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无忧(完)
(2015-12-30 07: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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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无忧(完)
赵晨光
第十章 故人来
那天傍晚,深沉雪里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月亮升起后新雨初收,二人并肩坐在湖畔一块大石上,赵清商折了一支莲蓬在手中把玩,玩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易兰台:「那个燕狡,他到底是想找什麼东西?」
这一点,易兰台也没有想通,他此刻除了一把摇空绿外身无长物,然而摇空绿是十几年前楚徭所赠,虽然锋锐,却难称名剑,何况纵是名剑,也不值得劳动燕岭三卫大驾,一直追杀到如今。
他再将自己出京以来种种事情回忆一遍,然而实无任何特异。要说唯一特别之处,便是自己出京之时玉帅江澄同时入京。修罗王镇守北疆,按理不应轻易离开,莫非这与戎族追捕自己,其间有著什麼联系?
他似乎隐约想到了什麼,然而内幕扑朔迷离,而线索又太少。
一低头间,见到赵清商眼神凝注,便笑道:「我也不知,随他去吧。」
赵清商想一想:「也是,反正想不通,不想也罢。」
她却想得开,易兰台一笑:「不过还有一事,我须得讲给你听。」
他虽然面带笑意,然而态度郑重,赵清商便坐正几分,道:「好啊,是什麼事情?」易兰台收敛笑意:「那便从我的姓氏讲起。我原本不姓易,姓莫,易是师父为我改的姓氏。他说既要易名换姓,那便姓易吧。」
赵清商吃惊地看向他,心道这人身上怎麼如此多想不到的事情!但她亦知此刻不可打扰,便静静地听易兰台讲下去。
除了师父楚徭与师伯吴江,就连无忧门中师弟师妹也无人知道他身世。这段经历,易兰台压在心头已近二十年,如今提起,他才发现一点一滴,萦绕心头,并不曾散去。
他的身世虽然奇异,赵清商却也并不如何介怀,但知道他幼年时全家便已遇害,不由得十分同情,便把莲蓬放到石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原来你小时遇到过这麼多事,我以后……一定一直陪著你。」
易兰台哑然失笑,也反握住她的手:「夫妻本是一体,你以后难道不该是一直在我身边麼?」赵清商脸一红,这次却没有转过头去,心中又想到一事,忍不住问道:「据你说,你家本是前朝遗族。你全家也因为你父亲入宫行刺一事被抄斩,那你……有没有想过报仇?」
易兰台笑一笑,平静地摇了摇头:「刚进无忧门那两年,是想过的,后来,这念头便慢慢息了。」赵清商不明所以,抬起头看著他。
易兰台道:「当年父亲入宫行刺,是为前朝复仇。然而前朝覆灭至今已近百年,复仇已无意义。当年下令抄斩的皇帝在第二年便即去世,我若去刺杀如今的皇帝,一则全无意义;二则他虽称不上明主,却亦非庸君。就算当真成功,徒然引得天下大乱,又有何益?」
他语气平和自然,这一番话显然是在他藏之已久的答案。赵清商松了一口气,由衷道:「你能这麼想,可真好。」又笑道,「我也傻了,你要纠缠於过去那些事情,就不会当官了。」
易兰台淡笑:「报仇罢了,然而我著实希望除我之外,家族中还能有其他人活下来。」赵清商道:「这也说不定,当年有你师父救你,说不定也就有其他人也获救了呢。」这话安慰为多,救人岂有那般容易?
易兰台久久未语,终於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箫,放在唇边悠悠吹起。
那支箫是以湖畔的翠竹制成,赵清商笑道:「这几天你做的事情可真不少,查出了深沉雪的机关,还做了这支箫。」
易兰台吹奏的是一首古曲《阳关三叠》,韵味悠长古雅,涤荡在湖畔白莲之间,更生清幽之意。赵清商起初凝神细听,听到第二段时,便在膝上轻叩节拍,轻吟相和: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一曲既毕,易兰台放下竹笛,笑道:「小时学的曲子,长篇大论的可只会这一首了。」
赵清商才知这是他从前还在莫家时所学的曲子,知他心有感触,便有意转移他情怀,笑道:「这种曲子虽然好听,但太正式。此刻就咱们两个人,不如吹些小曲。」
易兰台笑道:「你说的是。」便再次吹奏起来,这次却是一次民间常见的《浪淘沙》,这支小令调子婉转,难度自是远逊《阳关三叠》。但易兰台却并不十分熟悉,转折处颇有生硬。第一遍吹完,他又吹奏了一次。
箫声方起,远处忽然传来两声清脆的月琴弦声。易兰台面上神情未动,一个音节却险险吹错。
月琴声音再度响起,先前两声调音之后,亦是一首《浪淘沙》,这人弹奏起来却比易兰台要高明许多,种种情怀丝丝入扣。箫声内敛,琴声却恣意。易兰台几度欲跟上他节奏,却被弦声几个跳跃,超了过去。
月琴声音渐近,未至湖畔,一曲已完,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悠悠响起,语气漫不经心:「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哈!」
一道浅碧色的人影出现在湖畔,手中抱一把月琴,上面一面小铜镜在月下熠熠生辉。他看著湖畔一双人影,歪了嘴角一笑:「易先生。」
他骤然现身月下,易兰台手一颤,竹箫情不自禁便落到了地上。
赵清商惊讶地看著这个忽然出现在深沉雪中的人物,这人气质虽与易兰台迥异,但论到相貌,却几乎没有半点差别。随后又见他收起月琴,展开一把摺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道是:谁许一生悠然?
她虽不识得这个人,却听说过这把扇子,也听说过那把月琴。
——那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悠然公子莫寻欢。
易兰台弯腰拾起竹箫,神色慢慢恢复了平静,道:「莫公子,久违了。请问你此番前来,是为了寻我还是寻找某样物事?」
莫寻欢却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许人也?」
易兰台便答道:「这一位赵清商赵姑娘,是沧浪水一派的掌门,在北疆与我历经患难,也是我的未婚妻子。」
他这般直接说出,赵清商心中欢喜,却也有几分害羞。却见莫寻欢把扇子往袖中一放,含笑行了个礼:「原来是易夫人,真是失礼。」
他话语动作,都有些夸张做作之意。按理而言易赵二人尚未成婚,不该当此称呼。易兰台正要说话,莫寻欢神情又是一正,先前的笑意便抹了个乾净:「既然二位是一家人,倒也不用避讳,有话我便直说了。」
他看著易兰台:「易先生,叶云生赠你那柄金明雪,原本是我的东西,请还我吧!」这句话似一把剪刀,将易兰台心中疑惑不解的死结剪开了一个缺口:那日他来到沧海山庄,与叶云生切磋,二人交换佩剑;当晚他与晏子期在雁卿山比武;次日晚上,他中了搜神蛊,内力尽失,被戎族武士追杀,易山易水一夜身亡;之后那一连串无休止的逃亡……
原来这一切的根源,都统归在这一把剑上!
他虽心潮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请莫公子告知我实情。」
莫寻欢神态自若:「自然。我若不说明白,想必易先生也不会把金明雪还我。」他咳嗽一声,「那柄金明雪中,藏有玉帅江澄的兵符。」
这个消息更是石破天惊,玉帅兵符是何等重要之物!有兵符在,便相当於掌控了北疆五万精兵、长安骑与忘归箭队。难怪戎族不惜派出燕岭三卫,也要把这把金明雪抢到手。然而这般重要的物事,为何会藏到一把剑中?莫寻欢不过是一个寻常江湖人,兵符又怎会辗转落入他手?
种种疑惑在易兰台心中打著旋儿,但他识得轻重,并不在此时发问打扰,只是静听莫寻欢讲下去。
「江澄镇守北疆多年,朝廷疑他拥兵自重,因此前些时日调他入京。戎族得知这一消息,便在半路上盗走兵符。一则加重江澄嫌疑,借朝廷之手除去他;二则借兵符扰乱北疆,制造时机攻入关内。」
易兰台霎时便想到北疆出现狼灾与玛吉罕一事,幸好江澄及时赶回,兵符虽丢失,却也未落入戎族手中,否则不知要酿成多大风波!
细一寻思,江澄手中的精兵固然震慑戎族,然而在朝廷看来,何尝不是一个威胁?然而北疆若没了江澄,戎族进攻,又有何人方能防守?他虽然内敛,但此事涉及一国之安危,不由动容,抬眼看向莫寻欢。
莫寻欢看他眼神,已知他心意,笑道:「易先生不必担心,江澄镇守北疆这些年,朝中自然有他的背景势力,想撤去他,可没那麼容易。」
易兰台此刻也想到江澄返回北疆之事,心下少安,听得莫寻欢续道:「兵符虽然被盗,但江澄另有办法,令朝廷未曾追究。他把兵符一事委托给我。用了一些小伎俩,我将兵符取回,藏在金明雪中,没想到叶子那家伙不知情,倒误送了给你。」
这其中莫寻欢语焉不详,当日里是他找到义兄越赢,少有人得知「没羽箭」雕刻技艺亦是天下无双,做了个假兵符蒙混过关。而所谓「用了一些小伎俩」,其中亦是冒了许多艰险。
「后来我从戎族那边得知,那日里你在雁卿山与人比武,被一个戎族探子看到金明雪,又见到易先生武功高明,不敢小觑,才派出了燕岭三卫。」他忽地想到一事,「对了,听说连大头领小雷霆燕狡也派了出来,估计这一两天也该到这里了。」
易兰台平淡道:「他在白日里赶到,现在已经身死。」
莫寻欢一惊,随即笑道:「我倒忘了,易先生原是天子剑啊!」
这一句话虽是称赞,口气中却有几分讽刺。赵清商在一边插口道:「深沉雪此地隐秘,燕狡怎麼来的?莫公子好厉害,居然也能找到。」
莫寻欢合扇笑道:「好叫易夫人得知,这位小雷霆追踪之术天下无双,一只鼻子比狗还灵,不然为何要派他这位大头领出来?」
赵清商想到燕狡身上并无泥泞痕迹,原来他是寻著两人踪迹从断崖道路追踪而来,这份本事实在了得。又问道:「那莫公子你呢?」
莫寻欢道:「我自然没小雷霆的本事,所以只好离得远远地,在他后边一路跟过来。」
赵清商拍手笑道:「你能跟著小雷霆而不被他发现,可更厉害啊!」
二人这一阵说笑,将方才险些出现的尴尬气氛一并削去,易兰台的神色依然平静如水:「莫公子所言解我心头疑虑,然而莫公子本是江湖中人,如此要事,玉帅为何托付於你?事关重大,不知可有证据?」
莫寻欢笑了:「这个自然。」便从怀中取出两物,掷到地上。
月光澄澈,看得分明。那两件物事中一件是块碧绿令牌,上面银丝缠绕了一个「玉」字;另一件却是个制作精细的白银面具,额头镶了颗春水一般的碧玺珠。易兰台识得第一样是玉帅江澄的令牌,然而他拾起的却是第二件,脸色骤变:「这些年来,令戎族闻风丧胆的麒麟鬼原来是你……真是辛苦你,也难为你了……」
赵清商这几年常来往北疆,自然也曾听得麒麟鬼之名,然而左看右看,面前这言笑晏晏的青年与传说中那恶鬼一般的神秘人物都是相差甚远,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莫寻欢面上肌肉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便笑道:「太客气了,我只是个浪子,而浪子的开销最大,不给江澄做事,我的银子从哪里来?」
易兰台看著他不语,半晌方叹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莫寻欢笑道:「实话实说而已,若易先生给我银子,邀我做事,我也做得。江湖人有钱便赚,您可把我看得太高了,哈哈。」
他虽作笑语,语气中却殊无笑意。易兰台看著他,慢慢又叹了一口气,道:「请到房中奉茶。」
莫寻欢本是要说完便走,然而不知为何,易兰台这清淡一句话,他竟无法拒绝,终究也只笑了一声,拾起地上的物事,答了一个「好」字。
赵清商携来的茶叶,只余下了最后一包。
这一次却是易兰台亲手沏茶,他手势优雅纯熟,宛如演奏乐章。莫寻欢嗅著茶香:「这是玉京雨花。」
易兰台递过茶杯:「原来莫公子也是懂茶之人。」
莫寻欢接过杯子,看那茶汤清澄,「咕咚」一口将茶水一饮而尽:「易先生说笑了,江湖人哪有那许多讲究。」这举动倒有几分赌气。
易兰台又将一杯茶递与赵清商,一杯茶放在自己手中,沉吟片刻道:「尚有几件事,我想向莫公子请教。「
莫寻欢笑道:「请,请,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易兰台看著他面容,慢慢道:「莫公子,请问你是何方人氏?」
莫寻欢放下杯子,道:「在下乃是京城人氏。」
易兰台问道:「却不知莫公子当日住在京城何处?」
莫寻欢答道:「京城乌衣巷。」
易兰台又问道:「莫公子父母尚健在否?」
莫寻欢道:「去世多年,我一个人,倒也无牵无挂。」
易兰台道:「不知令尊令堂何时去世,莫公子又是何时离开京城?」
莫寻欢答道:「那是同一年的事情。」又道,「距今已有二十年。」
易兰台问得快,他答得却也快。一旁的赵清商已听出这一问一答之间含义,她知晓易兰台家事,心头不由怦怦直跳。却听易兰台又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莫公子幼年时所习书法,不知又是何种字体?」
莫寻欢忽然哈哈笑了,再度拿出自己的扇子,「啪」的一声放到桌面上:「易先生是因为这扇子才问的吧?我的字不值一提,可易先生倒也好眼力,竟能从中看出我幼年时临的是什麼字,没错,正是松雪体。」
他收起摺扇,面上的笑意也随著摺扇一同收敛,一字一字道:「你为何不直接问我:你是不是当年的莫家人!」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狂风卷处,千亩白莲被吹得一同簌簌作响,房内的油灯火焰明灭不定。易兰台放下茶杯,轻轻拨一拨灯芯,垂下眼帘:「那日十里亭内我请莫公子弹奏一曲『帘外雨潺潺』,用意亦在此。」
莫寻欢面上笑意再度漫起,如春风拂春水,遮掩住所有情绪:「易先生是想看我对莫凭栏这名字有无避讳吧?」他话题一转,「传闻当年的两京大侠莫凭栏虽是江湖人,却全无江湖气质,气派皎然如天边孤月,烹茶技艺更是当世一绝。我看您方才手法精到,不知可是家传?」
易兰台坦然道:「家父虽擅茶道,但从未教过子侄辈,听闻当年也只有一位梁姓前辈曾饮过他所烹茶水。在下茶艺,是从师父所学。」
他这般说来,便是已经承认了自己身份,莫寻欢笑道:「易先生如此坦诚,真是君子,难怪会和叶子一见如故。既如此,我便说个故事。」
在这种时刻,他居然说要讲个故事,赵清商心中暗想:这必是莫寻欢有话要讲。灯下她看两人神态,又想易兰台素性内敛,这莫寻欢外表洒脱,其实也是个有话不肯直说的人。
几瓣残落的莲花被风卷进了房间,落在陈旧的木桌上,莫寻欢的声音悠缓顿挫,彷佛一杯陈年旧茶,滋味不再,只余下杯中淡淡尘埃。
「易先生方才提到一位梁姓前辈,我便从他讲起,此人姓梁名倾,与莫凭栏同住乌衣巷,也是这位两京大侠唯一承认的好友。后来莫家出事,两个老仆便带了莫凭栏的独生子逃到梁家,请求梁倾施以援手。
「梁倾虽有救护之心,但京城中人都知道他二人的交情,两家又同住乌衣巷,焉有瞒得过的道理?说来也巧,梁倾的小妾有个孩子,年纪恰与那莫家子弟相仿,更妙的是,二人相貌竟也十分相似。因此梁倾便有意仿效那程婴、杵臼之举,把这个孩子与莫家子弟调换,送将出来。」
他舔一下嘴唇,仿效说书人口吻,语调著意夸张:「这是大仁大义之举,无奈那个小妾妇人之见,宁死也不肯把自己的儿子交出。梁倾自然大怒,道:『此等大事岂是你一个妇人可以作主的?一个庶子而已,送出去全了我和莫兄的情义,又成就梁家名声,还不快把那孩子送出来!』」
这一段往事,却是易兰台闻所未闻,纵是他素来冷静,此刻也不由目瞪口呆,疾声道:「之后呢?之后又如何?」
莫寻欢语气平板:「之后两人起了争执,那小妾一头碰死廊下,梁倾因刺激过度心疾发作而死。这时搜查官兵已然赶到,幸好一位无忧门的武林前辈路过,救出了那莫家子弟。」他摊一摊手,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故事很短,完了,易先生还有什麼要问的?」
易兰台久久不语,实在也是一时难言。莫寻欢见他神色,起身笑道:「好了,我走了。」他推门而出,阵风袭来,将他衣袂吹得飞舞不定,湖上白莲花瓣被这旋风一吹,亦纷纷扬扬飘散空中,真是好一番奇景!
莫寻欢凝视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身后有人叫道:「莫寻欢!」
他骤然回头,见身后立著那个与自己面容酷似的身影,昏暗月光之下,只有这一刻,二人迥异的气质被剥离,看起来竟如同揽镜自照。
风声呼呼,不绝於耳,终於是易兰台率先开口,声音中满是涩意:「前些时日我身上没有银两,金明雪被我押在北疆的招福客栈中。」
莫寻欢哈地笑了一声,声音却也颇为乾涩:「正是,我来此本是为了这件事,如何忘了呢?」
莫寻欢花了半夜时间离开深沉雪,一天两夜打马不停,终於赶到了招福客栈。此刻天色尚早,莫寻欢甩镫下马,这客栈他从前来过数次,连老板也是识得的,进门便扬声叫道:「葛老板,葛老板!」
刚喊了两声,却听得一旁乒乓声不绝,他诧异看去,却见那相貌粗豪的葛老板架了一个条案正剁著骨头,再看他手中家伙,正是金明雪。
那搅动了整个北疆与戎族、牵动多少高手入内的金明雪,如今与一把普通的菜刀也没什麼区别。
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莫寻欢离开之后,易兰台久久不语,赵清商也自静默,忽然她道:「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易兰台抬头看她,眼神中有徵询之意。
赵清商道:「莫寻欢的故事我听懂了,可是……他为什麼姓莫?」
那一晚,易兰台久久未眠。赵清商半夜起身,透过窗子看到他抱膝坐在湖畔,神色凄楚。赵清商想了一想,披衣起身,手里提著鞋子走出门。她轻手轻脚来到湖边,拾起一枚石子丢了过去。
石子掉落湖中,激起点点水花。易兰台这才醒悟,抬头见到赵清商站在身后,正偏著头看他,终於淡淡笑了。
两人并肩坐在湖畔,易兰台见赵清商还赤著脚,便脱下披风,替她裹上,责备说:「怎麼这样就出来了,也不怕冻到?」
赵清商笑道:「我看你在这里钻牛角尖,便出来看看你。」
易兰台一怔。
赵清商又笑道:「你这人总是肚子里做文章,有什麼事不肯说出来。以前我就不管了,以后可不行,有什麼事,总得和我说说看。」
易兰台又是一怔,纵是师父也不曾这般干涉他,可他也不觉不妥,心头反倒升起一阵淡淡的温暖。却听赵清商又道:「兵符的事情已经解决,燕岭三卫的大头领也死了。我猜,你是在想莫寻欢?」
她直截了当道出他的心事,易兰台苦笑点头:「是,我原当他是莫家的旁系子弟。可如今……我心中有许多歉意,可也有许多不解。」
赵清商笑了:「你这人,样样都比我厉害。可我说有一点你一定不如我。」她指著自己鼻尖,「你没有我想得开。既是在想他,那在这里吹风有什麼用,等出了深沉雪,我们去找他不就好了?」
易兰台看著月下她皎洁的脸庞,想到她这些年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凭的正是这种万事看开的劲头,一时间豁然开朗,伸手揽住她,笑道:「你说的是,以后采风使的官职我也无意再做。过两日,我们先回无忧门,彻底治好你的伤,随后去沧浪水拜祭你师父,再去寻他如何?」
赵清商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肩头,遐想未来光景,笑道:「好。」
月光如水,拂了一身。
二人在深沉雪又逗留了几天,赵清商的内伤已被基本控制住。秋风渐起,湖内的白莲也逐渐开始凋零。
终於,到了该离开深沉雪的时刻。
这一晚赵清商在房内收拾行李,小小包裹里多了两样物事:一是她用油纸包好,留作纪念的一把湖畔莲子;另一样却是白日里易兰台送给她的杨木梳子,材料虽平常,却用锉草细细打磨过,上面刻著龙凤花纹,刀工简洁大方,乃是这几日里易兰台在闲暇时间为她制作而成。
她紧紧握住那把梳子,想到「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的俗语,心中只觉喜乐无限,便把梳子又从包裹中取出,放到身上,出门欲寻易兰台。
门外,莲花前一个人影倏忽腾移,正是易兰台在湖畔练剑。
当日燕狡来袭,易兰台剑招如风行水上,优雅无比,几达天人合一之境界。但此时他所练剑法却颇为滞涩,论其境界,也与他从前所为的自然之剑大不相同。但间或一剑,却又凌厉无比。
赵清商看了一会儿,忽然叫道:「我明白了,那天你是用这一招杀死燕狡的!」这已经是易兰台第三次击出相同一剑,赵清商在剑法上亦有相当造诣,当初易兰台刺死燕狡时,她虽合上眼睛,但从方才力度、速度、招式来看,只有这一剑,才能置小雷霆於死地!
易兰台听到她声音,便收了摇空绿,笑吟吟地走过来。
赵清商奇道:「这是什麼剑法,我看和你平时用的不大一样呢。」
易兰台笑道:「这是我师父去年所创,可这套剑法虽是他创的,却没有练成;虽教了我,可我资质不够,练得也不对。」
赵清商大觉诧异:「你是天子剑,连你都练不成,还有谁能练成?」
易兰台道:「据师父所言,这套剑法是要借助人七情六欲而行,激发出最后一分潜力,方能发挥出其最大威力。但这一点,我实在体会不出。」他个性与这套剑法并不相投,以往所习剑法又以冲淡自然为要,与这套剑法宗旨更加违背。
赵清商道:「虽如此说,你杀燕狡那一剑用得却很好啊。」
易兰台笑道:「是了,我也只体会出这一剑而已。」
赵清商笑道:「这一剑也不差,你将这一剑多演练几遍,没准会由此想通其他剑招也说不定。」又笑问道,「这套剑法叫什麼名字?」
易兰台笑著摇摇头:「师父说,便叫天子无忧。」
原来楚徭天性随意,易兰台问起时,他便以无忧门为名,道:「便叫无忧剑法吧。」
恰好吴江这时经过,不由叹气:「无忧门只有一个,日后你若再创一套剑法,莫非还以无忧为名?不妥。」
楚徭冥思苦想,无奈他实在不擅於此,又道:「阿易,听说你最近在江湖上得了个『天子剑』的名号,要不就叫天子剑法?」
吴江摇头道:「胡来,胡来!阿易难道只用这一套剑法?罢了,我替你出个主意,索性把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这套剑法,便叫天子无忧吧!」
楚徭甚喜:「我怎地没想到,这个名字好,就叫天子无忧!」
易兰台与吴江对视一眼,一同好笑。
这便是楚徭,他自己没有第一流的天赋,练不成第一流的武功,却创出了第一流的剑法,教出了第一流的徒弟;他一生急公好义,不重身外之名,也并没有为自己和门派打出多响的名号,却有一个和睦如一家的无忧门,令江湖上的黑道大佬折节下交,与他结拜为兄弟。
易兰台思及往事,心中一片温暖。又想到赵清商方才要他将这一招多练几遍的话,便笑道:「言之有理。」他轻飘飘一跃而起,摇空绿在夜风中划出一道淡绿涟漪,直击湖水。待到他落地之时,恰巧一阵风起,方才剑风经过的莲叶莲花如同剪刀剪开画卷一般,齐整整地裂为两半。
赵清商深吸一口气:「好厉害!」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她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好剑法!」随后则是低低的一声叹息,「我不如你!」
赵清商诧异回头,却见身后立了一位身形高挑、身穿浅蓝道袍的道人,他下摆处全是泥泞,逆光看不清面容,只见他身后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剑,也不知他在此地已经立了多久。
却听易兰台道:「原来是晏先生。」他听力远超赵清商,已听出身后有人,但也觉出此人并无恶意,因此并未点破。
这一姓氏并不常见,赵清商见他装束长剑,心中一惊:「是他?」
这人正是晏子期。他一路追寻燕狡踪迹,却因追踪术远不及莫寻欢,只隐约发现燕狡是去往深沉雪方向,他却也当真坚忍,硬从当地镖局中找出向导,通过沼泽来到了深沉雪处。
晏子期只看著易兰台,缓缓道:「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已听到;你的剑法,我方才也已见到。你没多少内力,用不得枫叶冷,却杀了燕狡,我却没能杀他;你方才那一剑,若用到我身上,我也破不了……」
他再上前一步,踏入了月光之中,再次重复了一次方才那句话,这一次声音却坚定了许多:「我终於明白,我不如你。」
易兰台语气平和:「晏先生,你过谦了。」
晏子期却不理他这句话,上前一步,忽地拔出身后的干戈剑。赵清商在一旁看得一惊,但易兰台神色不动,也便未作反应。却见晏子期竟是将干戈剑递过,沉声道:「我做了一件错事。
「我当时不忿你以枫叶冷内功胜过我,因此派峻山道人以搜神蛊废了你内力。这件事是我做错,你若想报复,便由得你。」
这一番话说出,压在他心头这些时日的郁结忽地散开,心中直觉松快无比。其实下蛊之事是当日峻山道人挑拨,他当初带艺投师,原本就是青衣教中人。但晏子期身居「高山流水会子期」之首,生性高傲,决不肯把事情推到下属头上。
这一番话说出,易兰台亦是吃惊不小。
他起初只当搜神蛊是燕岭三卫在自己身上所下,万没想到竟是江湖上素性骄傲的晏子期所为。当初若是他身有武功,戎族人又怎能轻易在客栈得手,易山、易水何必惨死,他又怎会被迫一路仓皇逃亡!
他看著晏子期全无表情的面容,心中泛起多少滋味,但最终仍是声色不动,伸手把干戈剑推了回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罢了。」
晏子期甚是诧异,他看向易兰台,却看不出一分作伪神情,终究一咬牙,先收起干戈剑,随后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掷了过去:「这里面是搜神蛊的解药,每日午时服一颗,连服五日便可。」又道,「这解药无法恢复你以往内力,但能让你重新开始练功,我欠你一次,日后定会还你。」
他转身便走,仍不忘留下一句话:「明年此时,我会再找你比剑。」
易兰台看著他大踏步离去的身影,慢慢收起了瓷瓶。赵清商急道:「他毁了你内力,你真不和他计较了?」
易兰台拍一拍她的头:「他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一时想错也是有的。而易山、易水之死,也不能算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把她揽入怀中,下巴抵著她的秀发,「何况若没有这件事,我又怎能遇见你?」
赵清商听他说到后一句,不由自主便笑起来:「这也说得是。」又叹道,「我这一次来北疆,可真没想到会这麼圆满,简直像梦里一样。」
繁星点点,莲香阵阵,以后要做的事情是那麼多,那麼令人憧憬,那麼美。
晏子期走出深沉雪,他先前雇佣的向导还等在外面,见到他出来奇道:「道爷,您这麼快就出来了?」
晏子期长出了一口气:「是,早该出来了。」
去往深沉雪两条道路:一条是由断崖下面直达深沉雪,当日的殷浮白、易兰台、燕狡、莫寻欢等人便是从这条路来到此处;另外一条则是江湖相传由沼泽而入深沉雪,这条路只有极少当地人熟知情形。只是当日里莫寻欢可以连夜赶路,如今晏子期却无法连夜通过沼泽。
他在深沉雪外露宿一晚,风深露重,然而素来养尊处优的晏子期却睡得极为踏实。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晏子期一早起身,心头畅快。忽然他见到天际打了个闪电,不由诧异,揉一揉眼睛:莫非自己看错了?
他放下手臂,却见又一道蓝紫色闪电划破长空,天日依旧晴朗,这两道闪电却是清楚凛冽之极,晏子期忽然心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负手站著一个身穿戎族人服饰的老者,腰间挂一个革囊,白发萧然,面上皱纹丛生,如同刀刻一般。这老者生得极高、极瘦、极硬,一身骨骼咄咄逼人地要刺穿他的皮肤。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沉的、死的,郁气夺人,彷佛将落的日头、濒死的狼王,没有一丝生机。
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先扫过稍远处的向导,随后落到晏子期身上。只这一眼,那向导竟已跌坐到地上,双腿犹自不断打著颤。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晏子期竟也无法妄动,他没有转头,只冷冷道:「这里没有你的事,走吧。」那向导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走了两步又跌了一跤,幸而那老者并未留意於他,只看著晏子期,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沉浊,异域口音亦是很重:「我儿燕狡,可是死在你手里?」
这句话一出口,便落实了晏子期先前猜测,他喝道:「雷霆怒剑燕九霄,果然是你!」
老者的眼睛依然暮气沉沉,并未因他提到这个曾经震动九天的名字而有所触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儿燕狡,可是死在你手里?」
晏子期冷笑:「他一个戎族人,敢犯我边境,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燕九霄浑浊的眼睛中似有雷霆一闪而过,道:「拔剑吧。」
七年前的燕九霄,极狂、极傲、豪意冲天,七年后的今天,他却变得如同深沉雪外无边无际的沼泽,沉而浊、暗而黑,似乎靠近他的一切事物,都会陷入到这一团死气当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期遇到过无数高手,如小雷霆燕狡平素气势决不外泄,真正动手时却是不怒自威;易兰台外表清雅,骨子里仍有剑气凛然。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高手,均不似燕九霄这般,身上没有一分杀气与煞气,却已令晏子期感到,这实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敌人。
然而晏子期生性冷傲,对手愈强,他便愈勇。他缓缓拔出身后样式奇古的干戈剑,杏黄剑穗在风中飘舞不定,却见燕九霄身上并无兵器,心中不免奇怪,但仍是喝道:「好,这一次便由道爷把你赶出关去!」
一道青铜光芒在空中闪耀而过,轻捷凌厉,快似电光。干戈一剑在北疆沉寂了这些时日,终於再度散发出它独一无二的光芒。
深沉雪内,易赵二人已然打点完行李,这时赵清商笑道:「以前来北疆,听当地人说起,这里原是依照金朝时的一个旧城池修建而成?」
易兰台笑道:「正是,我探查过,深沉雪正门就是建在旧城墙上。」
赵清商兴趣盎然:「既如此,我们先去看看,再离开好不好?」
两人并无急事,易兰台自无不应之理,他带著赵清商沿著湖畔小路向前走去,走到尽头之时,果然见到前方是一堵青苔密布的古老城墙,旁边立著两座铁马雕像,上面不知涂了什麼东西,虽然处於这等水汽蒸腾之地,不但未曾生锈,更有隐隐光泽。
易兰台走上前去,用力一扳马鞍,只听吱嘎声响不断,那城墙竟然缓缓移开一条缝隙,易兰台道:「这里的机关多以粗木大石构成,因此除非有人操纵,否则自己很难发动。这马鞍向后扳是开门,向前开则是关门。门外也有数匹铁马,操纵起来恰和这里相反,向前扳才是开门。只是有一点,这扇大门每开合一次,总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再度开启。」
赵清商笑道:「你知道的真多。」却又诧异,「这门怎麼开得这慢?」
易兰台也觉奇怪,前几日他在深沉雪内探查时也用过这个机关,那时尚是十分顺畅,总没道理这几日内便出问题。
好在门开得虽慢,终究还是全部打开,天光耀眼,赵清商用手遮挡,片刻后才慢慢放下,这时她方看清那面大门,忍不住惊叫出声。
她并非大惊小怪之人,然而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心:原来深沉雪的大门上竟然挂了一具尸体!一柄穿喉而过、样式奇古的青铜剑将他钉住,那人双眼未合,一身浅蓝道袍,上面满是血迹与烧灼的焦黑痕迹。
易兰台后退一步,身形猛地一颤。他缓缓抬眼向外看去,见门外沼泽边缘,伫立著一个暮色森森的老者,见他走出,开口道:「这个人剑法很好,但以他武功,还杀不了我儿,莫非动手的人是你?」
这个人单是站在那里,已足以使天光失色,万物沉沉。然而易兰台却并没有答话,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拔那柄青铜剑。然而他内力不够,干戈剑插得又深,这一跃虽然身法绝伦,却并不能放下晏子期的尸体。
面对那老者,赵清商自也十分紧张。然而看到易兰台动作,她却忘却了恐惧,和易兰台再次起身,二人合力,终於放下了晏子期的尸体。
那老者负手看著他们动作,并未再说什麼,直等易兰台安置好晏子期尸体,方从腰间取下那个黑色革囊,掷过去道:「这里还有一个。」
革囊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系绳散开,掉出一颗虬髯怒张的人头,正滚落到易兰台脚下。那人头轮廓虽已变形,面貌却仍看得清楚,正是与他们一同面对狼灾、生死与共的追风刃!
那老者也不看那人头,只喃喃道:「我要他去相助我儿,他做不到这一点小事,反害得我儿惨死,也是该死。」
他看著易兰台,又重复了一遍:「杀死我儿的人,是不是你?」
易兰台拾起那人头,恭敬放到一边,当他再度起身时,面上神色已然镇静:「雷霆怒剑,燕九霄。」燕九霄并不在意他点出自己名姓,只是自己又疑惑道:「你的内力太差,怎杀得了我儿……难道不是你?」
倘若换一个善於机变之人,此时便应即刻否认,然而易兰台声音镇定,却答道:「不错,正是我杀了燕狡。」
然而这一句话,燕九霄也似并没有听到耳里,只道:「不管是不是,都拿命来吧!」说罢手臂一扬,两人距离尚远,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
易兰台也不明白,但他既为兵器谱上首名,自有一分旁人所不及的直觉。他虽看不透燕九霄招式,仍是下意识拔出摇空绿,虚虚一挡。
一声雷鸣,入耳惊魂。易兰台连退三步,手中的摇空绿一折两半,他又退了几步,终於按捺不住,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
若是没有这把剑,只怕天子剑今日便要命丧当场。然而易兰台却不及查看伤势,他未曾转身,反手用力一推赵清商:「快走!」
赵清商踉跄一步,急道:「易兰台!」
然而此刻易兰台实在已无精力顾到她,他这才明白燕九霄为何身无兵器,也明白了晏子期的死因。
燕九霄实在已不需这世间任何一样兵器:被逐出关的七年间,他竟已练成了无形剑气。
这股剑气威势更胜从前,来无踪,去无影。易兰台只能根据他手势判断剑气来路,仗著一身卓绝轻功相避,时间未久,便已险情连连。
他一面闪避,一面心中苦笑,当日追风刃曾言或只有兵器谱上天子剑可与燕九霄一争高下,不错!若是武功全盛时的自己与七年前的雷霆怒剑,大概还有一争之力,然而今天,今天……
然而纵使在这种窘迫时分,易兰台躲避五招,尚有机会回击两剑,剑法之宁静写意,与他平日并无不同。
只是,他已坚持不了多久了。
易兰台心中有数,若以平素所用剑法,并无可能击败雷霆怒剑,恰在此时,燕九霄一道剑气击向他前胸,就在这旧招已尽,新招未发之时,他轻飘飘折至燕九霄身后,手中断剑无声无息忽地刺出,凌厉如电。
这一式正是当初刺死燕狡的天子无忧,角度之刁钻,出剑之狠准,皆与他先前剑法大为不同。燕九霄纵然武功盖世,此时仍是猝不及防,他退后一步,一掌拍出,半截摇空绿被击偏少许,刺入他左肩之中。
剑刃入体,燕九霄却似不觉痛楚,他不退反进,任由摇空绿留在他左肩之上,死灰一般的眼眸中闪现出一抹亮色,诧异道:「谢苏?」
随即他双眼中爆射光芒:「好剑法,正是这一剑,就是你!」
此刻两人距离已然极近,燕九霄接连三掌迅速击出,他内力雄浑之极,易兰台不能硬接,急忙后纵。燕九霄就势一展右臂,一道暴烈之极的剑气自他指间射出,这一击却与先前不同,雷鸣如鼓,声势浩浩。
这正是雷霆剑气的顶峰——雷动九天。方才的一式天子无忧已然耗尽易兰台所有内力,这一道剑气如何躲得?他整个人如同断落的纸鸢,被击得倒飞出去。
剑失、人伤、力已尽。易兰台苦笑一声,自知已然难逃这一场劫数,心中一片冰凉。眼见燕九霄手臂再抬,又一道剑气即将发出。他已无力躲避,便用尽全身力气转向赵清商方向,欲待看她最后一眼。
只是他尚未转过身体,一只冰凉的手便已抓住了他,赵清商的声音响起,如往日一般清越而带著笑意:「易兰台,你好好活著。」
她用力一拖一掷,危急关头,也不知她如何爆发出这般大的力气,竟硬生生把易兰台掷入了深沉雪内,随后用力一扳那铁马马鞍,晏子期尸身已除,那大门此次关得极快。
燕九霄怎容杀子仇人在眼前逃脱,纵身形正要追击,赵清商却忽地欺身上前,一道流水痕迹横越沼泽,於方寸中间不容息连发三剑。
寸灰剑法、流水剑,百年后终於再现江湖。
雷霆剑气虽然无坚不摧,但毕竟是长於远攻的剑法;寸灰剑法却恰恰相反,最是宜於贴身近战。纵然燕九霄一世豪杰,到底是被这三剑拦住,难以上前。再看深沉雪大门已然合上,严丝合缝,全无缝隙。
易兰台重伤下难以移动,直至最后,仍未曾看到赵清商最后一眼。
三招之后,赵清商后退一步,面上带笑,一缕鲜血却自她嘴角处缓缓流出。前些时日她与易兰台在深沉雪内疗伤,最终只是将她的内伤控制住,而未完全将寸灰之力驱除,本待回归无忧门后,再行请吴江慢慢医疗。不料就是靠著这几分寸灰内劲,今日里却救了易兰台一命。
赵清商心中暗道:「天意,天意!」随即笑道:「罢了,老爷子。这扇大门没有一个时辰是再打不开的,我看你就省省心吧。」
燕九霄目眥欲裂,忽地仰天长啸,声音极是悲愤,如同困兽,左肩上的摇空绿竟被这阵啸声一并震出体外。
似乎被他声音所召,起先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间慢慢阴了下来。
头上阴云密布,脚下沼泽翻滚,愈发映衬得中间的燕九霄宛如一身死气的凶神一般。说也奇怪,这一刻,赵清商反而没了惧怕感觉。
「自己已经赚了许多日子……易兰台可以从崖下的密道离开……沧浪水的剑谱放在他身上,他应会找个传人来继承我这一派……」
许多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脑中飘过,最终归为一片平静。
人生至此,已无遗憾。
她亦知已方所长在於贴身近攻,再度上前,招招抢先。一套寸灰剑法精巧连环,不离燕九霄周身大穴。燕九霄虽是看出她打算,但他一生豪气,对方又是一个年轻女子,不肯退后一步以便发出雷霆剑气,因了这个原因,竟也容得赵清商堪堪使完这一套寸灰剑法。
她愈使到最后,愈是得心应手。要知自她学剑以来,并未完整用过一次。有时遥想百年前殷浮白凭著一把流水剑横扫七大剑门,自也心向往之,不料今日,却也有这样一个超一流的对手,能令自己一展所长。
她心中畅快之极,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青衣前胸处已被染得一片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心一意施展著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剑法。
阴霾更重,虽是密云不雨,却可见得沼泽边缘水光漫天,雷霆倏现,几令人疑惑这一场雨何时移到了人间?
水光愈盛,彷佛雾气弥漫,终於有一瞬间,水光盖住了雷霆,随即却闻轰隆隆一声响,原来天上的乌云终於承担不住负担,紫电怒闪,雷鸣不断,大雨倾盆。
赵清商退后一步,手拄流水剑勉强站立,大口鲜血不断自她口中涌出,瞬间便被雨水冲走,彷佛她与易兰台初识、内伤爆发的那夜。
她的前胸处也有数处为剑气所伤的灼烧伤口,然而这并非致命之处,真正致命的是她体内爆发的寸灰内伤。
燕九霄站在她对面,右肩上亦是留下了一道纵深伤口。他也不理,皱著眉正要上前,却听「砰」的一声,流水剑跌落尘埃。
那个年轻女子与她的剑一同摔落地面,嘴角眉梢,仍有笑意盈盈。
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
大雨涟涟,川流不息。
燕九霄并不顾赵清商的尸身,他上前几步,用力一掌向深沉雪城墙击去,然而此处本是金朝旧郡,城墙皆以巨大青石筑成,建造得极为坚固,纵然燕九霄内力超群,武功绝顶,一掌落下也不过拍下纷纷石屑,城墙却不曾撼动分毫。他却不顾这些,接二连三又是数掌拍下,时间未久,斑驳城墙上便留下了一个个巨大的血手印,随即又被大雨冲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九霄终於停止了拍击,他瞪著那堵城墙,似乎此时方发现世间尚有自己无法摧毁之物。
雨声之中,城墙忽然再度吱吱作响,深沉雪的大门缓缓开启,一个面色惨白的高挑人影扶墙而出,在他身后冷香隐隐,千亩白莲已在大雨中一夕而落。
他没有看满手是血、一身尽湿的燕九霄,只眼睁睁地盯著地上赵清商的尸身,那个面上惯常带笑的女子神情与她生前一般无二,一把杨木梳子从她身上跌落,上面的龙凤花纹在大雨中犹显清晰。
他弯下身,拾起那枚梳子一折为二,一半放入怀中,一半珍而重之地放回赵清商身上,随后脱下身上的披风,盖住他未婚妻子的身体。
燕九霄并没有打断他的动作,直待易兰台拾起了地上的半截摇空绿,眼眸中方才闪出了一丝光亮。
天色愈发黑暗,若非间或闪电,纵是两人对面,也难以看清彼此。大雨中,二人一般的苍白,一般的狼狈。
易兰台轻声道:「动手吧!」
他站立已是勉强,而他身上所有气力,也仅够拿起手中这柄断剑。
雷霆声响,剑气再现,易兰台已无抵御能力,然而他依旧站得笔直,手中的剑柄握著更紧。
他出来本非为了同生,而是为了共死!
剑气几近抵身,却并未觉察到应有的烧灼气息。一道灰白色剑光一闪而过,抵住雷霆剑气,只听铿然一声响,剑光四散,如纷飞雪落。
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易兰台身前,修眉凤目,神色端谨,手中长剑锋芒不显,虽在此时仍不失礼数:「飞雪剑叶云生,谨向燕先生请教。」
暴雨之中,一道雪光飞起。叶云生态度虽然恭谨,起手却便是他的顶尖剑式「快雪时晴」。一道灰白剑意自他剑尖迸射而出,虽未至燕九霄那般的无形剑气,却亦是一等一的剑术。
易兰台惊异之极,不知为何飞雪剑会出现在这里。就在此时,有人一把拽住他,粗鲁地往身后一背,向外便跑。那人动作迅速之极,易兰台只见到他一身被淋成深碧色的长衣,他低声道:「莫寻欢,原来是你。」
那人轻功高明之极,虽然负了一人,速度并未稍减。听到易兰台说话,只道:「闭嘴!」他的声音是冷的、不耐烦的,然而他的肩,他的手,在雨水中却是热的、暖的。
那日里寻到金明雪后,莫寻欢并未休息,马不停蹄便赶回了帅府。推门进到书房,将一样物事丢在桌上:「玉帅,一月之期,还好未过。」
江澄放下手中的方中好,拿起桌上的兵符审视一遍,目光再次回到莫寻欢身上,心中满意,笑道:「说吧,你要什麼?」
莫寻欢的眼神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江澄手里那杯酒上:「玉帅,我只要这方中好就够了。」
他立下如此大功,不料最后就是要了这麼个东西,那方中好虽是好酒,可也值不了多少银子。江澄一怔笑道:「都在酒窖里,你去拿吧。」
莫寻欢笑道:「多谢。」转身就走。
江澄奇道:「你去哪里?」莫寻欢头也不回:「酒窖。」
江澄见他双眼一片血红,面色憔悴如鬼,彷佛已有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心中倒是诧异:「莫寻欢,你见酒不要命了?」
莫寻欢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莫寻欢在酒窖里泡了两天,喝光了所有方中好。待到他出来时,几乎已经没人认得出他是那个以风流闻名、得尽江湖女子芳心的浪子。
踉跄走出酒窖后,他揽镜自照,大笑出声,自到帅府园中寻了一口冷水井,狠狠冲洗了一番,换上一件乾净的衣服,便去向江澄告辞。
这一日江澄只著便衣,态度闲适,盘踞在一张白虎皮上,手中把玩著一把长剑,见到莫寻欢进来,漫不经心地抬了一下头:「酒喝完了?」
莫寻欢笑道:「是啊,这两日来喝得真畅快,实在是要多谢玉帅。」
江澄看著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淡淡冷笑了一声。
莫寻欢又笑道:「此番事情已了,玉帅若无要事,我便先告辞了。」
江澄放下手中剑:「要事倒是没有,不过最近北疆倒是又来了一个人。」江澄若提到一个人,那便决不会是一般人物。
莫寻欢心中一动,面上仍带笑意:「这人能被玉帅提起,真是好大面子,不知道是什麼人?」
江澄悠然道:「前几天燕狡死在深沉雪外,临死前遇到前来接应的探子,眼下燕九霄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怒之下不顾誓言,入关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莫寻欢听了却如遭雷击,却听江澄又道:「这次不涉两国纷争,燕九霄在戎族里已没什麼权势。要防的是他报仇不成,大开杀戮,我已派出五百名长安骑,他若执意出手,再直接做掉就是。」
莫寻欢怔了一怔,江澄此言,分明是说燕九霄若要报仇便由得他去之意。北疆玉帅,焉有多管这些江湖事的道理?
他拱了拱手:「这倒有趣,我便去看看。」说罢转身便走。江澄却道:「莫寻欢!」他一怔转身,却见江澄将手中把玩的长剑掷了过来。
「你立下大功,终不成只给你几坛酒?这把剑给你,去吧!」
他伸手抄住,见手中剑长三尺,龙藻虹波,方拔出一截剑刃,已觉青光吞吐,寒气慑人,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再细观剑身,不由暗惊。
——那是江澄花费千金,自燕予遥手中买来的龙文古剑。
先前燕予遥曾为这把剑召开品剑大会,自已被泼了一身水,又在十里亭外遇到易兰台……一桩桩事情相隔未久,如今思来,恍如隔世。
他抄起龙文剑,跨上青骢马,飞驰而去。
是时叶云生仍在北疆,未曾离去,莫寻欢便约他一起,从昔日断崖道路来到深沉雪,千钧一发之机,终於救下了易兰台。
他不熟深沉雪内机关,因此反身转向沼泽之中。换成旁人,这本是极度危险之事,然而莫寻欢既熟悉北疆地形,又仗著一身绝伦轻功,硬是穿越小片沼泽,寻到一个洞穴,带著易兰台躲了进去。
这并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洞穴狭小,地势又抵,大半地面都已被雨水淹没。莫寻欢晃燃火摺子,轻轻把易兰台放到相对干燥的所在。
易兰台内伤虽沉重,神智还清醒,低声道:「莫寻欢……多谢你。」
莫寻欢蹲在一摊雨水之中,面色苍白,生了一场大病也似,较之易兰台也好不到哪里去,只疲惫道:「你少说话。」
易兰台却依旧看著他,半晌又道:「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来,你,你也姓莫……」莫寻欢哈地笑了一声,索性坐了下来,用力一抹脸上的雨水,低声道:「是啊,我这辈子都不信什麼血缘羁绊,那些都是胡扯。生恩不如养恩,这辈子见都没见过有血缘又顶个鬼用,可是……」他声音更低,「我终究还是不能看著你死……」
山洞外雨声如瀑,易兰台并未听清他都说了些什麼,只道:「本来我想,离开深沉雪后,办完一些事情便去找你……」
莫寻欢忽然大怒:「你不要在那里自说自话,我何曾说过想见你……易兰台!」原来易兰台内伤过重,又被大雨一激,竟已昏了过去。
莫寻欢急忙扶起他,一搭脉搏却大惊失色。易兰台身受重伤并不奇怪,然而这位兵器谱上第一人的内力,竟然还不如一个寻常江湖人!
他又伤又惊,一时间也忘了易兰台尚在昏迷中,大声问道:「易兰台,你的内力呢?」以麒麟鬼之能,当日深沉雪中与易兰台相处许久,竟然未发现他已到如此地步!莫寻欢后退一步,忽然醒悟,虽然他自以为并不介意莫家的人和事,然而在他还未觉察的时候,他的心已经乱了。
十里亭外,他本该在见到叶云生第一刻时就先拿回金明雪,他忘了;在深沉雪时,他本应立刻看出易兰台身体异样,然而他也没有。
他不再多想,催动内力疾点易兰台身上数处要穴,又从身上取出一个玉瓶,那本是他自大雪山空明洞得来的疗伤圣药雪参丸,此刻他也不顾惜,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喂易兰台服下。这些事情虽不算复杂,他双手却不知为何一直颤抖,那珍贵无比的雪参丸几度险些落下。
服下雪参丸后,易兰台虽然尚未醒来,呼吸却已平缓了许多。莫寻欢再搭他脉搏,觉得尚称稳定,才出了一口长气。
他瘫坐地上,雨冷风骤,他却觉冷汗一滴滴地从身上不断渗出来。
雨声忽然一息,莫寻欢一惊而起,展手间银血霸王枪已然擎入手中,双眼凌厉如同鹰隼,低声喝道:「谁?」
一个熟悉声音传来:「阿莫,是我。」随著这声音,一身白衣的叶云生出现在洞口,进洞后才发现他半个背部都被燎得焦黑,更有一处伤口几可见骨,观之触目惊心。
先前莫寻欢自江澄那里索过一种香料「千里独行」,乃是江澄之父江涉所制,用於追踪最妙,正是靠著这种香料,叶云生才寻了过来。
看到是叶云生,莫寻欢才略为放松,但看到他身上伤势,心头却又揪紧,面上却不显,只笑道:「被雷打了?快过来给我看看。」
叶云生与他交情深厚,自不介意这些调侃,转过身来,笑道:「我只与雷霆怒剑对了三剑,就已如此,他真是当年江湖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他虽败於燕九霄之手,对敌手的称赞却也公正无欺。
莫寻欢从怀里取出金疮药,撕开叶云生衣服,倒上烈酒消毒:「叶子你忍著点。」又懒洋洋道,「首屈一指?我看他倒很可怜。年纪老大,独生子又死了。莫看他出身皇族,可他武功太高,人又桀骜,在戎族里也被排挤。七年前他在红牙河畔竖旗,若换成是个中原人到戎族做这些事,江湖上早就大英雄、大豪杰叫个不休,可惜他偏是我们的对头。」
叶云生尚未答话,莫寻欢自己却又自嘲笑道:「我是麒麟鬼,我又说这些话,当真是个伪君子。」说著又细心地为叶云生敷上金疮药。
叶云生听他声音细微,忙道:「阿莫,你何必这样说。」他虽觉莫寻欢这些说话又犯了离经叛道的毛病,但细想一想,却也叹道,「你说的也是,燕狡虽是燕岭三卫的大头领,却也是燕九霄唯一一个亲人。」
听到「唯一一个亲人」几字,莫寻欢心中忽觉一阵绞痛,连忙刻意大笑道:「我胡说几句,叶子你也跟著当真,现在逃命才是第一要紧。」
叶云生却认真道:「我素来敬重易先生,此番前来理所应当,只是……」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我实不料到是你提出要来救他。」他虽与莫寻欢一同前往,却并不知二人之间渊源。
这句话说出半晌,却不闻莫寻欢答话。他心中诧异,忽听身后「砰」的一声,急忙转身,却见莫寻欢手中的银血霸王枪摔落雨水之中,紧接著,那个竹子一般坚韧的青年竟也倒了下去。
叶云生大吃一惊,也不顾自己伤势,急忙把莫寻欢自雨水中扶起,却见他原先苍白的脸上绯红一片,伸手一探他额头,竟已烧得烫手。
为金明雪一事,莫寻欢奔波已近一月,随后在深沉雪内会易兰台,取兵符,会江澄,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随后两日醉倒酒窖,又再度疾驰这里,纵是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先前他还挺著一口硬气支撑,如今救了易兰台,又为叶云生裹好伤口,终於便倒了下去。
这一下,叶云生直急得满头是汗。眼见莫寻欢烧得厉害,此地无医无药,雨水满地,外面又有一个一等一的强敌,这可如何是好?
他出身君子堂,为人方正,不比莫寻欢诸多机变,正在旁徨无策之时,忽又闻一阵雷霆之声,心头又是一惊,原来燕九霄已到了附近!
当此时刻,叶云生反而镇定下来,他先将莫寻欢安置到易兰台附近,又拾起方才滑落在雨水中的银血霸王枪,放到莫寻欢身边,低声道了一句:「阿莫,你要保重。」白衣剑客再度跃入雨中,大雨冲掉了他背后刚敷上的金疮药,狰狞伤口历历在目。
莫寻欢并不知道叶云生出去为他引开燕九霄一事,突如其来的高烧令他神智昏沉,只模模糊糊地叫著一个名字:「易兰台,易兰台……」
过了片刻,他忽又道:「你姓莫,我也姓莫,不对,我不姓莫……」
这几句半通不通的话说完,他又说不下去了,面上神情极为痛苦。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随后有人蘸了烈酒,为他擦拭著前额和手臂。莫寻欢舒服了一些,神志却不清醒,喃喃道:「叶子,是你麼?」
那人没有答话,或者是说了些什麼他却没有听清,他低声笑道:「你说没想到我去救他,我又何曾想过……哈,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越大哥也不知道,没人知道。我是莫家的私生子,两京大侠莫凭栏当年是什麼名声,高洁得连一杯茶都不肯请人喝,伪君子……却干出这种偷情的事情,瞒的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正在为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颤,却终究没有停顿,继续稳定地为他擦拭著裸露在外的肌肤。
莫寻欢又道:「我母亲瞒了梁倾许多年,若不是梁倾要交换两个孩子,她也不会当面说出……她死了,梁倾也死了,莫凭栏也死了……有时我也想,我算什麼呢?到底算什麼呢?」这一番话,若是清醒时分,纵是叶云生在这里,他也不会说出。即使是此刻,他说出口后也十分惊惶,又道:「我刚才都是胡说,叶子,你都没听见……」
帮他擦拭的那只手终於停下了动作,有人叹了口气:「我听见了。」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然而莫寻欢却似被雷打了一般,纵使是高烧昏沉之中,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叶子,你听见了什麼?」
然而坐在他面前之人却并非飞雪剑,而是那个面容与他相似的青衣人,神情复杂,似喜还惊。
莫寻欢猛地坐起来,这真比叶云生在他面前要糟上十倍。他扶著头,不肯提方才之事,只道:「你醒了?很好,总算没糟蹋我的药。」
易兰台微微笑了,答的却全不相干:「刚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
莫寻欢刻意哈哈一笑,向外看去:「雨停没停?停了好走路。」
似乎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一个闪电直打下来,映得洞中一片光明,纤毫毕现。易兰台语气平静:「莫寻欢,我听到你说,你是我的兄弟。」
轰隆隆的雷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整个沼泽都在颤栗。莫寻欢却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姿势,半晌方笑道:「我从前只当唯有酒后才会失言。」
话音刚落,却忽闻几声雷响,虽不似前番惊雷一般震耳欲聋,一股悲愤欲绝之意却尤为心悸。再听声响处却也特别,似远而近,分不清是何方位。然而易莫二人皆是一流高手,却听得出那实是有人接近了。
莫寻欢从地上拾起银血霸王枪,仍未转身,他高烧未退,脸色潮红,衣衫下摆还滴著雨水,身上打著颤,唯一稳定的只有他握著枪的右手,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还是那句话,兄弟又如何,血缘说明不了什麼,只不过,我也不能看你死。」
黑枪的枪柄在雨水中愈显昏暗,唯有那一点枪尖雪亮如银。
他正要跃出山洞,忽觉身后一麻,全身竟然动弹不得。银血霸王枪「砰」的一声,再度落到雨水之中。
莫寻欢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著易兰台抱起自己放回山洞。
「你,你怎麼还有余力?」纵然雪参丸是灵丹妙药,但又怎会见效如此之快?易兰台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他手中已无兵刃,便从莫寻欢腰间解下了龙文古剑,步履坚定地向雨中走去,背影中一派决然。
莫寻欢又惊又怒:「易兰台,你站住,你这是去送死!」
一语既出,易兰台竟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一双眸子温和地看著莫寻欢,问的却是句全不相干的话:「莫寻欢,你是哪一年生人?」
被那双与己相似的眸子看著,也不知为何,莫寻欢不觉道:「我是辛酉年腊月生人。」易兰台微微一笑:「既如此,我长你半岁,是你兄长。」他又道,「我避难
梁家时并未见到你。可是方才我想起来了,七岁那年我去过一次梁伯父家,那时见过你一次,你还记得麼?」他转回身,大踏步走入雨中,「我已经累得妻子为我惨
死,怎能再害我唯一的亲人?」
莫寻欢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著那个与他一般无二的背影。
易兰台说的那一次他记得,当日在十里亭第一次与易兰台相见,那天晚上,他一闭眼,眼前出现的便是那一幕,纵使喝了再多的「识不破」,亦是挥之不去。
七月流火,外面的蝉丝丝拉拉叫个没完,穿著浅绿衣衫的小小孩童坐在窗边,握著一支毛笔正在练字,看到外面葡萄架下两只麻雀在打架,心生羡慕,却怎麼也不敢走出去。
书房的门忽然推开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走了进来,穿一领月白色衣衫,态度清贵而自然。
「好热的天气,小弟弟好生勤奋,还在练字麼?」
我不是勤奋,是爹说没写完字读完书就不准出去……
穿月白色衣衫的孩子走近几步,看到桌上的字有些诧异:「咦,你练的也是松雪体?我练的也是这个。这首诗我前几日刚刚背过。」
他很高兴,这首诗爹说过要考他,溜下椅子:「那你教我一遍?」
穿月白色衣衫的孩子笑了:「好啊,等你写完这张字,我就教你。」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窗边,一同念著一首当时他们还不知究竟是何含义的古老诗歌。尽管过去了二十几年,那首诗,他依然未曾忘记。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莫寻欢忽觉心头一阵绞痛,望著黑暗中一片无边无垠的雨幕,他忽然撕肝裂肺地大喊出声:「易兰台!」
大雨不停击打著易兰台,方才略有干意的衣衫瞬间又被打得透湿,唯有龙文古剑的剑鞘在雨中闪耀著幽暗的光芒。
雪参丸之力并不足以令他恢复,然而易兰台后来服下的,乃是当日赵清商用来压制内伤的药丸。曼荼罗与血七步一同镇压之下,虽是饮鸩止渴,却也可令他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
山洞外,两块沼泽之间的空地上伫立著一个高大身影。大雨之下,愈发显得那人瘦削异常,彷佛一匹大布,包裹著一具精钢打就的硬骨。
两人同是目力卓绝,易兰台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易兰台。两双眼睛中一同燃烧著一团炽热的火焰,纵是大雨如织,亦是不能将其打熄。
「呛啷」一声响,易兰台已经除去龙文古剑的剑鞘,手中三尺青锋寒意慑人。他执著那把剑,一步步踏过沼泽边缘,脚步稳定。受曼荼罗与血七步影响,此刻他四肢百骸都是一团暖意,唯有心头处一片冰冷。
在二人之间尚有十步左右距离时,他停下了脚步。
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两大高手对峙雨中,漆黑如墨的云层中间或一两道闪电掠过。到了这一步,言语已是多余,同样,也无人可再退一步。
又一道闪电刺破长空,不知是哪一个人先动了手,闪电熄处,两道剑光已然缠绕在一起,一道剑气暴烈如雷霆,另一道剑光却是凛冽如狂风,风雷相接,有进无退。
雷霆剑气,终於对上了天子无忧!
先前易兰台曾以天子无忧中一剑刺向燕九霄,然而那时雷霆怒剑首先反应的却不是燕狡之死,而是脱口而出的两字:「谢苏!」
那是这世间唯一曾击败雷霆怒剑之人。
七年前,谢苏与燕九霄红牙河畔一战,燕九霄大败,被迫立下誓约,二十年内再不入关。而谢苏与易兰台面貌全无相似之处,那脱口而出的两字只能说明一点:那一剑,多半与谢苏击败他的招式极为相似!
如今的易兰台,其实与谢苏情形亦是相同,二人内力均余少许。当年谢苏的左手三剑响彻江湖,狠、准、凌厉,更兼一往无前,不留退路。
剑光相激,易兰台内力远不及燕九霄,一口血再度涌出,但仗著药力与一口硬气,反藉著未消剑势不退反进,又一剑向燕九霄前胸刺去。
燕九霄根本未曾躲避,易兰台上前,他竟也踏前一步,以掌为刃,一掌向易兰台右腕劈去。
一道闪电闪过,两人眸子均是血红一片。易兰台一剑已刺入燕九霄胸口,然而剑刃入体未深,燕九霄一掌已然到来,暴雨中只闻?嚓一声响,易兰台右手腕骨被打得半折,剑势中断,龙文古剑也落了下去。
刺骨疼痛,易兰台置之不理,他左手一抄,龙文古剑再入掌中。他惯用双剑,左手使剑全无滞涩,又一剑向燕九霄眉心刺去。剑落、拾剑、出剑这几个动作行云流水,如同他并未受伤一般。
这已与他昔日里的剑术大异其趣,易兰台自己从不料过,有一天,他也用得出这样的剑法。
燕九霄双手齐发剑气,雷霆大作,一道剑气击中龙文古剑。若换成其他兵器,一早便被打折,然而龙文古剑著实是世间神兵,剑身虽然弯成弧形,却究竟未断。易兰台反借这一弯之势,横向燕九霄腰间削去。
燕九霄穿的本是戎族服饰,腰间系一块狼皮,这一剑削去,伤口虽不大却极深,鲜血急涌,又被大雨一冲,整块狼皮都被染成淡红。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道剑气却也正正击中易兰台身体,灼烧气息弥漫大雨之中,连易兰台的肋骨亦被这道剑气击断了一根。
仅仅三招,便已惨烈如此。
沼泽在大雨的浇注下不断上涨,两人脚下的空间已然缩小到原来的一半。雨水打入沼泽的声音沉浊,如击败革,又如鸣金鼓。
两道剑光再次纠缠在一起,这般的两个高手,竟以这般悍不畏死的姿态相拚,实在是江湖罕见之事。他们的眼中除了自己的剑与对方的生命,再也容不下其他。转眼间又是十余招过去,易兰台的身上血迹斑斑。他手虽稳,却已慢慢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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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兰台心中明了,这是内力将尽的徵兆。
纵然拼到此处,依然无法战胜麼?他惨笑一声,又一道雷霆剑气劈向他肩头,龙文古剑在剑气中颤了一颤,竟被这道剑气逼得砍向自身。
易兰台勉力支撑,但终是倒退数步,龙文古剑与雷霆剑气先后劈到左肩上,他单膝跪倒在地,泥水向上一漫,几乎淹没了他的膝盖。
燕九霄依然站在原地,他身上的伤口并不比易兰台少,有几处鲜血还在不停流下来,闪电过处,那双素来死气沉沉的眼睛亮得惊人,又兼充血过度,不似一个人,反倒像极了大草原上择人而噬的玛吉罕。
他高举右臂,绝顶之招「雷动九天」再次暴射而出。剑气暴烈,较之天上雷霆,只怕也不遑多让。
易兰台此刻双臂皆已受伤,内力几尽,自知难以幸免。眼见暴烈剑气迎面而来,短短一瞬间,几多影像在他面前一一掠过,宛若电闪:
他初入无忧门,郁郁寡欢,与所有人都不接近,师父楚徭却笑著背手叫他:「阿易,过来陪我喝一杯茶。」
那一夜与追风刃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凌晨时那个本是前来捉拿他的西域刀客豪迈笑道:「我走了,你们两个,今后好好过日子。」
曾对他暗中下手而终於幡然悔悟的晏子期离开深沉雪,临行前对他言道:「明年今日,我会再找你比剑。」
赵清商将他推入深沉雪内,他未曾见到她最后一面,却听到她清越含笑的声音,一如既往:「易兰台,你好好活著。」
……还有,是莫寻欢欲代他出战时的那句话:「我没法看著你死……」
当日楚徭曾说:天子无忧这套剑法本是借助人七情六欲而行,激发出最后一分潜力,方能发挥出其最大威力。
闪电过处,龙文古剑如同一道电光,在大雨中一掠而过,凌厉凶狠,已超越人类的想像,直奔燕九霄前胸而来。
易兰台双臂受伤,身子已经无法站起,水汽蒸腾,大雨浇得他眼前一片模糊,然而在最后关头,他拼尽全身气力,掷出了最后一剑。
那剑剑速之快,甚至远远超过了雷霆剑气。人无法击破穿过的豪迈剑气,龙文古剑却如利刃劈水一般穿越其中,刺穿了燕九霄的胸膛。
燕九霄后退几步,眼望胸前,似是无法相信,却终是大笑数声,伸手拔出剑刃,丢到一旁。鲜血泉水一般自前胸后背两个创口中直涌出来,燕九霄长笑不止,又退几步,一脚踏入了身后沼泽。
直至他整个身体淹没在沼泽之中,那长笑声一直没有停止。
七年前,他在红牙河畔与谢苏赌注,立下誓约,若胜了,谢苏当场自刎;若输了,便二十年年内不得入关,若有违背,定当身死刀剑之下、污泥之中,身受无比苦楚。
尾声
那日的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叶云生当初本欲以身引走燕九霄,不料燕九霄并未上当,甩开他找到了易莫两人藏身的山洞。但也正因如此,叶云生才能及时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易兰台。
伤势略有好转,易兰台便回到了深沉雪,安葬了赵清商与追风刃的尸身。他把半截梳子留在身上,另外半截梳子则与赵清商一同下葬。
深沉雪内并无巨石,因此坟前亦是立了一块木碑,易兰台在木碑前面刻上:「沧浪水第十三代掌门、爱妻赵清商之墓」。又来到木碑后面,沉吟良久,终是刻下了两行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晏子期的尸身不便携带,由叶云生出面,将他的骨灰送回了崆峒一派。飞雪剑出身君子堂,从来公正无欺,由他完成此事,最是合适。
然而有一个人,在这场大战后便即失踪,那便是悠然公子莫寻欢。
他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几乎便酿成了伤寒,叶云生急著找他,玉帅江澄也不愿失了这麼一个得力臂助。
可谁都没想到,他竟然跑到了北疆最下等的妓院里,一住数月。
此处妓院,不比秦淮河畔烛光鬓影,有四句口号形容,当真是刁钻之极:生葱生蒜生韭菜,哪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哪有春风一曲杜韦娘?悠然公子素来挑拣,谁承想他能跑到这里?
日头悠悠地暖著,三个月下来,纵然是一场大病,此刻也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莫寻欢的脸色依然苍白。他拄著根手杖在院子里溜躂,一个龟奴走过来看到他:「莫大爷,你欠我们的银子,到底什麼时候还啊?」
莫寻欢哈哈一笑:「不就是一个月的银子麼?过两天就给你。」
龟奴嘀咕著:「这话可说了不止一次。」但莫寻欢自住在这里以来,手头向来大方得很,他也捞了不少赏钱,倒也没多说什麼,便走开了。
莫寻欢摸一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他散漫惯了,这段时日更是刻意撒钱,别说江澄给他的碧玺手串被他赏了人,连麒麟鬼的面具都被他捏成银饼充了银子。他心中暗想,若老鸨再来催钱,自己便连夜跑路。
算盘正打得响,果然老鸨便走了进来,莫寻欢心里已有定计,便笑道:「甘妈妈,催银子啊?我明儿就给你。」
那老鸨一身红绿裤褂,鬓边一朵大红花迎风招展,笑道:「我哪敢呢?刚有人给莫公子拿了银子,你再住几个月都成。红花儿,死哪儿去了?就看客人一个人在这里,怎麼都不来陪陪!」
莫寻欢一怔,想著是什麼人来给自己送银子,念头转了一番,暗叫一声不好,拄著杖就要往屋里走,却听身后有人开口,那声音很是熟悉,语气温和而稳定,正如那个人一贯给他的感觉: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
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他终於开了口,却依旧未曾转身: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两个如此相似的声音穿越了二十年的岁月,慢悠悠地飘荡在午后的阳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