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狂狷
(2013-04-25 21:39:09)答应鉴水兄写一篇关于学院诗词的文章时,我刚好读到一则故事:一个女人很喜欢照镜子,后来很年轻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悲痛欲绝的丈夫从此将妻子的镜子封存起来。女儿从小一直很想见到母亲,却只能是奢望。后来,长大了的女儿偶然发现了母亲的镜子,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她兴奋地对父亲说:“看,母亲在这里!”
原来,没有母亲抚养的女儿,也可以按照母亲的样貌生长,以至于足以告慰父亲。这个故事,可以令孤儿般成长的我们释然了。
四五十年前中华文明遭遇的一场浩劫,令中土的几代学人背上了“文化断层”的原罪。80后的我们,是在师长的极度谦逊中长大的。仿佛曾经有一场不可修复的天崩地裂,使得一个英雄时代永远地逝去了,我们的父辈努力地抓住了流光的尾巴,却无法阻止它溜走,至于我们,则只有在父辈的羽翼之下仰之弥高,坐看最后一点美好夷为平地。如果假定文化的存亡只是一个线性的过程,那么既然我们的父辈失去了很多,他们教育出的我们必然会失去更多。在如此的诚惶诚恐之下,我们理应不再相信神迹,不敢再染指平仄,遑论继往圣之绝学,以同情之理解去做一点研究。
所幸“文化断层”从来不是中华文明的死刑判决。无论是暴秦兵燹还是南朝偏安,无论是五胡乱华还是崖山流离,都不曾有效地消减古代文学研究者的工作量。只要经史子集还在,只要通经言志的愿望还在,只要还有华夏子孙愿意看见高贵的士子,只要高贵的士子还愿意使用美丽的语言,文脉的恢复总是很快的。以整理国故为业的人,应该不致相信暴力可以造成任何文化的万劫不复。
作为北大中文系02级的本科生,我很幸运。入校伊始,邵永海老师便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告诉我们必须写作规范的骈文和近体诗。不久之后,我又有幸遇到了恩师钱志熙先生。第一次见面,恩师便通过批改我的习作,告诉我什么是诗病,又嘱我回去通读曹植、阮籍和陶渊明的全集。在北大的九年中,我一直在几位老师的保护下愉快地成长。我的全部生活范围,只有几位渊博的师长,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几千年来的文人共同阅读的文学经典。我无须面对社会对经典的无知和凉薄,甚至不必去讨好学校里的每一个人。我可以像一个古代的小孩子那样,安心地去读该读的书,奢侈地挥霍掉最美好的几年青春,不考虑任何功利。我已经忘记了,人们对文人的期许只是匍匐苟活于世间,靠哭喊家徒四壁或者破碎的内衣来获得“接地气”的赞许。
据我所见,高校中总会有几位先生,像我的恩师们那样,为学生提供有效的指导和切实的保护。这样的先生不需要太多,因为每位先生身后,都跟着一大批实受其福的弟子。
写旧体诗的人,难免要思考“这个文体是不是已经腐朽了”。十岁的时候,年幼无知的我曾经看着《诗刊》上的旧体诗,对建议我改作旧体诗的编辑老师孩子气地说:“我这辈子才不会写旧体诗”。大一的时候,我也曾拿着听来的傻话认真地对柳师兄说:“我们写不过古人。”后来我一度觉得,只要我自己是真心喜欢的,不必计较这个文体还有没有前途。再后来,看着越来越多的师弟师妹在写旧体诗,我又想,被这么多年轻人爱着的文体,怎么会是没有生命力的?现在的我则认为,一种文体既然能存在,就说明还有人不能满足于与这种文体并行的其它文体。
曾经以为,我们的爱好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坚守。现在我终于明白,年轻的我们,之所以肯用整个青春去追求这样典丽规整的语言,是因为那些已经存在的仍然不能满足我们。百年来的前辈限定给我们的审美规范,并不能拘系我们青春的狂狷。因此,我们不得不上溯到更久远的梦幻年代。
宇文所安先生认为,晚唐温李的艳丽诗风,表达了对元白等老人诗风的一种不满。在我看来,岂止是父祖辈的元白,就是兄辈的韩孟诗派,也未能使温李满意。有生命力的文体正应如此,无论形式多么古老,文化积淀多么深厚,都必须带着青春的反叛。我们不是跟在父祖身后吟唱旧典的僵死的遗少,我们的作品中有我们青春的狂狷。
在中国,诗人的狂狷曾经是被允许的,更何况又与青春有关。青春的旧体诗人有更多的不满足,理应更加狂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所谓进取,就是去写人们禁止我们写的文体;所谓有所不为,就是不去写人们要求我们写而我们不愿写的。
我不需要在这里花费太多的笔墨去描述我们的青春。我相信一切值得纪念的都已经留在了我们的作品里。近二十期的《北社》,既有《昭明文选》般古典主义的理想,也有《玉台新咏》般儿女情长的真实,这一切也许只有我们自己懂,也许还会有后来的人懂。我坚持认为,旧体诗词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时尚,一种青春的标志。我们曾经一起站在这里,互相取暖,抗拒我们不认同的外部世界。这就够了。
我仍然要由衷地向我的恩师们致敬。是他们保存了中国文人的一息血脉,让我们这些不被世界看好的孩子不至于迷失,让我们青春的狂狷有了学院的规范。我们的整个青春,除了在他们的教诲下钻研学问,也在亦步亦趋地模仿他们的创作乃至容止。感谢恩师们营造的伊甸园,驯化了我们顽劣不羁的灵魂。
光阴荏苒,我们这些曾经的诗词社团中的小字辈已经相继毕业,告别了吟风弄月的学生时代。我们或者不再写诗,开始为现实奔忙。或者像我一样,作为故我的影子而活着,尽力为旧体诗词做一点事。我知道,仍有无数美好如我们当年的青春在校园里登场,其中仍有相当数量的情感变成了诗词的化石。也许他们还记得我们,也许不记得了,但,他们就是我们,因为他们还在借我们借过的书,听我们听过的课,做我们做过的梦。他们一定会写得比我们更好。惟愿他们还能像我们一样,拥有青春的狂狷,我们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守护这份狂狷。
道不远人,我无意于探讨“复兴”的问题。只要有青春的狂狷在,诗思是永远不会消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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