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群

第九章 拳坛独步
1940年,日本帝国主义在侵占了我国的大部分国土之后,又筹划在东京召开“大东亚武术竞赛大会”。在他们看来,大日本帝国不但要在军事上称霸于亚洲,还要在最能显示国威国力和民族精神的武术上一占高枝。而中国人,向来被认为是“东亚病夫”,堪堪病弱之体,怎禁得起东洋拳的一击!
汪精卫政府组织了以马良为首的代表团乘轮船前往。主子一声令下,奴才怎敢不听?
代表团的名单里有王芗斋。
伪新民会顾问武田熙,特邀王芗斋出席这次比武大会。
王芗斋托病谢之。
他对弟子们说:“现在正是抗战时期,去的又是儿皇帝的代表团,我不能去。”
但是他告诉日方:欢迎日本拳界派人来中国切磋拳技。
果然,这次“大东亚武术竞赛大会”鸣鼓收兵之后不久,一位日本的大力士就前来中国寻访王芗斋来了。
他不是泽井健一,而叫八田。
八田是日本著名技击家和八段柔道名家。他正值年富力强,且天生神力。四五百斤重的巨石,双手轻轻一端,即可离地三尺,并能在庭院之中绕上几圈,然后再将巨石轻轻放下,脸不变色,气不涌出。人皆骇之。
八田生来得天独厚,长得胸宽背厚,膀大腰圆,眼含凶光,一副凶狠模样,乍看犹如寺庙中的恶神。
在这次“大东亚武术竞赛大会”上,八田连连击败东南亚各国拳击高手,称雄一时。消息传出,东南亚各国都知道日本出了一个力大如神的八田。有些屈服于日寇统治的人们甚至认为,大日本帝国国运亨通,武运长久,正是出能人的时代啊!
八田来到了北京。他的眼中早就盯着王芗斋这个名字了。为了显示大日本帝国的气派,他决定先礼后兵。
一封书信和请贴寄到了北京隆福寺西口弓弦胡同六号。信中邀请王芗斋在北京东安市场的“吉士林”西餐馆会面。
王芗斋读罢来信,轻蔑地一笑。他把请贴扔到了茶几上。
不去!
他从古玩架上拿起一件友人赠送的战国矛,细细地把玩儿。这是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青铜色的矛身上,斑驳陆离地裹着一层锈迹。握在手里,沉甸甸地,没有剑锋,没有寒光。有的只是一个谜,一段埋没得太久而鲜为人知的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谁能解开这个谜?
国术大师把矛握在手中,轻轻地舞了两回。1928年在杭州参加第三届全国运动会时,他曾在大会上表演了游龙、惊蛇、挥浪、白鹤等古典舞蹈。其起似蛟龙挟浪奔行,落似雾里伏豹蹈匿,蛇惊猫步,鹤落鹰潜,静若处子,动似脱兔,柔若无骨,炸似惊雷,使同道及观众大开眼界。这些古典舞蹈实际上就是古典武术的艺术化。记得那时候他曾当场吟过一首诗。此时,蓦然想起那首诗,他的激情立时把胸膛充填得满满当当的了。“身动飞浪舞,意力水面行,”王芗斋摆臂扭身,提腿跃步。“游龙白鹤戏,含笑似惊蛇。”他舞动战国矛,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曲线。“肌肉含动力,神存骨起棱,”国术大师转身一个飞脚,又稳稳地落地。他忍不住放声吟诵出来:“风云吐华月,豪气贯日虹!”
一首诗吟诵已毕,他挥动着古矛,正要继续舞下去,那高举的手臂却在半空停住了。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向请贴。
八田?这是个什么人呢?王芗斋还不知道八田在拳术上的大名。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来者不善。敢来找大成拳宗师的,十有八九是比武的事。
去吧。一个念头突然从他的心底涌出。去会一会这个八田,不能让他把我中国人小瞧了!
他高举战国矛,猛地向前一剌,仿佛面前站着一个凶恶的敌人。
在约定的日子,王芗斋穿一件旧布中式长衫,足蹬天津千层底布鞋,坐了一辆人力车,来到了东安市场。
老远老远的,就看见了“吉士林”三个大字。这三个字乃是国内名书法家所书,字划虽简,功力却深厚无比,真有入木三分、力透纸背之势。
“吉士林”是一家欧洲风格的西餐馆,一些知名人士商谈要事常来此地。这里虽地处繁华热闹的东安市场,却是个闹中取静、乱处寻幽的所在。整个餐馆充满了浓郁的欧洲田园风味。
王芗斋走下人力车,付过车钱,便登上了台阶。侍者毕恭毕敬地拉开了门,示意先生请进。
王芗斋刚一进入大门,门厅里便有一个人迎了上来。来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穿一身东洋武士的服装,一股武人风度灼灼外露,气势逼人。
这便是八田无疑了。
王芗斋将请贴掏出来,自我介绍道:“我是王芗斋,想必阁下是八田先生?不知有何见教?”
八田见进来的人如此貌不出众,不免有些失望。王芗斋刚进门的时候,由于门外光线明亮,厅内光线暗淡,使得八田并没有看清王芗斋的长相。谁知他八田迎来的竟是这般短小人才!八田不知不觉间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几分鄙夷之色。但对方既然如约而来,刚才又做了自我介绍,八田做为东道主,只好把这场戏唱下去。
“我是八田。王先生准时赴约,幸会幸会!”
八田的中国话说得很娴熟。
二人客套一番后,八田将王芗斋让进了事先备好的房间。
室内陈设充满异国情调。地上铺着厚厚的俄国地毯,墙上挂着达·芬奇和安格尔的名画仿制品。画的下面摆着一对西洋沙发,沙发中间放一个小几,上面摆着一个精美的中国明代瓷瓶。一束含苞待放的月季插在瓶中,淡淡地散着幽香。
小小室内,陈设既简单又讲究。
二人落座之后,侍者捧上香烟茶点。
八田首先开言:“久闻王先生大名,今日能得幸会,真是缘份不浅哪!今天请先生来,一则是想与先生小饮几杯,交个朋友;二来是想请先生赐教一下拳法,不知先生可否赐教?”
王芗斋落落大方地说:“我生平不胜洒力,难以奉陪阁下。至于说赐教拳法,实不敢当。不过,我们可以互相研究一下。”
八田喜出望外,连连问:“我们在哪里最好?”
王芗斋淡淡地一笑,“此时此地即可当面研究。”
八田急不可奈,命侍者撤去茶点,腾出室内的中间部位。他脱掉上衣,显露出一块块结结实实的肌肉。只见他两臂左右分开,蹲一个钢浇铁铸般的骑马蹲裆式,两双藏神的眼睛暗暗露出凶光。其势真如熊虎之威猛,不负东洋大力神之美名!
王芗斋依旧衣着长衫,神态自若。他站在室内一侧,左手抬至胸前,暗暗护住中线部位,右臂略微弯曲,背于身后,轻轻移动摩擦步,缓缓向前。
在二人欲接未触之际,八田突然双手高举过头,张开十指,直奔对方上衣领和衣袖抓来。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任你技巧再高,也难斗那力大无穷之人。
王芗斋却早已成竹在胸。要治服八田这样的大力士,只有运用武术上的“一巧破千斤”之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八田的双手刚刚蹭着对方的衣边,这里王芗斋早已灵巧地往左前方横跨一步,身随步转,已经转到了八田的身后。他双手劈掌,照八田背后轻轻一按。虽只是轻轻一按,那八田却突然感到痛彻心肝,不由得双脚离地,向前方摔出六七尺远,“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好个八田,立刻拿出日本武士道精神,一声不吭,爬将起来,二次扑向对手。这次王芗斋往右前方横跨一步,很轻易地就躲过了八田那凶猛的攻势。王芗斋就势用左手横扫八田的肋下。八田自知躲闪不及,急用左小臂下砸对手的左小臂。这一变招有一个名称,叫做“梨花带雨”,正是东洋拳术中的灵活变谲之妙处。谁知王芗斋不但不躲这一击,反而借力使力,左小臂略往上一抖,那一股暗劲便如潮如浪地冲了出去。八田的左小臂如同硬硬地砸在弹簧上,立刻被反弹回来,带着整个身体向上空弹去。这一弹足有四五尺高,仰面窜出,头部险些撞到屋顶。
落下时,八田那重重的身躯正好砸在小几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古磁瓶及小几随声而碎。
八田顾不得屁股上被碎瓷片扎了好几道口子,恼羞成怒,跳起身来,用双手去抓王芗斋左腿。只要抓住那条腿,以他大力神的臂力,扔出这个瘦弱的中国人简直是绰绰有余。
王芗斋见对方双手伸了过来,来一个顺水推舟,将左腿抬起向前伸出,一直伸到八田的胸窝部位。八田见势惊喜异常,暗想这回你可输定啦。他用尽全力,将中国人的左腿抱住。刚一抱住,忽然感到那条主动伸过来的腿在往回拉,八田感到很吃力。他拼命地又是一拉,想将对方摔倒。谁知对方的脚正在往回收的途中突然又变了方向,再一次向前送了出来。这一下,正蹬在八田的小腹之上。八田再一次被踹出去七八尺远,摔在墙角。倘若不是有墙,只怕还要多摔出去几尺!
这一次,八田算是彻底地服了。那种日本浪人不服懦夫服好汉的精神使他恢复了常态。他收敛起方才的恼怒,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以军人的姿态向王芗斋来了一个深深的鞠躬。他很恭敬地说:“先生武功果然非常神奇莫测,叫我佩服。不过,假如我把您的两个手腕牢牢地抓住,您是不是还有办法?”
对付这种日本武人,只有让事实来说话。王芗斋想,干脆我就让你彻底了解了解什么是中国武术吧!”
他伸出两只手来,含笑说:“你不妨试一试。”
八田紧紧抓住对方伸过来的两只手腕。这两只手腕削瘦而干硬,八田不由得加倍小心起来。他的十个手指婉如钢爪一般,死死地攥住胜利者的腕部,并暗暗用劲。看你中国的武术家到底有多大能耐!
只见王芗斋周身放松,将自己的两腕微微向后一拉,两只手灵巧地来了一个鹞子翻身,手心向内,两肘下垂,暗运丹田之力,靠这股神奇的力量来推动两肩,以两肩推动两肘,以两肘推动两腕,身形往前一撞,同时以两手腕部向前发力,只听“嘿”地一声,八田被扔起摔出,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震得墙壁轰轰做响。
几幅西洋名画从墙上飘然而下。
八田从武以来,生平头一次败得这样惨!
这一场比武的结果,使得八田无心再在中国逗留下去。他匆匆而归。
泽井健一和八田同是武学同仁,二人相识多年,堪称好友至交。听说八田败在北平城内一个貌不出众的武术家手下,泽井健一决定冒一次风险,到大陆来亲自较量一番。临行前,泽井健一庄严地发誓说:不打败大成拳宗师绝不活着回来!
其实泽井健一在身材上要逊于八田很多。他既没有胸宽背厚的骨架,也没有膀大腰圆的外形,更缺少双手托千斤的天生神力。从外表上看,他不过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日本武士而已。
然而人不可貌相。泽井健一凭着他天生的聪颖与灵活,加上超出常人数倍的刻苦习练,终于成为日本的一代武林高手,在日本拳道和剑道上享有盛名,而且对本国的柔道同样精通。可以说,这是一位集日本武学于大成的东洋武士。
在泽井健一的眼里,中国人是没有什么资格谈论武术的。所谓中国武术,不过是供人闲暇时欣赏的花架子,与其叫武术,还不如叫舞蹈。泽井健一曾来过中国数次,时常见城市街头有跑江湖卖艺者的身影,那便是明证。以这样的观点来看中国,他怎么会相信八田竟输给一位什么大成拳宗师了呢?
泽井健一不但对汉语很精通,而且对中国民俗亦有相当深的了解。为了出奇制胜,让王芗斋输一个措手不及且口服心服,他决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国武术爱好者的模样前去向王芗斋挑战。
这一天,他特意装扮了一番:头戴遮阳礼帽,上身穿一件中式对襟马甲背心,下身穿一条肥大的黑色土布灯笼裤,裤腰系一条红色腰带,脚蹬一双圆口布鞋,没穿袜子。这样装扮起来,与普通的中国下层社会青年无异。
泽井健一在寓所内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感到很滑稽,很有意思。他在兜儿里揣上《实报》,推开寓所的门,信心十足地往外走。
“站住!”一个哨兵从后面追上他:“你的什么地干活?”
泽井健一停住脚步,矜持地转过头,冲哨兵一笑。
哨兵一看,认出是拳术家泽井健一先生,“唰”地来了一个立正。
泽井健一笑吟吟地回了一个礼,朝街上走去。他感到今天天气很好。
哨兵怔怔地望着泽井健一远去的背影,不明白这位拳学家为什么要装扮成中国人的样子。
泽井健一在街上拦住一辆人力车,向王芗斋的家驶去。在车上,车夫把他当成了同胞,不住地咒骂小日本鬼子做恶多端,害得家里妻离子散,父母双亡。泽井心里忿忿的,脸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
他敲响了那扇许多武术大师都敲过的门。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前来开了门。
“您找……”
“请问,王芗斋王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是这里。您请--”少年把泽井健一让进院门,又冲正屋喊道:“师傅,有客人来!”
泽井跟在小徒弟身后,走进了大成拳宗师的会客室。
“王先生,久仰,久仰。”来客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
“您是……”
泽井并不自报家门,而是故意岔开。这一点和四十年后的泰拳手刘生很相似。他从兜儿里掏出那张载有王芗斋向武林挑战的声明的报纸,说:“我在报上看到先生愿意与武林同仁切磋技艺,便前来打扰,想必是冒昧了。”
主人见来客不报姓名, 便不再追问,
随着来客的话说:“哪里哪里,以武会友,自古皆然嘛!”
泽井健一见主人中等身材,身着粗布长衫,文质彬彬,貌不压众,根本不象武林中人,便有些看轻了,暗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能赢了大力神八田?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好吧,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东洋拳的威风!
想到此,泽井健一急不可奈了,他站起身,说:“那就请你指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