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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舞(完)

(2014-05-18 10: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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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境

大风

豪气

雷霆

连贯得

天雷舞(完)
高建武

  第十章弦断人亡
  
  布天雷空着手走出洞来。
  洞外站着一个持剑的少年,眉宇之间满蕴杀机,正是莫陀镇伏击他和花奴儿的萧独蜚。他是一个骄傲的少年,作为剑神的弟子、春秋剑派未来的掌门,原是有骄傲的资本。但他看到真是布天雷走出洞来,马上收敛起倨傲,露出惊惧的神色。一个月前,江湖中还没有布天雷这号人物,可是单刀会后,布天雷的名字已如巨雷一般响彻了武林。天下恨其入骨者有之,惧其破胆者有之,但已无人敢在他面前骄傲。
  萧独蜚看着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魔星,深悔自己落了单。布天雷手中无刀,但他的眼神横绝,如火焰一般炽烈,嘴唇紧抿,如刀锋般棱角分明,加上刚才洞中传出的那声疯魔般的吼叫,委实可怖。萧独蜚长剑出鞘,守住门户。
  布天雷点点头,声音嘶哑:“好,又是春秋剑法。来!来取我的性命吧。”
  布天雷痛创之下,已没有应敌能力,萧独蜚此刻若冲上前,十招之内,必然能取他的性命。但萧独蜚不知他手脉已断,见他有恃无恐叫阵,心忖防守犹恐未及,哪里敢先行进攻?不仅如此,惊慌之下,握剑的手竟开始抖动。
  布天雷已存死念,见萧独蜚如此情状,哈哈大笑:“苍松迎客,讲求心神合一,以静制动,敌不动,我不动。你却如何动个不休?”
  萧独蜚见他居然深谙本门剑法的诀窍,一语点出自己的毛病,更是惊慌。当下撤步扎马,长剑斜挑,是春秋剑法的一招“旄麾南指”,又是守势。
  布天雷又笑:“左弓右箭,方射袭来之敌。右弓左箭,却是要射谁?”
  萧独蜚脸上一红,才觉出慌乱之下,马步竟站反了。
  布天雷道:“剑神的弟子竟如此脓包!我不杀你,你去叫你师父来!”
  萧独蜚愣了一愣,道:“有种的就不要走!”收剑入鞘,转身逃也似的走入密林。
  四下悄无声息,布天雷走进洞中,闭目凝思,将有生以来经历的种种一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缓缓捡起那把匕首,惨笑低叫道:“师父!徒儿不孝。”一抬手,向自己的胸口猛刺而去。
     向南十五里之外的一片桃林之中,有一个小亭。亭内上官清远独坐,身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封面上是四个篆体字:修罗刀谱。
  右臂的伤已经不疼了,但他的心上却留下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几年来,剑神的称号已经成为一块不败的丰碑。可是,这个神话在昨夜已被那闪电般的一刀所击破。
  他望着刀谱,耳边又响起昨夜花奴儿的话:他伤了你,用的是这本刀谱上的刀法,你看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能伤你啦。
  昨夜,他让费鹰回莫陀镇召集人手,独自在这个小亭中歇息。却突然听到雨夜中传来熟悉的鸟叫声,那是他与花奴儿约会时的讯号。花奴儿学的鸟叫时而清脆,时而呢喃,仿佛是燕子在夜里嬉戏。而这个女孩子,本身不就是江南的一只燕子么?
  他没有想到花奴儿会不顾凶险,夤夜冒雨前来。他当时只说了六个字:“奴儿,我是情非得以。”
  这已足够,花奴儿心神俱醉,扑进他的怀里,用粉腮堵住他的唇,道:“你不要说了,是我不好,没有顾忌你的处境,我……太自私啦。。”
  花奴儿为他细细包扎伤口,双手颤抖,忍不住心疼,眼泪落到纱布上。问:“疼吗?”
  上官清远一笑:“不疼。”他指指胸口,“这里疼。”
  花奴儿问:“为什么?”
  上官清远道:“我是武林盟主,却在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子刀下受伤,今后有何面目号令群雄?”神态极为萧瑟落寞。
  花奴儿道:“我陪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快快活活,啸傲山水,不是很好吗?”
  上官清远断然说道:“我平生志愿是匡扶正义,整饬武林,要我放弃,生不如死!”
  花奴儿皱起秀眉,道:“那该怎么办呢?”
  上官清远托起花奴儿的面庞,凝视她的双眼。花奴儿只觉上官清远的双眸如两泓秋水,清澈深邃,自己如痴如醉,悠悠沉溺进去,意识渐渐模糊。她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隔着重山深水传进耳鼓:
  “他的手伤了你的情郎,你去将他的手筋挑断!”
  天色渐亮,上官清远焦灼地眺望远处,终于见绿树掩映之下,一个粉红的身影若隐若现而来,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的慑魂搜魄大法一向没有失手过。
  布天雷的匕首甫至胸前,听当的一声,刺在硬物之上。他登时察觉,正是那块藏在怀中的宝玉,阻住了匕首。
  林中一阵簌簌声,一个身影翩若惊鸿飞掠过来,叫道:“贤弟!”
  来人正是卓若水。前日与布天雷分手后,他会合了上官清远及其他同门中人,才知道师兄已发下正义盟檄令,在江湖上召集了二十余家门派,全力追杀布天雷。卓若水苦劝师兄无功,便夤夜离开,想通知布天雷。不料上官清远知道卓若水与布天雷交情甚好,查知卓若水没了踪迹,料定他是想通风报信,因此也是日夜兼程,率众向北而来。双方并驾齐驱,几乎同时到达。上官清远更是先与布天雷雨夜交手,还相互受了伤。
  卓若水冲到布天雷身前,见他的衣衫上满是血污,大惊道:“你受了伤么?快走,追兵马上就到!”
  布天雷见了卓若水,再也受不住,哽咽道:“大哥!我的手废啦!”
  卓若水一把握住布天雷的右手,直觉他的手软绵无力,大吃一惊。像布天雷这样的用刀高手,手脉断了,便如同功夫尽废一般。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道:“如何会这样?”
  林后突然响起了穿林打叶之声。卓若水无暇多想,俯身将布天雷背在身上,向东疾奔。听到后面此起彼伏的声音:“站住!”“小魔星在前面!”“快追!”
  翻过一道山梁,山势陡险,出现一片松林。卓若水听到人声越来越近,心中急切,冲到林边,见一道石桥横跨在山堑之上。卓若水待要涉桥而过,忽然灵机一动,退回到林中,嗖地掠上了一棵粗可环抱的巨松。他把布天雷放在密密的枝丫间,低声道:“贤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动。”
  布天雷摇头道:“大哥——”
  卓若水弹指如飞,已点了他胸口要穴,怕他出声,又点了他的哑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跃身而下。
  布天雷身在高处,虽不能动,但下面的情形却看得分明。不多时,只见二十余人鱼贯冲入树林。其中青霄子当先,后面还有萧独蜚等人。
  卓若水背负双手,拦在石桥旁边,白衣胜雪,衣袂飞扬。
  青霄子冲到近前,点指喝道:“姓卓的,你出身名门,却与那小魔星沆瀣一气,真是自甘下贱。你将路让开,我看在你师兄面上,不与小辈为难。”
  卓若水道:“入云龙轻功无双,三十二手连环剑法更是江湖一绝。卓某今日领教,幸何如之。”竟是摆明向青霄子挑战。
  青霄子大怒,两道白眉倒竖,长剑出鞘,剑尖指向卓若水,暴喝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道爷便代你师兄管教管教你!”大袖飘飘,骤如暴雨的剑招已罩向卓若水。卓若水在剑光之间左旋右绕,身形潇洒至极,他盯住青霄子的剑尖,自己的长剑随意携在手中,却不出鞘。
  青霄子见他如此轻视,更是暴怒,再不容情。他轻功卓绝,如灰鹤般左右扑击,便如化身成几个青霄子,运剑如飞,同时向卓若水进击。卓若水在剑影之间,浑不在意,突然身形一转,以后背直撞入青霄子怀中,左手轻挥,看都不看,剑镡已稳稳点在青霄子的脉门之上。嗖的一声,青霄子的长剑脱手飞出,斜斜插入丈外的一棵虬松。青霄子受到卓若水背心撞击,噔噔倒退数步,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卓若水拂拂白袍的长襟,微笑道:“承让。”
  众人见他出手如电,都惊得呆了。正在这时,一支响箭从林外很近的地方飞上半空,炸开一团烟雾。萧独蜚惊喜叫道:“师父到了。”
  不多时,上官清远带着费鹰走进林中。他神色冷峻,看了一眼卓若水,又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紧握手腕的青霄子,道:“独蜚,扶道长下去休息。我单独和你师叔说几句话。”萧独蜚喏喏连声,护着青霄子,连同费鹰等人一起退出林去。
  林中悄无声息。上官清远和卓若水距离一丈,相对而立。
  上官清远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贤弟,我曾立誓不与你交手,但你今日自甘下贱,与恶名昭著的魔星混在一起,我……唉,师父泉下有知,看咱们师兄弟手足相残,一定伤心得很。”
  卓若水道:“师兄,我也不想与你为敌。那布兄弟还是个初涉江湖的淳厚少年,他的师叔虽恶贯满盈,但已伏诛,他自己并无贻害江湖之事,如何非要赶尽杀绝?我等武林中人,应以仁义为先,请师兄三思。”
  上官清远道:“贤弟,你还年轻,不懂得魔星不除、遗毒无穷的道理。三十年前,师父仗剑出手,才止住天愁地残两个魔星再造杀戮,而今地残重出江湖,就又酿成无数血雨腥风。那小贼是他们的弟子,品行还能好到哪里去?你若痛改前非,指明那小贼的下落,我们还是好兄弟——”
  卓若水断然说道:“布天雷也是我的好兄弟,我岂能负他?”
  上官清远不再说话。
  卓若水长剑出鞘,扬眉道:“师兄,请赐教。”
  上官清远皱眉盯住卓若水,良久缓缓嘘了一口长气,终于拔出了无伤剑。他双眉一轩,摆了一式苍松迎客,道:“师弟,请。” 凌厉的杀气骤然笼罩了整个松林。
  卓若水知道师兄以师门之礼相让,当下抱了抱拳,长剑斜斜点向上官清远的肩头。上官清远身子微侧,已将这一剑躲过,无伤剑挽起三朵剑花,罩向卓若水的前胸。这兄弟二人师出同门,对彼此的招式都了然于心,这一交手,都是稳扎稳打,数招一过,二人的剑竟没有相交。
  春秋剑法古朴飘逸,讲求剑与身合,身与气合,气与神合。上官清远浸淫多年,且汲取了武当剑中“手分阴阳,步踏九宫”的优势,集当年剑神、剑圣两大高手之长,已深悟到剑道的精髓,成为登峰造极的一代宗师。这一出手,静若渊渟岳峙,动若大江奔流。卓若水的剑招与上官清远一般无二,但他多年苦修,潜心于剑,又领悟了修罗刀法的精义,剑术已是无比精纯,加上他生性洒脱,长剑收发之际,如行云流水,潇洒舒畅。二人斗到酣处,状态渐渐调至巅峰,松林中劲气弥漫,尽是刺刺破空之声,松枝受到鼓荡,不断震颤,松针零落如雨,松干上到处是纵横的剑痕。
     布天雷趴在树梢,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春秋剑法博大精深,奥妙无穷。同是一门剑法,上官清远如法如仪,如一泓幽潭,深邃不波;卓若水则轻灵机变,如流泉溅石,叮咚多姿。
  二人的长剑开始连绵互击,每次碰撞都发出火星,剑气甚是凌厉,到后来,金铁交鸣之声突然消失,但情势更是激烈。上官清远的剑气厚重雄浑,如春蚕吐丝结茧,渐渐将自身罩在一团无形有质的气劲之中,宛如天地未分时的混沌,孕育着无尽的风雷。卓若水也知道,当这团混沌积聚到极处,必然是阴阳乍破,沛不可当。最好的时机是在其即济未济之时,将其击破,可是上官清远的剑法沉稳绵密,竟无半点破绽,便如泰山盘踞,岂能摇撼?
  卓若水一声清啸,剑法加快,如流星划空,苍鹰搏兔。他不仅出剑快捷,剑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随意变幻,圆活自如。上官清远先是惊异,继而心中暗喜:师弟毕竟年轻气盛,这样出手已大悖本门剑法绵长沉稳的宗旨,正所谓盈不可久,躁而散乱,焉能不败?但转瞬之间,上官清远感到不妙,只觉卓若水的剑如剥茧抽丝,点点击在气团的关窍之处,气团受阻,登时震荡不休。上官清远一咬牙,当下催动内力,那团气劲陡然暴涨,一声霹雳,狂飙四射而出。借助狂飙,上官清远的长剑顺势化作万点梅花,万重剑影如电蛇一般掣向四面八方。剑神之威,尽彰显在这开天辟地的一剑之中!
  狂飙一起,阴阳分极。阴催阳变之间,便形成间不容发的一点微隙。高手相争,不容分毫,卓若水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剑柄,身子和剑形成一道直线,人剑合一,穿过微隙射向上官清远。上官清远所在之处,宛若天地初分时的苍茫大地,而卓若水的剑,则如滑过天际的一道炫目的闪电,通天彻地,直直穿入大地的腹心。
  漫天的剑影瞬息飞散,空气一下子凝结了。
  二人出剑姿势相同,便如练剑一般整齐,上官清远的剑刺向了虚无,而卓若水的长剑却指向了他的后心。二人的身形如木雕泥塑一般,久久凝滞不动。
  上官清远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剑气如尖针一般刺入后背,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呆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来,将长剑归鞘,叹道:“师弟的剑法,比愚兄高明多了。”声音缓慢低沉,似乎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卓若水的汗水湿透了衣衫,适才这一剑,胜得很是惊险,时机拿捏得若有半点失误,恐怕自己已丧命在狂飙之下。而他为了不伤到师兄,全力收劲,无形的剑气也如巨锤一般擂到了自己的胸口,一时间,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垂下剑尖,调整了半晌内息,才道:“师兄,小弟侥幸胜得一招,得罪莫怪。”
  上官清远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少林罗汉堂首座惠深大师沉淫金刚掌五十余载,一招之内,就被你刺中六道大穴;少林五行伏魔阵法,一向坚不可摧,却被你和布天雷联手破得一塌糊涂;青霄子剑法孤绝,也败在你的手下……我早该知道,我已不是你的对手。自今以后,剑神重又姓卓啦。”话音中带着无尽的凄凉与落寞。
  卓若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诚挚道:“天下哪里有什么剑神?天人合一,不滞于物,方能称神。爹爹在晚年将剑神的称号改为剑痴,也是自知受盛名所累,剑法难以达神之故。小弟初窥门径,还差得远。师兄,恕小弟直言,你在剑术上故步自封,怕也是将这剑神的名头看得过重,为之所困的缘故。”
  上官清远叹道:“罢了,罢了。师弟,愚兄就此别过,那小魔星的事,我从此不再插手。但愿你能劝他向善,莫要再为害武林。”
  他略一思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道:“贤弟,有一事,愚兄不知该不该告诉你,那楚姑娘……”
  卓若水身子一震,不禁道:“她怎么了?”
  上官清远叹了口气:“愚兄将你写的休书交与她后,她大悲之下,竟……”
  卓若水双臂抖动,声音陡然提高:“如何?”
  上官清远道:“她竟悬梁自尽。”
  当的一声,卓若水长剑落地,面容变得煞白,方寸尽乱:“不,不可能。”
  上官清远道:“愚兄怎会骗你?这封信,便是她留给你的遗书。”说完,一抬手,将那封信抛向卓若水。
  卓若水急急撕开封皮,展开信笺,正在细读,突觉胸口一麻,已被上官清远射出的梅花针刺中六个穴道。他大惊之下,双眼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胸口一疼,已被上官清远的长剑刺入。
  布天雷在树上看得分明,万没想到上官清远竟施出这样阴险歹毒的暗算手段,若非被点了哑穴,几欲惊呼出声。
  上官清远呼吸急促,低声道:“师弟,你与楚家小姐情深意重,我便送你到黄泉与她团聚。你莫怪师兄心狠,我二十年的心血不能毁于一旦,现今江湖中能胜过我的只有你与那姓布的小子。除掉了你二人,我便仍是藏剑山庄的主人,我仍是天下第一,仍是剑神!”说到后来,嘴角泛出狞笑,语调渐渐高亢。
  卓若水积攒起全身的力气,用轻蔑至极的语气喝道:“倚高才而玩世,饰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称剑神!”
  上官清远突然抽回长剑,一道血箭自卓若水胸口射出。上官清远手一颤,几乎将无伤剑坠在地上。他飞快转身,逃也似地离去。卓若水慢慢仰倒,胸口鲜血浸红了白衣。
  布天雷急运内力,欲冲开穴道,但卓若水的点穴手法甚为高明。他冲了几次,只觉得气息如沸,倒冲而回,脑中嗡的一声,昏厥过去。
  林间耸起一座新坟。
  布天雷举起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放到卓若水坟前的青石案上。酒壶的旁边,是卓若水断弦的焦尾琴,琴角上压着那张带血的信笺。
  卓郎台鉴:
  君做天涯倦客,妾度孤影光阴,屈指已四年有余。妾自入卓门,持身周正,可昭日月,自问无损卓氏门楣,神明共鉴。郎君竟以贬书见弃,妾唯叹命薄,不敢怨望郎君。
  与君永诀之时,忆及往昔恩爱之情,妾终无悔,只恨行前与君缘悭一面。
  今世不能见容于君,愿君百年之日能携妾遗骨,与君同穴。
  临行千语,不知所云。望君善自珍重。
  如珊泣血绝笔
  信笺上墨迹淋漓,原是泪痕,而今添上几点血斑,宛若梅花绽放于墨骨之上。布天雷看了半晌,悲从中来。
  火折子一闪,信笺焚化成灰,化作几片黑色的蝴蝶,飘飞零落成尘。
  布天雷举起酒壶,道:“这世间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喝酒。你说过,醉乡有路宜常至,他处不堪行。大哥,请了!”
  风声掠过林梢,发出呜咽之声。
  布天雷皱眉道:“大哥怎么不喝呀?嫌酒不好么?这可是流沙驿二十年窖藏的状元红,我专门给你带回来的,味道醇美至极。你喝一口试试看,做兄弟的还会骗你不成?”
  泪水模糊了双眼,布天雷拿起酒壶,将酒轻轻洒在坟前。
  “大哥,你教会我喝酒,可是你自己再也不能喝了。”布天雷挥泪,仰头将剩余的半壶酒狂灌下喉咙。烈酒如刀,恣意蹂躏他那伤痕累累的肝肠。
  他将酒壶掼在青石上,砰的一声,碎瓷四射。他颤巍巍抬起右手,看着那只不听使唤的手掌,叫道:“大哥,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已成废人,大哥的仇可怎么报啊?”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布天雷昼伏夜出,奔逃了一月有余,终于回到了仙台山。他望着熟悉的山山水水,想到几个月前下山时还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子,而今已成了黑白道杀之后快的小魔星,百感交集,鼻子不禁一酸。想到手脉已断,辜负了恩师十年来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心血,真觉无颜以对。
  他在飞流涧边踌躇良久,才来到南峰的三清观。出乎意料,观中竟空无一人,观前兰花全都凋零,花叶发黑,似是中了极烈的毒药。他吃惊之余,到处搜寻,却还是不见师父的踪迹。布天雷心中惶急,跑到后山的一线天。那一线天为仙台山最陡峭之处,阴阳双崖相距五丈,隔谷相对,崖下便是万丈深渊。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玄衣道人正盘膝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头上道冠高耸,衣袂随风飞扬,却不是恩师是谁?
  布天雷心中顿宽,眼圈一红,跑到崖边拜倒,颤声叫道:“师父!”
     玄祢道人闭目长坐,无声无息。
  布天雷的心悬了起来,又高声叫道:“师父!”
  玄祢道人仍是没有回应。布天雷的背后却出现一人,道:“好!你终于来了!”
  布天雷转身一看,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这人竟是上官清远。急忙叫道:“是你!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上官清远微笑道:“五毒童子的牵机散,无色无香,如影随形,岂能不一举奏效?阴阳崖,好名字。如今你在阳,你的师父在阴,是再也不会和你讲话了,除非你也到阴界和他相会。”
  布天雷自有生以来就与恩师相依为命,早就将师父看作父亲。他扑到师父身前,见师父脸色灰败,忙伸手把脉,竟然触手冰凉。这一下布天雷只痛得肝胆俱裂,口唇都咬破了。他举起废了的右手擂着胸口,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官清远见他手势,知道他手脉已彻底废掉,这个心腹大患再也无力与自己抗衡,登时心中暗喜,运起慑魂搜魄大法,用一种低沉悠远的声音道:“你的师父、师叔都是为你而死,你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布天雷心痛如绞,痴痴站了半晌,想到十年来师父对自己的恩情,鼻子一酸,禁不住泪如泉涌。他跪在地上,对着师父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头,额角竟见了血花。他站起身来,狠狠盯了上官清远一眼,然后单臂吃力地抱起师父的遗体,将嘴唇凑到师父耳边哽咽道:“师父慢行,不孝徒儿这就随你一起去。”踏前几步,走到崖边,心一横,准备跳下悬崖,自戕殉师。
  突然之间,玄祢道人道袍无风自扬,双目骤然睁开,灰暗的双颊蓦地涨成血红。他袍袖一挥,布天雷身子腾空而起,像一只断线纸鹞一般飞到了五丈之外的对崖。
  布天雷在石崖边连翻了两个跟头,那块宝玉也从怀中滚落。他顾不得浑身磕痛,翻身跃起,惊叫道:“师父!”
  上官清远也大惊失色,退后两步,拔出剑来,道:“好个诡诈的魔头!你竟诈死!”想到天愁地残的手段,心中大有惧意,又退后两步。
  玄祢道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身中剧毒,以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又运龟息之法诈死,瞒过了上官清远。今日终于见到徒儿,在千钧一发之际,逆运真气突然发功,全力将布天雷送过对崖,但真气一散,毒气攻心,这一代枭雄真正是油尽灯枯。
  玄祢道人脸现微笑,叫道:“徒儿,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为师今日大归,心甚慰之。南华真经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我师徒一场,也是今生有缘。就此分别,切记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他忽然见到布天雷身边红光闪现,在阳光照耀之下发出万道彩光,蓦地眼前一亮,拼最后一口气叫道:“徒儿,你有了无上心诀,必能化魔为仙……”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布天雷身边的光彩正是那块宝玉映着日光发出。他也看到彩色光芒射到对崖,将师父的身子罩在当中,宛若丹霞拱照下的赤松真人。他心有所感,知道师父已经羽化登仙,登时悲喜交集,哭拜在地上。
  上官清远疾步走到崖边,六枚梅花针倏地飞出,射向对崖的布天雷。可是距离过远,梅花针飞到中途,纷纷坠下。上官清远见对崖较远,难以凌空飞渡,心中惶急,骂道:“小贼,你还不自绝,更待何时?”
  布天雷站起身来,将宝玉放入怀中。上官清远见他显是要走,蓦然间心念一动,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找到你师父的藏身所在?”
  布天雷果然凝住身形。
  上官清远又道:“天愁隐藏的地方如此隐秘,若不是有人告诉我,我何以得知?”
  布天雷睚眦欲裂,不禁大声问道:“那人是谁?”
  上官清远微微一笑,道:“便是你的心上人。”
  布天雷目瞪口呆:“是花奴儿?”心念电转,登时明白。除了花奴儿,谁还知道他来自仙台山?
  上官清远大笑:“你的心上人,早已是我的怀中娇娃,腹内还怀了我的孩儿。我杀了你的师父,抢了你的心上人,毁了你的声名,你若自认还是个男儿,就放手和我一战,你若没有半点羞耻之念,那就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逃走吧。”他见诱布天雷自戕不成,又使出激将之法。
  布天雷想起花奴儿,心痛如割。他摇摇头,道:“你号称剑神,以侠义自居。可是你暗算了我师父,暗算了我卓大哥。花奴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却一直在骗她。你算什么大侠?你才是真正的魔星!”
  “好个痴情汉!我让你的心上人挑了你的手筋,你居然没有半点怨恨,还对她念念不忘。”
  “你让花奴儿挑了我的手筋?不,她不会……”
  上官清远得意至极,哈哈大笑:“她自然不会如此绝情。只不过在我的摄魂搜魄大法之下,便是大罗金仙,也是神志尽失,形同傀儡,为我所用。”
  布天雷听师父讲述江湖下九流门派的邪毒手段时,说起过这门控制人心智的邪术,没料到堂堂的剑神居然也精通这种为江湖中人所不齿的阴损招数。他盯住上官清远那张道貌岸然的脸,鄙夷道:“摄魂搜魄,驱鬼役神,下作!无耻!”
  上官清远干笑一声:“大丈夫行事,能屈能伸,自不能拘泥于手段。”
  话音未落,上官清远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劲风袭来,他身子一震,飞快转身,只见眼前晃过一道鞭影,忙侧身闪过,接着那长鞭如怪蟒一般连抽了三鞭。上官清远退了三步,躲开鞭击,见花奴儿站在一块山石旁边,脸色涨红,咬着嘴唇,正用陌生的目光直直盯望着他。
  上官清远本来已视布天雷为笼中困兽,得意忘形之际,将自己的卑劣行径和盘托出。万万没有想到花奴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头上冒出冷汗,强笑道:“奴儿,你如何……来到这里?”
  花奴儿道:“你的话都是真的么?”她躲在山石后多时,将二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当下颤声问来,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伤心。
  上官清远道:“奴儿,魔星遗毒无穷,人人得而诛之。当日你没有杀他,只是挑了他的手筋,已是慈悲为怀。这个道人,就是三十年前作恶多端的天愁,早就该死了,我今日除掉他,也是为武林伸张正义,替天行道。”
  花奴儿似对上官清远的话充耳不闻,目光迷离:“你为武林伸张正义,替天行道?是吗?你行的是什么天道?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都做了些什么?你……”
  “奴儿,无论我做了什么,对你确是一片真心。”
  “你骗我,你骗我……你一直在利用我。”花奴儿摇摇头,凛然直视着上官清远的眼睛,“我喜欢的男人,是襟怀坦白、天下无双的大英雄,是光明磊落、万人景仰的剑神。你是大英雄吗?你是剑神吗?”
  上官清远避开她的目光,垂下了头。
  花奴儿突然仰天狂笑:“花奴儿,你自认为聪明,没想到却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笑到后来,声音嘶哑,泪流满面。她转过头来,面对布天雷,道,“我做梦曾伤了你的手筋,没想到竟是真的。对不起,我……”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布天雷心如槁木,呆呆望着花奴儿,再无半点生机。
  花奴儿眼神渐渐变得绝望。她凄然对布天雷说:“你对我说过你喜欢我,愿意娶我,要好好待我,再不会惹我流泪啦。是不是也在骗我?”
  布天雷大脑中嗡嗡作响,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行清泪又从花奴儿眼眶中涌出,顺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流下来。她微笑着,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啦。”
  她向前走了两步,到了悬崖边上,道:“我害了你师父,伤了你的手脉,现在就赔给你。”
  她轻轻转了两个圈子,手臂一抖,长鞭向上官清远扫去。上官清远心中气馁,一缩头,头上的文士头巾已被长鞭扫去。花奴儿一鞭击出,粉红的罗衫衣带飘飘,身形如曼妙仙子盘旋,向崖下落去。
  上官清远大惊,扑上两步,一把捏住了花奴儿的鞭梢,使劲回勒,却勒了个空。花奴儿长鞭脱手,悠悠落下悬崖。
  上官清远扑俯到崖边,徒劳地伸出双手,声音中带了哭腔:“奴儿!奴儿!”
  布天雷看着花奴儿如仙子下凡一般飘落下去,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美妙的歌声:
  郎呀郎,菱角白白是妹意,
  怕只怕,你笋壳层层不见心。
  布天雷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仰身跌落到山坡之上。他心中空无一物,仿佛整个魂魄已随花奴儿飞出体外,没有了丝毫感觉。
  
  第十一章无上心诀
  
  不知过了多久,如梦如幻之间,布天雷仿佛看到花奴儿笑靥如花,像是在御风而行,飘飘荡荡,在茫茫天地间无所凭依,渐渐远去,而自己却向水底悠悠坠下,拼命挣扎也无半点着力之处。他内心惶急不堪,张嘴欲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无数气泡蒸腾,憋闷难当。突然又觉身子剧颤,像扑到烈焰之中,焦灼煎熬,痛彻于心。正在痛楚难当之际,忽然之间,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焦灼的口中,仿佛是玉液琼浆一般。他贪婪吞咽了几大口,眼睛终于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俏丽的脸,时真时幻,若即若离,不正是花奴儿么?布天雷心神激荡,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奴儿……奴儿……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怎么舍得骗你?我……”迷迷糊糊之间,花奴儿一语不发,似要抽手而去,布天雷便如在茫茫大海中觅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肯放手?手上加力,嘴里更是语无伦次:“我说过喜欢你,愿意娶你,要好好待你,再不会惹你流泪啦。我没有骗你,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幻影渐渐退去,人影慢慢清晰。面前的人哪里是花奴儿,却是一个容颜俏丽的女孩子,仿佛有十三四岁,头上两个抓髻,脸上又羞又恼,涨得绯红,两只大眼睛蕴满了泪水。
  布天雷吃惊之下,见自己还牢牢握住那女孩子的手腕,赶忙松手,只见那女孩子皓白如玉的细腕上,留下几个乌青的指印,不禁有些愧疚。那女孩子揉了一下手腕,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于没有溢出来。她拿起一个小陶盆,一瘸一拐走了出去。这女孩子的右脚似乎有些跛,走起来像是忍受着很大的痛楚。
  这是一间小小的茅屋,土墙已经很旧,墙面斑驳脱落了不少,一个小小的木窗透出几缕阳光。布天雷神志初复,鼻中闻到幽香缕缕,沁人心肺,侧头一看,只见床边的小桌上摆放着一盆鲜艳的菊花。
  女孩子再进来的时候,陶盆中装了半盆木瓜汁。她把陶盆递给布天雷,并没有说话。布天雷接过来,低声道:“多谢。”话一出口,吃了一惊,原来自己嗓音嘶哑,甚是难听。
  那女孩子颤声道:“布大哥,你不要谢我。只要你不恨我,我……我就……”想是压抑了很久,终于无法克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布天雷抬起头来,看着那女孩子梨花带雨的脸庞,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认了出来。这女孩子正是上官清远的女儿上官蓉蓉。
  布天雷身子剧震,直觉得百骸欲散,一阵眩晕,无法支撑,仰身倒在床上,手中的陶盆失手落地,啪的一声,摔成四五个碎片。
  上官蓉蓉一吓,下意识止住了哭泣。她见布天雷又晕了过去,很是着急,忙抹抹眼泪,近前伸指掐住了他的人中穴。
  布天雷悠悠醒转,嘶声道:“上官小姐,我是你爹爹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不用救我。现在我动不了身,你赶快把我杀了,也好给你爹爹除去心腹之患。”
  上官蓉蓉摇摇头,抽噎着说:“我早就不是上官蓉蓉了,我娘从洛阳带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给我改了名字,我现在叫华蓉蓉。”
  布天雷道:“我是魔星,等我恢复了力气,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上官蓉蓉道:“我娘说了,你和花姐姐都是好人,只有我爹爹他——”
  布天雷一怔,想起上官清远的夫人华绣兰曾在莫陀镇救过自己和花奴儿,这次上官蓉蓉又救了自己,心潮此起彼伏,一时无语以对。他知道华绣兰为女儿改名,也是表明与上官清远恩断义绝之意,自己委实不该迁怒于她们。但想到师父、师叔、卓大哥、花奴儿的惨死,禁不住又是钢牙咬碎,恨从中来。他心乱如麻,索性闭上双眼,不知是该愤恨还是感激。
  华蓉蓉抹抹泪水,走出屋去,不多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她走到床前,低声对布天雷说:“我知道我爹爹对不起你和花姐姐,你也不愿吃我做的饭,可是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了,你若不吃饭,哪能养好伤?”
  布天雷闭目不语。
  华蓉蓉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到布天雷的嘴边。布天雷紧抿双唇,却不张开。
  华蓉蓉眼中又泪光映现:“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情愿一死,来补偿我爹爹的过错。不过,你若不喝了这碗粥,我……我……我现在就去死。”
  布天雷还是不动。
  华蓉蓉咬了咬下唇,执意将勺子送在他的口边,道:“我数到三,你若不张口,我就……反正我娘也死了,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疼我、怜我。”她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地念出口来,“一、二、三。”
  “三”字还没出口,布天雷叹息一声,干裂的嘴唇终于开启,眼睛也随之睁开。
  他听到华夫人去世的消息,很是震惊,想到华蓉蓉还是个孩子,不禁心软,抬眼看时,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张眼中含泪、嘴角却倏地绽开笑颜的面庞。
  布天雷就着华蓉蓉的手,喝了几口粥,觉得那粥有些夹生。但他不忍拂华蓉蓉的心意,连吃了两碗,坐起身来,精神健旺了许多。华蓉蓉也很高兴,盛来第三碗粥,见布天雷摇头不想再吃,又皱眉道:“我数到三,你须将这碗吃得干干净净。一!”
  布天雷一急,终于开口:“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做的粥也忒……那个……”
  华蓉蓉脸色微红,羞涩道:“我知道我做的粥难吃。不过我刚学着煮饭,你不能笑话我。”
  过了几日,布天雷身子渐渐康复,开始下床走动。这里是仙台山后峰的谷底,甚是冷僻。此时布天雷已成为众矢之的,无数江湖中人都在搜捕他。但这里是人人皆知的魔星老巢,依常理揣度,他肯定不敢在此隐匿。因此,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布天雷的伤见好,但华蓉蓉的脚伤却越来越重。布天雷见她的脚踝肿得老高,也不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除去她的鞋袜,见她的脚腕、小腿都是磕碰的伤痕,踝骨已经错位,不禁一惊,皱眉道:“你忍一忍。”为她矫正了关节。布天雷抬头,见华蓉蓉疼得一脑门都是汗珠,可脸上却是又羞又喜,很像花奴儿的神态,不禁一呆。他想起花奴儿,铭心刻骨的痛楚又像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当即转过头去。
  华蓉蓉脚不能动,卧了床,布天雷又倒过来照顾她。时近九月,秋风渐起,山谷里不乏山鸡和野兔,布天雷自幼长在山中,与师父相依为命,捕食野味正是拿手好戏,当下随捕随烹,较喝夹生粥之时,二人饮食大为改观。过了一月有余,华蓉蓉的脚伤也基本痊愈,可以拄着棍下地慢慢走了。
  布天雷怕华蓉蓉难过,一直不敢问她娘的事,这天见她情绪很好,才知道了一些内情。原来,华绣兰虽是女流,但性格刚烈,知道上官清远的劣行之后,大怒之下携女儿离家出走。但心中郁痛却始终无法排遣,终日伤悲,茶饭不思,又淋了一场冷雨,终于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终之前,她心疼女儿年幼,无奈之下,让其回藏剑山庄。华蓉蓉葬了娘亲,却不肯相信疼爱自己的爹爹会是口蜜腹剑的恶人,悄悄尾随上官清远上了仙台山,暗中目睹了一切,终于看清了她爹爹的本来面目,历尽辛苦,将昏厥的布天雷救下了仙台山。
  布天雷听完,心中不禁浩叹。上官清远貌忠内奸,她的夫人和女儿却心地善良。想到华蓉蓉腿脚上的伤,定是救自己下山时所致。那阴阳崖高耸入云,地势险峻,不知道娇小的她如何将昏迷的自己从仙台山顶峰救下来,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感激之余,不禁涌动了怜惜之情。他心想这里虽一时安宁,但终不保有一日仇敌会寻上门来,如何能再连累这样好的一位姑娘?
  布天雷冥思了几日,决定还是离开,就捕获了十余只山鸡和野兔,将皮毛煺尽了,收拾停当,留给了华蓉蓉。他准备等华蓉蓉的脚伤彻底无碍之后,悄悄离开。
  这一夜,华蓉蓉已经熟睡,布天雷正收拾行囊,突然听到谷内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窗户上映进许多摇动的光影,随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华山派铁中天冒昧造访,敢请舍内主人相见。”
  布天雷叹息一声,知道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深吸一口气,昂然走出去,反带上房门。
  夜色之中,十余名黑衣大汉举着火把,围在茅屋之前。接着屋后也响起几声呼哨,显然这一行人已将茅屋团团包围。为首的是个白须老者,他见到布天雷,倒退了一步,手中一把长刀横在胸口,很是戒备。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那老者发问。
  布天雷仰头看天,一语不发。那老者见这个人神情倨傲,心中更是惊惧,一挥手,手下众人都亮出兵刃。
  正在此时,吱呀一声,茅屋的木门开了,华蓉蓉走了出来。她看看众人,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师兄,这些人是谁?大半夜的,搅得人不得安宁。”
  众人见这个小姑娘长得如天仙一样清秀脱俗,都呆住了。那老者看了看布天雷,又看了看华蓉蓉,神色间颇为踌躇,转头对身边一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道:“贾老四,你在单刀会上和那个小魔星朝过相,你仔细认一认,这人可是布天雷?”
  贾老四还未说话,华蓉蓉已经抢先发话:“什么布天雷?你们是哪个帮派的,敢与我正义盟作对,想是活得不耐烦啦。”
  那老者一怔,皱眉道:“正义盟?我华山派也是正义盟的……嘿,你两个娃儿冒充正义盟中人,却骗得谁来?”
  “还不知究竟是谁冒充!”华蓉蓉冷笑一声,倏的亮出一块黄澄澄的令牌。那老者一见令牌,登时色变,急忙将长刀入鞘,抱拳道:“原来是总舵的二位少侠,误会,误会。铁中天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他知道持有令牌的人都是藏剑山庄的弟子,一挥手,手下众人纷纷将刀剑归鞘。
  华蓉蓉眼珠一转,道:“原来是华山派的铁大侠。我姓田,这位是我的师兄,姓罗。我二人接盟主号令,在此寻访布天雷的踪迹。却不知铁大侠一行如何来到这里?可有布天雷的消息么?你身后各位英雄都是华山派的么?”她怕铁中天追问自己和布天雷的来历,当下轻轻一语带过,抢先问了一串问题。
  铁中天道:“那小魔星大闹洛阳单刀会后,上官盟主传下檄令,要将其缉拿,敝派权掌门委派在下带了十几个师弟,在那小魔星所居的三清观埋伏了一月有余,没有发现那小魔星的踪迹,这才在仙台山周遭搜寻,有缘结识到二位少侠。看来上官盟主运筹帷幄,有先见之明,早已派遣二位高足在此守株待兔。佩服佩服。”
  那叫做贾老四的人较为奸猾,他虽不敢认定布天雷,但还是颇为疑心,当下凑到铁中天耳边低语了几句话。铁中天也是老奸巨猾之辈,眼珠一转,已经有了计较,打个哈哈,道:“二位少侠,铁某曾陪敝派权掌门拜访过藏剑山庄,与贵派萧少侠、杜少侠有过一面之缘,却没有见过二位。敢问那二位少侠可好?”
  华蓉蓉冰雪聪明,早已领会铁中天的弦外之音,微笑道:“铁大侠认识萧、杜二位师哥,那更是老相识了。承铁大侠挂怀,萧师哥一直追随盟主,追捕那……小魔星。杜师哥去年与人交手受了些轻伤,一直在家中休养,不过也无什么大碍。我兄妹二人未与铁大侠见过面,可是相见恨晚啦。”
  铁中天道:“在下对贵派的春秋剑法很是景仰,那年见过萧少侠出手,当真是高明至极。特别是凭空下刺的那招,好像叫做‘金针渡劫’——”
  话音未落,华蓉蓉手中挽起一根树枝,如穿花蝴蝶一般,身子跃起在半空, 已向铁中天当头刺来,这一剑,虽是由一个女孩儿使出,却仍是法度严谨,沉稳古拙,正是独一无二的春秋剑法。铁中天吃惊之下,连退数步,那树枝的枝头如影随形,仍稳稳罩住了他的喉头。
  华蓉蓉垂下树枝,笑道:“我年幼无知,这套剑法只是学个皮毛,不知铁大侠见到的是不是这一招?”
  铁中天暗暗吃惊,这招剑法自己竟退无可避,除了春秋剑法,哪有这么厉害的招数,若这小妮子手中拿的是真剑,那还了得?当下再无怀疑,见布天雷始终神态冷淡,不敢久留,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诸人匆匆离去。
  华蓉蓉抛下树枝,看看背着包裹的布天雷,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轻声道:“布大哥,你……你要抛下我自己走,对么?”
  布天雷默然片刻,低声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听你娘的话,回到你爹爹那里去吧。”
  华蓉蓉颤声道:“我没有爹爹了,自从我娘死的时候我就没有爹爹了。”
  她转到布天雷的正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拖累,恨不得我早点离开,对吗?”
  布天雷摇头道:“我要去的是一个阴冷无人、鸟兽出没的地方,很苦的。”
  “我不怕苦!”华蓉蓉打断了他的话,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说道,“我没有家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布天雷叹了口气,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生以来,接触的女孩子就是花奴儿和华蓉蓉,但二人都是聪明伶俐,说话行事都有诸般花样,让人难以琢磨。
  华蓉蓉道:“你不带我去,我就去死。”
  数日的接触,布天雷知道华蓉蓉外柔内刚,打定主意就不肯更改,甚至还常常以死相胁,可自己偏偏无法化解。他踌躇良久,又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华蓉蓉登时喜上眉梢。
  天亮之后,二人准备好行囊,待要出发。布天雷想到一路北去,还不知要撞到多少江湖豪客,纠缠不清,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和花奴儿南下时的易容之事,当下调和了颜料,先将自己化装成一个中年汉子。华蓉蓉在一旁托着腮笑眯眯看,觉得很是好玩,非要布天雷帮自己易容成一个中年婆婆。布天雷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他将粉团揉在手心,轻轻抹在华蓉蓉的两腮。华蓉蓉闭上眼睛,将一张俏脸抬起来,与布天雷的脸仅有半尺距离,布天雷鼻中闻到淡淡的芳香,感到她的吹气如兰,突然觉得她像极了花奴儿,一时间呆了。
  华蓉蓉等了半天,察觉不到布天雷的动静,睁开眼,正看到布天雷的眼神。那眼神,饱含了痴迷、怜惜、相思、痛苦、希冀。华蓉蓉的脸陡然羞得绯红,她低下头去,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布大哥,你……你想到花姐姐啦。”
  布天雷一愕,自觉失态,也面红过耳。当下收敛心思,为华蓉蓉易容。
  布天雷和华蓉蓉一路向北,走了一月有余,来到保定府境内的抱阳山。他在山脚一个小镇上,为自己和华蓉蓉买了几件厚厚的貂裘棉衣。时令刚进初秋,但布天雷知道鬼蜮之内甚是阴寒,必须早做准备。又买了些粮食菜蔬和日常杂物,和华蓉蓉走上山来。
  鬼蜮之中,自地残走后再无人烟,到处是兔走荒苔,狐眠败叶,一派的萧瑟凄凉。布天雷见华蓉蓉站在谷中,两只眼睛不住打量四周的衰败景象,以为她害怕,道:“世人都说这里有鬼怪和魔灵,不敢上来,其实这里原是我师叔的居所,除了一些野兽,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华蓉蓉摇摇头,道:“我不怕的。我只是不知道,这里种不种得活腊梅。”轻轻揭开包裹,捧出一株小小的腊梅,只有三四片纤小的叶子,在风中瑟瑟抖动。
  布天雷见她包里居然藏着一株小树,很是奇怪。他搔了搔头,觉得这女孩儿的心思更是难以琢磨。
  二人走到原先地残居住的牌坊旁,华蓉蓉陡然兴奋叫道:“布大哥,你看!”
  布天雷顺着华蓉蓉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枣树上,挂着许多红彤彤的大枣。华蓉蓉跑前几步,飞身掠上,她伸手摘下一颗,放进嘴里,觉得鲜甜多汁,当下又摘了许多,捧在手心里,对树下的布天雷叫道:“接着!”
  布天雷刚接住红枣,又听到华蓉蓉兴奋的声音:“快看,松鼠!”只见旁边一棵虬松枝头,一只遍体金黄的小松鼠正在捧着松子吃,大尾巴轻轻摇摆,两只眼睛警觉着四处看,很是可爱。
  布天雷原以为华蓉蓉会对这里非常失望,却不料华蓉蓉孩子心性,在荒凉之中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当下心中也很是欣慰。
  布天雷和华蓉蓉伐了几棵树木,在枣林边盖起了两间简陋的小木屋。秋风一日凉似一日,布天雷在山中捕了一头豹子和几只狐狸,用剥下的皮做了皮氅,割下的肉挂在树枝上风干,准备好过冬的物事。华蓉蓉则在木屋的窗下种上了那棵小梅树,每天松土、浇灌,细心呵护,没过几天居然还真蘖出新的叶子,高兴得她睡梦中都笑出声来。
     这一天清晨,华蓉蓉睡醒,见窗外飘起鹅毛般的雪花,不禁喜出望外。她自幼生在江南,很少见雪,雀跃起床,叫道:“大哥,下雪啦!”
  外屋的布天雷却没有回音。她在屋内屋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心中有些慌,寻到后坡的枣林,忽然听到林中有嗖嗖之声,像是风吹林梢的声响。华蓉蓉隐在树丛后一看,发现布天雷持着一把钢刀,正在雪中使一套刀法。他左手持着刀,动作甚是笨拙,一举一动都不连贯,很是吃力,额上冒出了汗珠。布天雷练了一会儿,突然抛下钢刀,如同疯魔一般,用手狠狠击打一棵树身,嘴中发出低低的吼叫。
  华蓉蓉吓得呆了,她见布天雷手上都见了血,刚要现身出来,却见布天雷一个鹞子翻身,捡起刀,盘旋飞舞,又展开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却是连贯得多,沉稳古朴,精准异常,正是华蓉蓉家传的春秋剑法。
  华蓉蓉更是吃惊。她却不知道,布天雷的修罗刀法一直是右手习练,乍用左手,哪能习惯?不过他向卓若水学得左手剑,展开春秋剑法却是中矩中规。布天雷一会儿用刀法,一会儿用剑法,脸色一会儿涨红,一会儿铁青,怒目圆睁,睚眦欲裂,很是可怕。
  华蓉蓉见布天雷悄悄练刀,知道他念念不忘要找爹爹报仇,心中怅然若失,登时对眼前的雪景再也没了兴致,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开。
  不知不觉过了数月有余,布天雷每天苦练,左手的修罗刀法也渐渐纯熟。可他却终日郁郁寡欢,有时候一个人木桩般枯坐,有时在枣林中狂奔。有一天回房,突然见华蓉蓉打开了他的包裹,花奴儿的纱衣和那个干枯的花环放在一边,华蓉蓉正捧着那块心形宝玉,看得入神。布天雷如受雷殛,喝道:“放下!”
  华蓉蓉身子一震,慌忙将宝玉放下,嗫嚅道:“我是想帮你洗洗衣衫……”
  布天雷上前,将宝玉、花环、纱衣重又一股脑儿放回包裹内。华蓉蓉眼泪在眼框中打转,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布天雷对着包裹,想起自己和花奴儿在桃林中的邂逅,关帝庙殿顶的相识,南行路上的相守,洞房花烛的伤心……一幕幕铭心刻骨,不禁心绪如潮,痴痴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见外面天色昏沉,已近黄昏,想起华蓉蓉,赶忙出去,却不见了她的踪迹。
  布天雷吃了一惊,到处找寻不见。想想自己对华蓉蓉的粗暴,很是内疚,又想到那块玉本来就是华蓉蓉家的宝物,更是懊悔。他点着火把,下了顶峰,从山南寻到山北,从东岭寻到西岭,一边走,一边呼唤,终于在西岭的半山腰处,听到了华蓉蓉微弱的回音。
  “布大哥,我在这里。”
  布天雷大喜,见华蓉蓉倚在一块岩石边,身上脸上都是泥土。布天雷知道她摔伤了,很是心疼,抱起她来,却见华蓉蓉手中抱着一棵树苗,不肯松开。布天雷很是纳闷,一问,华蓉蓉道:“我见你藏的花环,知道你喜欢桃花,跑了老远,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棵桃树。”
  布天雷心情激荡,道:“山上冷,这树不能活的。”华蓉蓉道:“我不信,梅树能活,桃树也能活的。”布天雷低声道:“你这又何必?不值得的。”华蓉蓉道:“值得,你喜欢的,我也喜欢。就算……”她的脸红了,再也说不出口。洛阳刀会上,那个从刀丛中挺身而出,浴血苦战,营救心上人的热血少年,在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打上了铭心刻骨的烙印。她想,若是布天雷那样待她,就算死一千回,一万回,她也心甘情愿。
  布天雷抱着华蓉蓉上山。华蓉蓉偎在他的怀中,芳心如醉,只盼就这样一直被抱着走下去,永不停歇。
  回到山顶,布天雷将那个花环和花奴儿的纱衣埋在了屋后,把宝玉还给了华蓉蓉。这宝玉本来是他的一个梦,而今,梦已醒了。
  光阴荏苒,倏忽数月。布天雷刀法日益精进,但总觉得其中有些关窍难以参透。这套刀法,虽然霸道决绝,但还是有很大的缺陷,天愁地残当年对此也束手无策,布天雷虽悟性极高,但自幼习练,造诣尚低时浑然不觉,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登堂入室之后,一线通天,便无可回避地遇到了这个惑障。
  他志在报仇,心中急躁,渐渐入魔。练到后来,竟觉得功夫不进反退,更是惶急。这一日,他一直习练,午饭也不吃,华蓉蓉来时,见他脸色铁青,也不敢劝阻。
  布天雷从晌午练到太阳偏西,竟是一刻不曾停歇。到了后来,他刀法越练越快,却左支右绌,如渐渐陷身泥沼之间,凝涩僵直,百转不通,分明已到了雪拥蓝关、山穷水尽的境地。他的出刀越来越不成章法,终于绝望地大叫一声,刀脱手而飞。
  布天雷盘膝坐地,头上的汗水如黄豆般冒出,浑身瑟瑟发抖,自觉脉息散乱,难以平复。那修罗刀法以阴煞之气为基,团团凝聚之下,无宣泄的途径,尽数凝结在布天雷的血脉之中。布天雷只觉得寒意骤起,如同掉在冰窖之内,他心中明白,自己已到了走火入魔、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口,只是已然无力自救。
  突然眼前亮起一道绚丽的光芒,布天雷神志一凛,抬头看时,只见华蓉蓉托着那块宝玉,迎着阳光,发出万道七彩霞光,将他的全身都罩在其中。他登时觉得周身像泡进了暖水之中,热烘烘地很是受用。这时,耳边清楚听到华蓉蓉清脆的声音:“身为鼎炉,心为神室,津为华池,自形中之神,入神中之性,此谓归根复命……”一直诵读下来,正是一篇精微无比的上乘内功心法。
  布天雷身子一震,如闻天籁,细细品味那心法的含义,瞑神端坐,灵台清明,一股内息依华蓉蓉的诵读之声缓缓游走,身上的寒意渐去,凌乱的真气重新纳入经脉正途。运行了几个周天之后,他抛开一切凡念,无人无我,渐渐到了灵神归一、物我两忘的境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中灵光闪现,只觉日精月华,阴极阳生,循环不息,尽归一气,登时突破了生死玄关,通晓了天人合一的至理,长啸一声,跃起身来,重又展开了修罗刀法。
  七彩霞光之中,布天雷再次出手,已是另一番气象。这套刀法以绵绵气机为纲,以机变灵动为目,突破了用刀的法禁,轻灵似羽而又凝重如山,实已达到了“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圣智造迷,鬼神不识”的高深境界。他越练越顺畅,只觉蹊径通幽,别有洞天,原来刀法中的禁锢和缺陷都豁然贯通,天地精华与自身水乳交融,举手投足无不宛转如意。他神驰物外,想到卓若水的剑法和花奴儿的鞭法,万本归源,尽同此理,一下子悟到了武学中的至高境界,心中无限狂喜。
  刀法堪堪使完,布天雷收刀而立,身前身后蓦然升起四个气流漩涡,满地的落叶都被这四个漩涡卷起在空中,升腾起两丈多高,然后慢慢散落下来。他仰脸向天,任由漫天落叶落到脸上、身上,发出一串狂喜的长笑。
  笑声之中,在一旁观看的华蓉蓉却是泪流满面。她知道布天雷的武功,已经到了一种前无古人的高深境界。可是这样的话,无疑却将自己爹爹的性命送到布天雷的刀锋之下,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块宝玉,本是江湖四大武林世家之一的终南华氏祖传之物,故老相传,里面藏着上乘的内功心法——无上心诀。上官清远当年向华家结亲,本有觊觎心诀之意。上官夫人华绣兰聪慧过人,担心上官清远迎娶自己是别有所图,因此虽将陪嫁的宝玉交给了上官清远,但却未将心法授与,致使上官清远费尽心机,也没发现其中有任何的机关和秘籍,以为是以讹传讹所致。这块宝玉,将天光化成七彩,激发人的内力,配以心法相辅相成,使人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华蓉蓉不忍布天雷走火入魔,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将她娘临死前秘授给她的无上心诀传给了布天雷,救其脱出迷津,更使他的武学登堂入室,得窥无上妙境。
  华蓉蓉知道布天雷和她爹爹的一战终不可免,无论谁胜谁败,受伤最厉害的还是她自己。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日子,尽管她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她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就像冬天飘扬的雪花,春天缠绵的细雨;她知道该走的一定会走,就像悠悠吹过的清风,潺潺远去的溪流。人世间,四季轮回,叶枯花荣,本来就有许多事不是人心所左右的。
     初春来临的时候,布天雷开始收拾行装。华蓉蓉默默帮着收拾,又将那块宝玉放入布天雷的包裹之中。她再也没了欢笑,目光凄婉,常常不知不觉泪盈于睫。布天雷也避免和她眼神接触,佯作不知。二人数日之间,竟没有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布天雷背起行囊,走出屋外,突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他看到西窗下,那株小小的桃树竟然开满了粉色的桃花,灿若丹霞,艳丽无俦。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去,俯下身,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陶醉了一般。好久,才直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等候在牌坊下的华蓉蓉。
  “大哥,你看桃花开啦。”华蓉蓉眼中蕴泪,却没有流下来。这个善良的姑娘,原是一朵温室里的小花,经过苦难的洗礼,已经成了一朵傲霜斗雪、凌寒开放的冬梅。
  布天雷的步履坚定而又从容,缓缓从她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一拂袖子。华蓉蓉的鬓边骤然多了一朵鲜艳的桃花。
  华蓉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看着布天雷的背影,泪花还在眼中打转,可是嘴角却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含着泪的微笑,不正是天下最美丽的笑容么?
  她决心要守在这里。她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她要在这里种上好多好多的桃树,还要种上好多好多的梅花。她知道她的布大哥一定会回来的。
  
  第十二章鬼蜮桃源
  
  春寒料峭,积雪未融。
  在太行七麓抱阳山的山脚下,空旷的雪原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十余名戴着雪笠的大汉纵骑狂奔而来。这些人冲到山脚下的一片黑松林前,突然领头的一名骑客高声叫道:“停下!停下!”
  这是个穿花袍的年轻人,白面微须,锦帽貂裘。他附身看了看地上的淡淡足印,那行足印一直延伸到松林之中。他微微一笑,和另一个面容黝黑的青袍人交换一下眼色,二人心照不宣,同时点了点头。
  二人跃身下马,都是身手敏捷,显有武功在身。那花袍人走上两步,向林中道:“飞刀彭可是在林中么?”
  林中无人回应。只有大风掠过树梢,发出呼啸的锐响。
  花袍人又走上两步,道:“你已是山穷水尽,还是束手——”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林中飞出一柄飞刀,向花袍人胸口电射而来。花袍人早有防备,轻描淡写伸指夹住那柄飞刀。接着,林中又是嗖嗖几声,接连有四柄飞刀鱼贯射来。
  那青袍人突然扑上几步,双手一阵连抓,将那几柄飞刀抓在手中,叫道:“飞刀彭,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出来现世?还有多少飞刀,一块抛出来吧。”
  花袍人笑道:“飞刀彭一共有十八把飞刀,在飞虎堡城外用了九把,在孤雁峰上用了四把,现今又用了五把。他哪里还有飞刀?”
  青袍人脸上凶光毕现,蓦地喝道:“各位兄弟,冲!”
  十余名大汉全都下马,刀剑出鞘,成半环形冲进林中。
  林中一棵巨松旁,倚着一个黑衣大汉,颌下短须戟张,身形魁梧,相貌粗豪,身上到处都是血污,显已身受重伤。他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那孩童看着虎狼般环伺过来的众人,脸上露出了极为害怕的神色,嘴角抽搐,眼看就要哭将出来。
  黑衣大汉凄然一笑:“千里追杀,斩草除根,连孩子都不放过。好个正义盟!”
  花袍人道:“对巫刀门的魔星,岂能心慈手软?”
  黑衣大汉诧异道:“什么巫刀门?我飞刀门也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哪里会和江湖上的下三烂有干系?”
  “你飞刀门近三年刀法诡异,纵不是第二个巫刀门,也必定收留了巫刀门的余孽。”
  黑衣大汉激愤道:“你正义盟巧立名目嫁祸我门,无非是为了铲除异己,巩固你正义盟在武林的地位罢了。须知老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青袍人冷笑道:“飞刀彭,你飞虎堡上上下下四十余口,全都被超度上了西天。今天再打发了你父子二人,我等就可以回藏剑山庄交差了。”
  黑衣大汉睚眦欲裂,眼睛几乎冒出了火花,高声骂道:“好狠毒的狗贼!你与那魔星何异,还大言不惭诬陷我是魔刀?姓彭的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报这个血仇!”
  花袍人叫道:“罗兄弟,别跟他废话。大伙儿还等什么,上!”
  十余名大汉呼喝一声,各挺刀剑,向那大汉和孩童扑来。刀光甫起,只听得空中嗖嗖之声大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左右盘旋,几乎同时击到所有人的兵刃之上。众人都觉得手腕被毒蛇咬了一样,剧痛之下,刀脱手而飞。十几柄刀如张了眼睛,一一衔尾疾飞,密密麻麻钉在一棵三丈外的松树干上。
  众人大惊之下,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头戴雪笠、身着斗篷的人坐在一棵高耸的树上,一根黑色的长鞭拖曳下来,在风中微微摆动,宛若活蛇一般。
  那个面容黝黑的青袍人脸上青光一现,叫道:“是呼延鞭法!”一滑步,身子快如游鱼,雁翎刀已握在手中。他一挺身子,如一只灰鹤一样冲天而起,刀反背在身后,向那戴雪笠之人飞扑而去。那人身形一动不动。青袍人扑到树颠,蓦然出手,刀光如匹练一般,竟从几个方位向那人的咽喉削去,甚是决绝毒辣。却听得“当”的一响,金铁交鸣,刀影涣散,青袍人身子直落了下去。
  戴雪笠之人身子如螺旋一般,也盘旋而下,长鞭顺势缠回腰中。他的斗笠压得很低,又微低着头,叫人看不到本来面目。只听他用一个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你用刀,我也用刀。”右臂一翻,宽大的袍袖中露出半截刀刃,刀身隐隐透出碧油油的光芒。
  青袍人脸上青光更甚,他仍然将刀背在身后,突然动如脱兔,扑到戴雪笠之人身前,刀如毒蝎之针,从后至前闪电般当头劈下。戴雪笠之人微微侧身,青袍人“啊”的一声大叫,似乎收势不及,从那人身侧掠过,冲出七八步远,身子一动不动,僵立当场。
  戴雪笠之人站直身子,缓缓说道:“大好身手,偏偏为害江湖,死有余辜。”
  话音刚落,青袍人的身子突然爆裂,化做几蓬血肉飞射而出,洁白的雪地上喷洒上几道猩红的血痕。众人齐齐“啊”了一声,都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稍动。
  那白面微须的花袍人大叫一声:“罗兄弟!”脸上肌肉抽搐,拔出长剑。
  戴雪笠之人微微点头,道:“你用剑,我也用剑。”右袖一翻,隐去刀身,左臂一抬,亮出一柄长剑,如一泓秋水,映着白雪,发出清洌的寒意。
  花袍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持剑,剑身笔直,剑尖向上,便如一棵苍松站在山口迎客一般。戴雪笠之人肩头一震,似乎吃了一惊,道:“是春秋剑法。”也缓缓举剑,拿个剑式,竟与花袍人一般无二。
  花袍人脸色变得煞白,突然暴喝一声,长剑平胸挺刺,剑尖一抖,化为无数幻影,向戴雪笠之人胸口的六处要穴罩去,正是平生引以自负的一招“梅花万点”。剑势方出,骤然间眼前一花,无数的剑影已先行罩住了他的前胸所有要穴。接着寒意沁人,喉头前已逼上了一个雪亮的剑尖。对方使的也是一招梅花万点,只是比他快了一拍。
  戴雪笠之人收剑,退后两步,道:“再来。”
  花袍人定了定神,矮身扑前两步,使出一招“阳关三叠”,比前式快了不止一倍,向对方下三路连环进击,劲力一波波涌出。刚刚扑出,却觉得身前一股大力先行袭到,收足不住,退了三步,直觉对方劲力又到,又退三步,待要拿桩站定身形,却哪里能够?对方的劲力竟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波猛似一波,阳关三叠,何止千叠,万叠!
  花袍人蹬蹬退了十余步,后背砰地重重靠在一棵树干上,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他刚呼出一口长气,见对方的剑尖又稳稳点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戴雪笠之人再次收剑,退后两步,道:“再来。”
  花袍人脸色涨得通红,化剑为轮,向戴雪笠之人飞卷而来,却见眼前也有剑光如轮,与自己的剑噼噼啪啪撞击在一起,登时胸口如受大锤撞击,手臂酥麻,长剑断为三截。刚刚跌出数步,那戴雪笠之人身形跃起在半空,一声长啸,长剑如电,凌空向他当头劈下。剑声如雷,蕴含着无穷劲力,似要将他劈成两片。
  花袍人躲避不及,吓得呆若木鸡,眼前光影掠过,接着唇上一寒,一抹髭须已被削掉。
     戴雪笠之人垂下袖子,斗篷在风中飞扬,道:“我不杀你,将你的胡须给上官清远看,他便知道我是谁了。告诉他,三个月后,我上门讨教。”
  花袍人脸色煞白,愣了片刻,举起袖子捂住脸,如受惊的兔子一样飞身冲出了松林。众人也尾随其后,一窝蜂逃命而去。
  那黑衣大汉拜伏在地,叫道:“义士,我父子二人性命,全仗你出手所救。敢问义士尊姓大名,我飞刀彭永感大德,必报重恩。”
  戴雪笠之人冷冷道:“不必。下三烂的门派,不敢与你等名门正派结交。”说罢飞身掠上一棵松树。
  江南藏剑山庄。
  上官清远的鬓边已添上了几抹白霜,额头上也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睛虽然还炯炯有神,但是已经失去了几分清澈,他的腰虽然还挺得笔直,但背已隐隐有些驼了。除了名枷利锁和无情时光,一定还有些什么,对这个名动江湖的剑神造成了极大的折磨。
  上官清远目不转睛盯着花袍人的半撇髭须,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开口:“不错,那人用的确是本门的春秋剑法。”
  花袍人问:“师父,那人的剑式是春秋剑法,可是却快得不可思议,似乎又不同于本门。”
  上官清远惊异道:“快到什么程度?”
  花袍人脸上一红,低声道:“我甫一拔剑,剑已在喉。”
  上官清远微微皱起眉头:“本门剑法古拙无华,大开大阖,向以稳健求胜。定云止水,容得鸢飞鱼跃;波恬浪静,胜过雨骤风狂。当年快剑客欧阳魄出剑如电,三十招内,仍为你师祖所制,即因盈不可久,欲速不达之理。快?是何道理?”
  花袍人道:“而且,那人用的还是左手剑。”
  “左手剑?”上官清远更惊,手心出了汗,喃喃道,“难道卓——他没有死?不可能,不可能。他,他为什么不用右手?”
  花袍人道:“他的右手用的是刀。”
  “刀?”
  “是。而且刀法神秘莫测,变幻无方。罗素一招之下,就被斩成碎块,当真狠毒至极。”
  上官清远身子骤然挺直,神情变得凝重,愣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是修罗刀法。可是,他手脉已断,如何能再使刀?”
  花袍人又道:“不仅如此。那人还会使江湖失传已久的呼延青龙鞭。”
  上官清远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背负双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抬头看天。天空阴霾密布,飘起了细雨。良久,他低声问道:“你这次出门,可有你师妹的消息么?”
  花袍人低下头去,道:“徒儿无能。”
  上官清远按了按袖中的修罗刀谱,默然片刻,道:“从今日起,任何人不许到剑庐来,为师要闭关三月,静悟剑道。”
  藏剑山庄三里外的卓氏坟冢。一个戴斗笠的人盘膝坐在一座新起的坟茔边,横笛在口,吹出悠扬的笛音。坟茔边一块青碑,高约三尺,上边镌刻着两行字:
  先兄卓公讳若水 先嫂楚氏讳如珊之墓
  愚弟布天雷 谨立
  笛声音调时而凝涩低回,如同呜咽,时而如长亭别客,征人望乡,满蕴惆怅之意,终于舒缓悠远,化为喜乐平和。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低低的吟哦来自身后。布天雷转头看时,只见一个白衣僧人捧着一丛素菊,走了过来。那僧人形销骨立,容颜极为憔悴,他见了布天雷,微微一顿,合十为礼,然后走到坟边,将素菊供在坟前,忽看到新立墓碑上的字,陡然身子剧震,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
  布天雷已猜到此人是谁,叹了口气,唤道:“毕兄。”那僧人吃了一惊,侧头道:“你如何知道……阿弥陀佛,毕淮南已死,贫僧惠能。”布天雷道:“生也,死也。”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死也,生也。”那僧人眼光迷离,喃喃道:“生也,死也。”也指指自己的胸口,“死也,生也。”愣了片刻,突然痛哭失声。
  布天雷悄然离去。这世间,有的人是虽生已死,有的人却虽死犹生。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上官清远走出剑庐的时候,江南正是山温水软,莺飞草长的时节。而他鬓发白了一半,两腮也瘦削下去。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剑神已不再年轻。
  他推开剑庐的两扇木门,一眼就看到了布天雷。布天雷不知伫立了多久,仿佛亘古以来,一直就如撑天柱石,稳稳站在那里。无论花开花谢,无论月去风来。
  上官清远看到他的右手。手已废,但手腕上三道金环,将一把碧油油的短刀牢牢箍在他的手臂上。上官清远又看到他的左手。那只手没有握剑,剑在腰下悬着。也没有持鞭,鞭在腰间缠着。那只手捧着一块艳丽无俦的宝玉。宝玉如心,映红了他的面庞。
  上官清远脸色变了。那块玉原本在他的书斋里,后来到了花奴儿手中,可是最后,却到了布天雷的手中。
  上官清远缓缓拔出了无伤剑,剑尖斜斜垂向地下,劲力布满了全身,如渊渟岳峙,无穷剑意罩住了布天雷。这是他第三次和布天雷交手,第一次布天雷初出茅庐,还像是一块顽铁,不战而屈。第二次这块顽铁是为花奴儿而战,豪气遄飞,竟然势不可当。这一次呢?顽铁本来已废,可经过了苦难的打击和痛苦的磨砺,是不是已经百炼成钢?
  布天雷一直微微低头,凝神看玉,仿佛天地间无物无我,仅剩下这块宝玉。
  上官清远的剑意全部罩在虚无之上,竟然没有感到杀气的对峙。布天雷的身子轻轻动起来,那不是进攻的招数,也不是防守的步伐,但如清流漫过山石,如仙子临风舒袖,如浪子闲庭信步。那是什么?是一种舞么?
  上官清远将“阴奉阳违”、“鬼哭尸僵”、“椎心泣血”、“敲骨吸髓”……等修罗刀法的招式全默想一遍,三月的苦修已有了化解之道,自信充溢了心胸。他的状态已调整到巅峰,杀气如影随形,随着布天雷的舞动而舒展。但杀气再猛,叵耐布天雷一念无我,自然不避神弓鬼矢,纤尘不染,何惧地网天罗?上官清远渐渐发觉,他面对的不是布天雷,而是那块玉,那颗心。在布天雷舞动之中,在上官清远的剑意激荡之下,那块玉微微颤动,如同一颗复苏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这一下,上官清远本来静如山岳,心如止水,竟然一念随念,一心随心,动了性情根本。
  他像处在月白风清的春夜,又像走在风和日丽的林间,渐渐心境两忘。他看到卓若水微笑着走来,仍是一副洒脱不羁的神情,剑气无形荡入他的心胸;他看到花奴儿挥鞭扫去他的文士头巾,薄嗔微怒地离去,俏丽的身影隐入桃花之间;他看到布天雷抿紧的嘴唇,圆睁的虎目,手中掠起的狂飙雷霆般击中他的右臂。他的耳边又响起那个轻蔑的声音:“倚高才而玩世,饰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称剑神?”
  你如何配称剑神?你如何配称剑神?你如何配称剑神……声音渐渐响起来,竟如雷霆在耳际炸响,震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豆大的汗珠从上官清远额角沁出,顺着脸颊流下。他如身处洪炉之中,越来越热,心怦怦直跳,手开始抖动,越是控制,越是剧烈。剑越来越重,难以握持,终于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闭关三月,却无一丝一毫的胜算。因为他的内心已为自己造了一个厚厚的茧,永远无法挣脱的茧。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恰恰是他自己的心。布天雷悟到了这一点,才用这块如心玉珙作为武器。
  布天雷看着上官清远失魂落魄站在那里,笑了笑,说了三个字:“你输了。”然后就纵起身形,消失在风里。
  三天后,剑神上官清远封剑归隐。布天雷没有杀他,也没有夺去他的声名地位,却拿走了他的心。
  在抱阳山北峰人迹罕至的绝顶,是江湖人士闻名丧胆的鬼蜮,传说那里黑雾笼罩,鸟兽出没,不见天日,魔灵横行。但是,如果偶尔有采药的药师爬上去,就会发现,那里现在已经遍植桃树梅花,风和日丽,繁花似锦,俨然仙境。据说,如有福祉,还能在桃花间看到桃花仙子翩翩而飞的衣角。
  鬼蜮已经变成了世外桃源。那么,世间就没有鬼蜮了么?
  有。鬼蜮融入了滚滚红尘,隐身在无数道貌岸然的人心之中,仍然黑暗、阴冷、邪恶、歹毒。
  善良的人一定要擦亮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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