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水
萧如瑟
云深飞瀑畲地乡,两生之花情歌长。
三尺清锋光照影,痴心悔寄薄幸郎。
一
烟波乘一叶
分明是仲夏的午后了,林子里还是暗得不见天日。潮气与不明所以的腐败气息翻腾上来,一巴掌捂住人和马的呼吸。开始还几不可闻的声响渐渐大了,变成如雷般的轰鸣,震得人从脚跟一直酥到牙尖。带来的胡马惶恐地嘶鸣不已,他们四人面面相觑。这条路真的就是通往连城寨的捷径么?他们已经在这莽莽林海中摸索了整整九日,而今在那片阴绿后面的莫名巨响,令得他们愈加踌躇起来。
"老祖宗的地图不会错的。过了前面的岔路,只消半天就到连城寨了。"领头的男子朗声说道。人马无声,继续前行。可怕的不是林子里有什么,而是林子里什么也没有。
那闷雷似的声响忽远忽近,近一个时辰后,前方的路打了个弯,钻进一丛马尾松的背后,从那儿隐隐透出一小隙光亮,声音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转过树丛,午后的日光豁然地扑落下来,凉润入心的水雾迎面而来。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左有瀑布飞泻入渊,脚下深壑里喧腾着千堆雪般的激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这竟是绝路!老祖宗留下的地图上那条横线,大家原以为不过是岔路,然而却没想到是一条无法可渡的天堑。
"阿漱,怎么办?"有人惶急问道。领头的男子没有言语。"看哪!有人!"随着那人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白水翻滚如怒龙。在那飞琼散玉的水流上,隐约露出数点青,数点红,迅疾地乘流直下,向他们脚下过来了。
到了近前,方才看得清楚,原来是一个个青衫红衫的少男少女,手持两丈长竿,赤脚站在独木上,用那手中的长竿拨弄、归拢着急流里的一根根原木。流水轰然拍上了岸边的砥石。他们不闪不避,长竿疾扫几下,就把那数百根听话的原木驱开,不让它们搁浅在礁岩上。而脚下那些木头遇浪翻飞而起,人也便借着水势一跃腾空。风过浪起,珠溅玉碎,空中但见人影与竿影团团打滚。再定睛看时,他们又早安安稳稳落上了木头,轻盈翩跹,即使飞鸟亦不过如此。这群少男少女如光如电地从悬崖下掠过,转眼已去远了,看得崖上的人瞠目结舌。
人是看不见了,歌却还听得见。深渊尽头飘来了清越的歌声,是闽越畲族的小调,曲调高亢,唱的却是带点南音的官话。调子有四个,个个不同,合在一处,就仿如重重轻纱随风一同翻飞,清凉悠扬:"十五半暝——月光光,放排过了——胭脂滩。白水汹汹——不得渡,
喊妹摆船——渡过江。面前有桥——不识走,谁家呆子——痴儿郎。"小调没唱完,已笑成一团。笑声远了后,江水与瀑布的雷鸣这时候才轰轰地又灌回人们的耳中。先前在歌声底下,竟是没听见那水声的。
"桥啊,那是桥!"忽然有人按捺不住惊喜,喊了起来。果然,前面峡谷的拐弯处悬着一道细弱的索桥。可是从此至彼只能通过刀削般的笔直山壁上那仅有的一条浅浅四寸宽的山道。山道有五、六丈长,双足不能并立,脚下便是令人目眩的恶浪,激起的水雾十尺多高,一直扑到人脚上来。
领头的叫做阿漱的男子蹙起浓眉,望了半晌。干粮已不够用,而倘若就此掉头,要回到官道尚需九日。惟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过去。猛然一阵风如巨掌般盖了过来,阿漱秀颀的身形晃了晃,坚毅地道:"杀马,做饭!"火很快就升起来,他们将从北方一路带来的好马宰了,卸作大脔。马肉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光,大家却满腹心事,都默默望着火苗噼呖啪啦地跳动着。饱饭过后,众人各自歇宿去了。这些行伍出身的汉子们知道,当明天一觉醒来,他们就有一场硬仗要打——敌人就在面前,那澎湃的江水,窄峭的山道,随风摆荡的索桥。这一仗,除了勇武刚毅,他们还需要运气。在此之前,他们愿意抛却希冀与恐惧,将疲倦的身心都暂时交托深静的夜晚和睡眠。
只有阿漱没能睡着。暮色洇浓,对岸山峦沉青,仿佛意兴遒劲的龙脊迤逦向深峡下游。那山峦肯定掩着连城寨。连城寨高踞于湛卢山之南麓,鬼怒峡上,易守难攻,是相传的云中畲乡。那里还留存着上古的"御剑"之术——只凭心念,便能驱动宝剑无人自舞的奇术,也是代代相传,誓死不流于外的秘术。连城寨便是他们此行之目的。
阿漱猛抽出背后的剑,轻轻唤醒了同伴阿午。"阿午,你砍我一剑。"阿午愕然看看阿漱。"我们一行皆是青壮男子,纵使托词被官兵追捕,人家也一定要疑心,未必肯容我们住下。我想那些畲人不管如何古怪,也总归是人,若是我们中有伤重之人,多少要怜恤一些。"阿漱又道。
阿午不解:"阿漱,若是他们仍不肯收容,要赶我们出去呢?"阿漱笑了一笑:"真到了那一步,就且试试他们那御剑之术是不是真的誓死不传吧。好歹你们三人也是军中的勇武之士,而我不擅肉搏,就是挨你一刀,于战力亦没有什么损失,可以在一边放放冷箭的。"阿午明白过来,接过剑,先拔了一把茅草,试一试下手的轻重,旋即一道白光自他手中闪起……
天初亮,便得过桥。山崖险峻,仿佛一尊冷面的巨神,只在眉上有一褶浅痕,容他的子民攀援行走。这些外乡人自负强健,却也不免战战兢兢。前后互相牵着衣襟是不智的,一人失足,便要带着前后数人一同跌坠深渊。所有能凭依的,惟有各自的双脚。
桥索是此地多产的剑麻搓成,径如儿臂,然而虽说粗大,但毕竟是索桥。不过就是如此三道桥索而已,一左一右容人扶手,脚下仅有一道独索,左右两索间敷衍地连了些稀疏的指头般粗细的绳。如果一阵疾风拍来,这些绳拦得住什么?
阿漱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不许看脚下,看着我的背,能走多快便走多快。"身后的三人默然不语。阿午的巾帻被风扯去了,飘摇着飞向崖下,复被迅疾的气流托得如同水鸥一般,一直飞过他们的头顶,旋又急坠下去。默数了二十下,那片小布还未曾落入白浪中,而他们已经看得晕眩欲呕。
桥摇荡不止。阿漱领头挪动着,只死死盯住对岸的桥头平地,冷汗从眉毛里淌下来,背上昨晚阿午砍的伤口裂开,扯痛全身的肌肉,却不敢须臾分神。那桥像是怎么走也到不了尽头似的。
在水声轰鸣中,忽觉一缕歌声如清风拂过,还是昨日那些放独木排的少男少女唱的歌儿,不过越发婉丽。可是幻觉?阿漱一直死死盯住对岸的眼,忽然望进了一对含笑的眸子里去。那眸子的主人乃是一个细眉弯眼的少女,亮开银子般的声音,向他们喊道:"莫脚软,快快走!听姑娘的,包你们没事!"好家伙,才多大岁数,都自称起"姑娘"来了。阿漱心里忽然一宽,脚下的水声似也静了不少。他咬紧牙关,豁出去,大步走起来。
至于那女孩俏生生的青布衫子,只到膝下的青布窄裤,与身后那六七个类似打扮的少男少女,是踏上了实地以后才看仔细的。昨日漂流而过的恐怕就是他们。阿漱还没站稳,女孩抬手指着阿漱鼻子就问:"我是蓝频迦,你们是什么人?"小臂上十来个银丝镯子响如珠落。
"我们……我们……"四个男子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蓝频迦不耐烦:"快点说,不然姑娘一刀砍了这悬命桥,叫你们沿着鬼怒川爬回平地去!"
"我们……我们是私盐贩子。"阿漱答道,惨白的面颊上不由泛起了微红,"被官兵追捕了三日,后来在林子里……迷路了。"此时,从蓝频迦身后走上来另一名少女。阿漱与身后三名男子,不禁都是一呆。她们肯定是孪生妹妹。一般细眉弯眼,只是蓝频迦是青衣,这一个是红衣。她神情恬静地浅笑着,拉拉蓝频迦的衣角,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蓝频迦的气焰登时矮了一截,众少男少女都是善意地哄笑着。蓝频迦泄气道:"算了,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只许你们在寨子里住一夜,不许多留!"忽然又回头来说,"这是我姊姊迦陵。我惯穿青衣服,迦陵只穿红衣服,可不许认错!"蓝迦陵忍不住笑起来,又拉了妹妹一把。
阿漱与众人相顾莞尔,迈步走时,却发觉,他的双腿竟还在战栗着。"蓝姑娘……你们可有什么创伤药?"迦陵与频迦齐齐转回头来,还是频迦,跋扈张扬地问道:"做什么?"阿漱勉力笑了一笑,低声说:"能不能拿盐……和你们换……"说着,朝前扑了下去。
二
懒拭剑上尘
畲乡的日子,流淌如清溪潺潺
。闽中畲族有蓝、雷、钟三大姓。连城寨这一支的族长,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对孪生女:蓝迦陵和蓝频迦。
阿漱背上的刀伤恶化了,一直昏迷不醒。族长遂留他们住下,待阿漱痊愈后再下山。畲民深居山中,茶、油、稻谷均能自给,但因与海滨相距遥远,惟有盐须从山下购买。官盐价高质次,阿漱一行人假装是私盐贩子,身边又带得不少细海盐,悉数慷慨赠与乡里,畲人待他们更如同上宾一般。
阿漱初醒来的时候,迦陵与频迦都守在他床前。迦陵无言,只是欣慰地笑,而频迦却已伏在他床前睡去了。姊妹二人不再是放排时短装男子的打扮,换了畲家女子的衫裤,袖口与裤脚皆镶滚着繁复的花边,腰间系一条绣工细致华美的"拦腰",装束依然是一青一红,恰似一枝两生之花。迦陵轻轻推醒频迦,频迦揉揉眼,看见阿漱醒来,却忽然小脸一板,二话不说回屋睡觉去了。然而阿漱知道频迦是喜欢他的。女孩子嗔怒的眼光里,含着一枚温柔的核。
畲乡的静夜里,平原上的世局翻覆都是隔世的云烟,惟有鬼怒川的轰鸣动人心魄。山外,不知大哥二哥与常旌的争斗如何了?而待他学成御剑之术后下山,可还赶得及拜剑选帅之典?
阿午进来看的时候,阿漱已经睡了。穿了畲人的蓝布衫子,阿漱只是个英气的少年,平日紧蹙的两道眉,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解开了。那惯持弓刀的手里,握一枚清香的番石榴。还不是番石榴的季节,只树顶上有几颗熟的,那霸道的小姑娘频迦,不是午后才央着自己用弹弓去打的么?
频迦来得勤,偶尔也拉迦陵与其他少年一道来。阿漱背上有伤,一直趴着,与他们说山下那万千红尘世界。"喂,你们汉人的拜剑选帅,是怎么样的?"频迦玩弄着腰上绣彩"拦腰"的流苏问。"拜剑?"听这二字,阿漱的心忽然一空,"汉人的拜剑是紧要的大事决断不来时,方才使用的。"频迦快嘴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选不定哪个做将军的时候,就拿一斗白米来,把剑插在那白米里各人上去拜,哪个去拜的时候那剑跳了出来,哪个就是将军嘛。"阿漱不觉好笑:"正是如此,你既知道,做什么又来问我?"频迦嘟起嘴来:"可是那剑好好插在白米里,怎生会跳了出来嘛。一定是他们弄了什么手脚。"阿漱不觉皱了眉,面色肃杀下来。怎会是做了什么手脚?阿漱分明记得他六岁那年亲眼见到的拜剑选帅之典。
他们常氏一族本是中原澄河之滨明郡的望族,先祖历代是明郡的父母官。后来中原变乱,常氏家族领五千明郡子民南逃入闽。那时候的中原皇朝已然衰朽,各地流兵四起,划地而治,只消割据一城,兼向朝中纳贡上表,便可以封一个刺史,甚至是节度使、观察使。闽中飞翼军的老节度使方才去世,后嗣软弱无用。常氏藉机统一闽地,向朝廷请许为飞翼军的新节度使。常家长房常晦在迁徙途中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常一川,已是青壮之年,一路南来征战中显露将相才略,广有人望。而二房常焕已近天年。长房推举长子常一川,二房却凭辈分认定应是二房当家常焕。究竟谁来做这飞翼军的新节度使,族中争执不下。毕竟是宗族,总不能动武,最后只得拜剑。常焕膝下有两子,长子常涤尘年纪与常一川仿佛,才具襟抱相去不远,次子常漱尘和常一川的独子常旌,名分虽是堂叔侄,却一般是总角小童,整日咿呀打闹,旁人看在眼内,总是一番凄凉。
一斗米供在祖宗灵位前,香烛三牲奉祀,一柄好剑插在米斗中央立住。这个所在就唤做奉剑堂。斋戒三个月后,所有拜剑人依序入奉剑堂,行跪拜之礼。
常焕朝那剑一拜,再拜,剑只是冷光寒寒地立着,分毫难撼。人活到这把年纪,反已不信那鬼神之说——拜剑不过是一个过场,谋事在人。可纵然已经伏下兵力,一旦事有不测便动手,然而心底仍不免存有一丝犹豫——莫非自己真不是那应天之人?莫非这剑真能无人自纵?想着,那最后的一拜落了下去,仍是毫无动静。天数已定,余下的且看人为了。常焕举步走开去,他的大侄子常一川,作为长房推举的人选,正走上奉剑堂来。
蓦然,常焕回过头来。他不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柄纹丝不动的剑竟然微微一动。剑又是一晃,应和着那青年虎虎的步伐,仿佛那剑自身就是青年的脉动。常焕的脸顿时灰败了。他不信,谁能相信,世上真有此事?常焕的心腹校尉都在堂下看他的脸色,本来约定大笑为信,便动手擒拿长房长子常一川等人,可是,看这情势,常焕是难笑出来了。
长剑鸣动,作势欲振。常一川魁梧身躯一跪,纳头便拜。常焕抽搐着面皮,咧嘴欲要强笑,堂下顿有数名心腹校尉,手在各自刀柄上加了一分力,预备着应声出刀。然而那些刀始终没能出鞘。虹光流电,那宝剑瞬间竟如飞龙一般从米堆中跃了出来!常一川抬手一抓,双手捧剑过头,对着米斗后的祖先灵位连磕三个响头。
常焕憋着一口气没能笑出来,顿时逆血攻心,轰然倒地。他从此不能言语,全身一截截萎缩,只剩一对怨毒的眼睛活着。常一川时常到他床前问安,常焕蠕着干枯的嘴唇诅咒着,却没有声音。
当时常焕的长子常涤尘为漳州刺史,只身带着二百军士前来福州参加拜剑之典,见势不妙,当即带着幼弟星夜驰回漳州,连老父常焕也无暇相顾。长房嫡系意欲追击,常一川却道:"本是同根,毕竟也是我常家子弟。"挡下追兵。常焕生死从此不提,两边文牒照常往来,却是嫌隙日深。
"呀,原是这样……"频迦听完旧事,歪头道,"你们平地人当真麻烦。还好你只是私盐贩子,顶多被官兵追到山上来。若是当官人家的公子,可说不准怎么就死了呢。"众少年都是哄笑:"频迦真是乌鸦嘴!"另一人接口道:"你不晓得,频迦是要吓唬阿漱,好叫阿漱不敢下山,长年在寨里说故事与她听。"前者又答腔说:"那倒不如许了阿漱吧,才好一日说到晚不停嘴。"频迦羞怒,甩手就走。走到门口,回首见阿漱亦是大笑,她山麂般透亮的眸子不由得狠狠一瞪,那流转的眼波久久在阿漱眼前荡漾。迦陵忙赶出去揽频迦,远远地比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就哄住她了。姊妹俩儿黏在一块厮闹着。迦陵红衣,频迦青衣,犹如风中的一茎红蕉和一株碧柳。
夜中,少年皆已散去,连城寨宁寂如死,鬼怒川却不舍昼夜地流淌下去,过了八百里,才汇进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