果的痕迹。如《将进酒》的开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除去衬字,可见前三句连续使用“平平仄仄仄仄韵”的格式,循环往复,仿佛河水从高处流向低处,不舍昼夜,一泻千里,有效地配合了雄壮奇谲的诗歌内容。第四句才用“平平仄平仄”的节奏顿住,从浪漫的放言转入现实的人情。
又如《蜀道难》,开头用“噫吁戏,危乎高哉”,三个叹词加四字连平,塑造了高不可攀的蜀山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诗中更屡次以连仄、连平的交错使用,形容蜀道之险怪。如“连峰去天不盈尺”,重读音节均作平声,而杂以仄声,音节震荡,如蜀道之崎岖;继之以“枯松倒挂倚绝壁”,连用五仄,音节激越,真如峭壁耸立,与上句的音响构成强烈反差;接下来“ 飞湍瀑流争喧豗”,七字中有六字平声,仅于非重读音节置一仄声,声韵悠长,再次转变声情,如行入绝境;其后续以“砯崖转石万壑雷”,又归于五字连仄,与前句平衡,亦构成声韵上的回环往复。
再以《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此诗开头为客观性的叙述,声律上以大规模的连平、连仄为特点。第一韵,“海客谈瀛洲”为三平调,“烟涛微茫信难求”为七字六平,声调舒缓。第二韵,“越人语天姥”二平三仄交错,“云霞明灭或可睹”四字(三音步)连仄,声调激越。舒缓的连平与激越的连仄,打破句内和谐而突出句间对立,构成了紧张的平衡。第三韵,“天姥连天向天横”五连平,“势拔五岳掩赤城”六连仄,继续连平与连仄的对立。“天台四万八千丈”孤平,呼应前句连仄,“对此欲倒东南倾”以四连仄接三连平作结。开头八句虽无律句,句间呼应却极为紧密,将本来有可能枯燥的叙述烘托得跌宕起伏、气势磅礴,显示出李白在声情方面的匠心独运。
到了作者本人进入画面的“梦游”阶段,诗句以五言为主,连平连仄的对立仍被强调。“身登青云梯”和“空中闻天鸡”均为难得一见的五连平,色调明朗,声韵极为舒缓,真有飘飘欲仙之感。而作为衬托的“脚著谢公屐”孤平,“半壁见海日”五连仄,声情相对晦暗逼仄,恰可表现梦中山路的晦明变化。接下来,阳光下的游山转入深林中的遇仙。李白用“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两个五连仄句式作为过渡,节奏顿时紧张起来。这时,李白使用了唐诗中已非主流的六言句和四言句,亦即没有“休音”的句子,作为仙境的引子。特别是“丘峦崩摧”、“訇然中开”两个全平的句子,以全仄的“列缺霹雳”、孤平的“洞天石扇”作为衬托,与无休音的四言句式结合,紧张程度大大加强,听起来惊心动魄。至于“青冥浩荡不见底”,则声情重归于奔放,顿生豁然开朗之感。
到了梦境结束的阶段,李白又重新以无休音的散文句式“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为过渡。在全诗的末尾,“摧眉折腰事权贵”为平仄相杂,声情最为震荡;“使我不得开心颜”为四仄连三平,声情最为古质。诗人以最为振聋发聩的平仄组合,喊出了心中郁积已久的情感,成就了不可磨灭的千古名句。此诗也足以成为声情与内容配合的绝佳范例。
从李白创作的齐梁格诗、齐梁体歌行和古体歌行可以看出,李白非常重视声律,十分熟悉齐梁诗人在声律方面的尝试,可以熟练而精巧地营造诗句的声音效果,来为表情达意服务。李白笔下的声情丰富多彩,或凄婉入骨,或奔逸奇崛,无不出自作者高度的自觉和高超的文字技巧,因此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配合诗歌的内容。汉语的声情之美在李白诗中得到了充分的运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