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过雨
杨叛
茫茫的白雾缭绕在这清冷的天地间,鹧鸪的悲鸣时断时续,让人的思绪也无法分明。空蒙的雾气中几株幽怨的垂柳静静地斜绕着这小小的酒肆。湿漉漉的雾气涌到了屋子里,润泽着一切。不多时,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挂上了一层细细的水珠。
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正拿着块枣红色的棉布擦拭着架子上的酒坛,他擦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连那自远而近的激烈马蹄声也恍若未闻。
门外一声马嘶未了,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女已手提竹篮,缓步走了进来。她的步子好轻,点尘不惊,只带起那团团的雾气轻轻地旋舞。
中年人还在擦着,只是淡淡招呼了一声:"来啦。"少女也不说话,静静地选了张桌子,放下手中的竹篮,坐了下来,看着中年人继续他的工作。
许久,中年人才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微笑着道:"这'明驼瀚海'本是出自吐蕃,最是怕这潮湿之气,幸好有我这永和窑的天目瓷护着,否则沾了水汽,甘冽之气便会减弱下去。"少女默默地从地上拾起那只竹篮往桌上一放:"你看看,没错吧?"她的声音略略混合着慵懒的气息,却又十分的柔婉动听。中年人用丝巾拭了手,走过去,揭开蒙在竹篮上的油布,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把布蒙好。少女眼神中露出询问之意。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是他。"少女嘘了口气,长长地伸个懒腰,随手拔下头上的玉簪,乌黑的秀发顿时散落如瀑。
"这公子柳虽然在江湖上声名不著,可身手决不比风云十杰的任何一个差,你怎么能毫发无损地杀了他?"中年人奇道。"是他自己作的孽太多了,我只花了五十两银子就要了他的狗命。"少女轻松地道。"哦?怎么说?"中年人的眉毛微扬。"我买通了他身边的一个丫头,在他的酒里下了毒。"少女道。"就这么简单?"中年人微露诧异之色。"就这么简单。"少女调皮地抿嘴一笑,十分可爱。
"小荼,我真服了你。说吧,今天喝什么?'空谷闲音'?"中年人走进了里间。"那种东西你还是留给梦道人吧,淡得像水。"小荼撅嘴道。 "那……喝'云烟过雨'?"
中年人似有些不舍地道。"对,我只喝这个。"小荼笑了。
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玫瑰紫的钧窑瓷坛走过来,轻轻地将坛子放好,叹了一口气:"这可是我……""最后的一坛了!老板,拜托你下次换个花样好不好?"小荼将小嘴一撇,用一只手提起坛子,将泥封拍破,把那只天青瓷的酒盏斟满了,然后举起酒盏,凝视着盏中的酒——这酒是透明的,若有若无的酒气蒸腾蔓延,整个杯子竟似蒙了淡淡的一层雨气。"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云烟过雨,雨过天青,只有这样的杯,才配得上这样的酒。"小荼有些痴迷地道,然后举盏一饮而尽。
"唉,女孩子喝酒哪有这么喝的,慢点儿,别醉了。"中年人蹙眉道。"要你管?我今天就是要喝醉!"小荼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渍,倔强地道。 中年人摇了摇头,又开始了他那永不停歇的擦拭工作。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透窗而入,店中一片云蒸霞蔚。小荼将坛子倾了又倾,晃了又晃,最后的一滴酒在坛口上滚了又滚,终于"嗒"的一声,落在盏中。她无力地一笑,凑过唇去,将这最后的一滴酒啜入口中。
"老板啊,再……再来一坛吧……"她一边拨弄着酒盏,一边吃吃地笑道。"还来?今天就算了吧。"中年人劝道。"啪!"小荼大力地一拍桌子,有些凶巴巴地道:"我说……再来……一坛!"中年人摇了摇头,走入内间,不一会儿,绷着脸捧出一坛酒来,重重地一放,又去进行他的擦拭工作了。小荼嘻嘻一笑,又将自己的杯子斟满。
"老……板啊,来……来和我喝一杯。"
忽然,她腻声唤道。"不行,我只酿酒,不喝酒。"中年人头也不抬地道。"不对!你……你喝的……我知道你喝的,你……你就是不肯和我喝……你讨厌我……你宁可和阿娣喝,也……也不肯和我喝……"小荼的声音中带着哭音。
"你又遇到他了?"中年人眉头微微一皱。
"谁啊?我遇到谁了?"小荼醉眼迷离。
"燕诚,轻舟神剑,明月公子——燕诚。"
"没……没有。谁要……遇到他啊,我不要,不要!"小荼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要……不要……"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屋子里暗了下来,中年人点着了一盏青铜连盘鸭灯,豆大的灯火闪烁着,金红色的光晕照得小荼那清秀的脸庞忽明忽暗,像镀了一层神秘的油彩。中年人将一件薄毯给她披好,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渐渐空蒙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分遥远的时光……
第一缕阳光从窗中照了进来。
小荼的眼皮跳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阳光刺得她将眼睛眯了起来,店中空空荡荡的,雾气已经比昨天淡多了,只隐约地在阳光中隐现。她轻轻呻吟了一声,一只手撑着头,站了起来。
那条毯子顺着椅子滑落到地上。她扭头看了看,有些惊讶,随即又璨然一笑。
门外传来脚步声,只见中年人悠然走了进来。她发现他眉宇间竟有醺醺的醉意,不由笑骂道:"好啊,你不是说不喝酒么?原来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的,每天早上跑出去偷着喝,不知道这算不算监守自盗?","醒啦?你在我这里睡了一夜,我还没收你的住店钱呢,居然管起我的事来了。"中年人呵呵一笑。
"要不是醉了,鬼才会住你这个破店!"小荼瞪眼道。说完走到里间,就着水缸里的冷水匆匆梳洗了,将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髻,走了出来。
中年人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看着一封书信,面色颇为沉重。小荼问: "怎么了?有棘手的生意?""何止棘手啊!"中年人轻轻一叹,将信在桌子上一拍,"这单生意我们怕是接不下来啊!"
"噢?"小荼轻轻拾起那封信,低声念道:"关东王许丑?"
"唉,这家伙虽然是无恶不作,可他的确是名符其实的白山黑水间第一高手。我们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小荼沉默了一阵,突然道:"我去吧。"
"你?"中年人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摇头,"不行,你不行,你的身手虽然不错,人也机警,可许丑那家伙是只老狐狸,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不试怎么知道?有些事不能光靠武功的。我自信还杀得了他。"中年人仍在迟疑。小荼却把那封信往怀里一揣,转身朝门外走去,"别这个那个啦,天狼谱中的人还存在一天,瓦剌的也先就不会对中原的大好河山死心!"
"等一下,还是等小商和梦道人回来再说吧。"中年人追了出去,"或者,你们可以一起去。""你呀,明明大不了我几岁,怎么说起话来像我的老爹?"小荼讥笑道,翻身上了乌骓马,双腿一夹,那马轻嘶一声,迅速地没入了晨雾中。
中年人摇了摇头:"这丫头……"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像她的爹?不会吧,哪有那么老?"
两个多月过去了,中年人面庞上的忧虑之色越来越重。每天,他都常常将手中拂拭的工作停下来,向外张望。滚滚的烟雨中,依旧渺无人迹。
夏去秋来,知了的声音逐渐停歇。落叶由金黄化为明艳的亮红色,层层积在地上。雨雾向四面八方激荡,风越发急了。这一天,熟悉的马蹄声终于响起。中年人的心"怦怦"地跳动着,高兴地低叫了一声:"是小荼!",急步走进屋中。不多时,他抱着一坛"云烟过雨"兴冲冲地走了出来,
店中却没有人。他面色一变,冲出门去。
——乌骓马安静地停在大门前。马背上,小荼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
中年人快步上去,将她扶下来,搀扶着向屋里走去。殷红的血液从她肋下的伤口中不断渗出,在地上留下点点痕迹,旋即,又被那雨雾吞没了。
忙了半天,中年人嘘了一口气,将双手伸到水盆里洗了洗。小荼伤口中的暗器已经取了出来,麻烦的是内伤。但无论如何,这条小命是可以保住了。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荼,那张清秀而倔强的小脸十分苍白,洁白的床单衬着她乌黑的秀发,越发显得虚弱与文静,全无平时开朗的样子。
晚上,小荼开始发烧了。"燕诚!……别走……留下来啊……我不要你走……"她显然烧得厉害,不停地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地念着燕诚的名字。中年人一边摇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上敷上冷布巾。
白蒙蒙的雾气顺着窗子缓缓泻进,在小屋中幽幽地缭绕。当中年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正好看到小荼那双清净如水的双眸正无力地望着自己。
"呵呵,醒啦。你的命倒是挺大的,居然能撑到这里,再晚几个时辰就没救啦。"中年人笑道。
小荼没有说话,仍然那样地看着他,让他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站起身来:"你歇着,我去给你炖点热汤去。"
"老板……"她叫住他。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什么?""没什么……"她垂下眼去。中年人呵呵一笑,走出屋子。
一个月过去,小荼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可她脸上的笑容却不再像以前那般灿烂。虽然她已经完成了那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杀了关东王许丑。她常常默默地半倚着窗子,眺望远处的风景,目光中却是一片空白。
中年人使尽浑身解数,每顿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可是小荼仍旧浅尝即止,倦倦地提不起精神。这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小荼,你到底想吃点什么啊?"
"我想喝酒,喝'云烟过雨'。"小荼说。
玉液似的酒浆倾泻到天青色的酒盏中,雾气开始蔓延,小荼的眼神开始蒙眬。她再一次地喝醉了,醉得抛开了一切顾虑:"我又看到他和阿娣在一起了,那么高兴的样子。"她将下巴顶在桌子上,两手无力地前伸。
"他知道你喜欢他么?"中年人一边进行着他一贯的擦拭工作,一边淡淡地问道。
"不知道吧,我……我没有说过。" "为什么不说?"中年人皱眉道。
"我怕……"
"怕什么?"中年人惊讶地问。
"怕他会……会离开我啊。"小荼轻声道。
"那、也许他也喜欢你呢?"
"他喜欢我?不是的……他只是……当我是好朋友……我们一起行侠、论剑、谈诗、抚琴……可是,就这些……而已。"小荼梦呓般道。
"你怎么知道他只把你当朋友看?也许这就是他喜欢女孩子的方式。" "不是的。"小荼将一侧的脸庞贴在桌子上,"他……他不肯与我喝酒。"
"不愿意与你喝酒?"中年人眉梢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