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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枢·九针十二原》有云:“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粗守形,上守神,神乎神,客在门。未睹其疾,恶知其原?刺之微,在速迟。粗守关,上守机,机之动,不离其空。空中之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知机之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道,叩之不发。知其往来,要与之期。粗之暗乎,妙哉!工独有之。”
类似的比喻还见于《灵枢·忧恚无言》:“舌者,音声之机也。悬雍垂者,音声之关也。”《灵枢·小针解》作者及其后世多数医家则多以引申义来解释“机”字及本篇其它文字,致使许多句子义理难明,甚至有截然相反的解释。但如果从“机”的本义来解释本篇内容的话,则许多疑问顿时化为乌有,而且更容易体会原文的语境和语义。
1 “上守机”一词的时代背景
《灵枢·九针十二原》在《黄帝内经》中属于早期的文献,其成书年代大体应该在战国时期以前,当时社会动荡不安,习武射箭是很平常之事[1],所以《黄帝内经》中习惯用当时人们所熟知的兵器来形容针刺手法以及脉象等。比如《灵枢·玉版》篇就将针具与兵器相比较:“夫大于针者,惟五兵者焉。五兵者,死之备也,非生之具。且夫人者,天地之镇也,其不可不参乎?夫治民者,亦惟针焉。夫针之与五兵,其孰小乎。”关于“五兵”,杨上善注曰:“兵有五者,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如果将“醫”字拆开分析的话,就会发现它是由几部分构成的,除了表示酒的“酉”,还有“匚”及“五兵”中的的“殳”和“矢(弓)”。在汉代学者许慎的《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中解释道:“匚,受物之器,象形,读若方。”匚是古代的一种方形盛物器具,里面装上矢,就是“医”字。《说文》中解释说:“医,盛弓弩矢器也,从匚从矢。”“殳”字一般指的是一种专门的兵器,“九针”中的长针与之类似。
在《素问·刺腰痛》还有这样的描述:“厥阴之脉,令人腰痛,腰中如张弓弩弦。”在“张弓弩弦”这个词里面,连续用了四个带弓字旁的字。关于“弦”字,《说文》释曰:“弦,弓弦也,从弓,象丝轸之形。”比如对于脉象的描述,《黄帝内经》中一般的“弦脉”指的是弓弩之弦而非琴弦,当然偶尔也有“如按琴瑟弦”的情况出现,但那是极为特殊的病理状态。后世尚武之风已渐趋式微,自然弓弦也就不容易触摸到了,也就只好“如按琴弦”了。如果弦脉到了“如按琴瑟弦”的状态,那是极其危险的,说明病人已经无可救药的程度了。比如在《素问·玉机真藏论》中有这样的论述:“真肝脉至,中外急,如循刀刃责责然,如按琴瑟弦,色青白不泽,毛折,乃死。”琴弦与弓弩之弦的区别是很大的,比如古琴的弦因为很细,初习者因为要用左手大指指甲与肌肉交界处来回滑动琴弦,往往会磨破皮肤乃至流血。弓弦则比较粗,脉象中一般的弦脉指的是经常使用处于调和状态下的弓弦,而“新张弓弦”则属于危重的病脉。在《素问·平人气象论》中有这样的论述:“春胃微弦曰平,弦多胃少曰肝病,但弦无胃曰死……死肝脉来,急益劲,如新张弓弦,曰肝死。”

关于“上守机”的含义,《灵枢·小针解》解释为:“上守机者,知守气也。”这种注释含混而不具体,唐代医家杨上善的解释则比较令人信服。“上守机”在《黄帝内经太素》中写作“工守机”。对于“工守机者,知守气也。”
杨上善是这样解释的:“机,弩牙也,主射之者,守于机也。知司补泻者,守神气也。”对“机之动,不离其空者,知气之虚实,用针之徐疾也。”他解释说:“以因于空,所以机动。由于孔穴,知神气虚实,得行徐疾补泻也。”[4]
弩是古代利用机械力量射箭矢的一种强弓,“机”是装置在弩的木臂后部的机械发射装置。
弩机是一种转轴连动式的装置,其构件包括:钩住弓弦的“牙”,弩机的四周有起加固作用的“郭”,郭上有瞄准器“望山”,郭的下面有扳机“悬刀”,用“键”(即轴销)将各部分合成一个整体并固定于弩臂后端的空槽内。中国弩在问世以后的一千余年内,始终是世界领先的兵器,其原因除了中国复合弓技术先进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发明了一套复杂而精妙的弩机。弩弓的强度虽然很大,但可以静静的瞄准,当猎物出现在有效射程之内时,只要轻轻扣动弩机中的悬刀,就可以将箭簇在瞬间准确地射向远处的目标。古代弩机的威力是相当大的,比如秦始皇陵出土的秦弩可以射到900米左右。据《宋史·魏丕传》记载:“旧床子弩射止七百步,令丕增造至千步。”宋代一步大约为1.5米,千步有1500米左右,其射程之远,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关”的本义指门闩,《说文》中解释为“以木横持门户也”,另外引弓的动作也叫“关弓”。在《灵枢·九针十二原》中,“关”是与“机”相对提出的,“粗守关”是与“上守机”相对的概念,指的是不懂得“守机”,也就是“不知机道”,所以才“叩之不发”。“叩之不发”在何少初先生主编的《骨伤针灸医古文》一书中注释为:“叩动弓弩机关,箭也射不出去。”[5]文中的“小针”指的是九针,而九针中的“鍉针”恰恰就是模仿箭簇的形状,正如丹波元简所云:“鍉,音时,又音低,镝也,箭簇也。”在《汉书·项籍传》中有“销锋镝”的记载,颜师古注:“鍉与镝同,即箭镞也。”鍉的正确发音应该是“低”。
2 何谓“知机之道者”
《灵枢·九针十二原》中“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的意思是说,九针的要领陈述起来是比较容易的,但做到尤其是要达到精深的境界则是很难的。正如《尚书·说命》所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明代大儒方孝儒在为邵真斋所作的《医原》一文中,对于“易陈难入”之理解说甚明:“羿能教人射,而不能使人命中;王良能教人御,而不能使人无衔橜之虞。术之精微可以言语授,而非言语所能尽;可以度数推,而非度数所能穷。苟不默会于心,而欲持昔人一定之说,以应无涯之变,其不至于遗失者寡矣!况得其法而不知其说者乎?”“刺之微,在速迟”是说针刺的精妙关键就在于手法速度的快慢,当快则快当慢则慢,其关键在于下针时机的把握,这与射猎的道理一样。“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则是将邪气比作猎物而将针具比作弩矢,猎物在弓弩的有效杀伤范围之内出现的时间是极其短促的,如《孙子兵法》中所说的:“动如脱兔”,如果猎手反应不是很快的话,是很难有效射中目标的。所以说“至其当发,间不容瞚。”“伏如横弩,起如发机。”只有高明的猎手才能够做到“知其往来,要与之期。”正因为知道猎物何时将会出现,所以提前就做好了发射的准备,在目标出现的瞬间,及时准确的将箭矢向目标发射出去,而粗劣的猎手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所以说“粗之暗乎,妙哉工独有之。”
对于“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一语,在《黄帝内经》中解释各异。《灵枢·小针解》将其注释为:“其来不可逢者,气盛不可补也;其往不可追者,气虚不可泻也。”这是不妥的,因为这是一种“候气而刺之”的针法,正如原文所述:“知其往来,要与之期,粗之暗乎,妙哉工独有之。”这种“候气而刺之”的针法,还见于《灵枢·卫气行》:“黄帝曰:卫气之在于身也,上下往来不以期,候气而刺之……谨候其时,病可与期;失时反候者,百病不治。故曰:刺实者,刺其来也;刺虚者,刺其去也。此言气存亡之时,以候虚实而刺之。是故谨候气之所在而刺之,是谓逢时。”这种“候气而刺之”的针法,在《素问·离合真邪论》有着更为详尽的论述,该篇与《灵枢·小针解》有所不同,不完全是以引申义来解释《灵枢·九针十二原》,所以其解释更接近原文本义。“帝曰:候气奈何?岐伯曰;夫邪去络入于经也,舍于血脉之中,其寒温未相得,如涌波之起也,时来时去,故不常在。故曰方其来也,必按而止之,止而取之,无逢其冲而泻之。真气者,经气也,经气太虚,故曰其来不可逢,此之谓也。故曰候邪不审,大气已过,泻之则真气脱,脱则不复,邪气复至,而病益蓄,故曰其往不可追,此之谓也。不可挂以发者,待邪之至时而发针泻矣。若先若后者,血气已尽,其病不可下。故曰知其可取如发机,不知其取如扣椎,故曰知机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者扣之不发,此之谓也。”强调“待邪之至时而发针泻矣”,这和用弩射取猎物的道理是一致的,“取如发机”与“伏如横弩,起如发机”中的两个“发机”含义完全相同;而“知其可取如发机,不知其取如扣椎,故曰知机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者扣之不发。”则是对“知机之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道,叩之不发。”的进一步诠释。“知其可取如发机”明确地指明了下针要“待邪之至时而发针泻矣”,其速度要迅猛快捷,如同射取猎物一样,也就是要做到“取如发机”;换言之,也就是要做到“伏如横弩,起如发机。”如果下针时机不当的话,“若先若后者,血气已尽,其病不可下。”这就如同打猎一样,过早“发机”就会吓跑猎物,太迟“发机”则会使猎物溜掉,所以说“刺之微,在速迟。”这里强调的是下针要“速”。所以说“不知机道,叩之不发。”的具体含义是“不知其取如扣椎”。
“椎”字,张景岳注为“木椎”,本应该扣动“弩机”的手扣在了木椎上,箭镞当然发射不出去,所以说“不知机者扣之不发”。“知机道者不可挂以发”中的“不可”是不必的意思,“挂”是指区分,其意是说会使用弩机的猎手,不假思索就能够及时地叩动弩机,从而能够准确地将箭簇向目标发射出去,好的弓弩手甚至在黑暗中可以做到“循声而射”。无论是“扣椎”也好,“守关”也好,都是与“守机”相对而言的,指的都是“不知机者”的“粗工”水平。“椎”是用于一种捶击的器具,后作槌、锤。关于“椎”字的本意,《说文》解释道:“椎,击也,齐谓之终葵。从木,佳声。”《墨子·备城门》:“长椎,柄长六尺,头常尺。”古文中的“椎”字与“楗”外形非常接近,所以“椎”字可能是由“楗”误写而成。关于“楗”字的本意,《说文》解释道:“楗,陷门也,从木,建声。”与以“以木横持门户”的“关”字含义相同,指的都是门闩。如《老子》有云:“善闭无关楗而不开”。既然“扣椎”是与“发机”相对提出的,所以“椎”与“机”一样,都应该是弩上的部件,如果不去扣动“悬刀”而是去“扣椎”也就是敲击“楗”的话,是不可能蒋箭镞发射出去的。所以说“知其可取如发机,不知其取如扣椎,故曰知机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者扣之不发。”以此推之,“粗守关”中的“关”也应该是弩上的部件,而“关”与“楗”字含义又恰好相同,所以“关”指的应该就是弩上的“楗”。类似的比喻还见于《素问·骨空论》:“蹇,膝伸不屈,治其楗。坐而膝痛,治其机……辅骨上,横骨下为楗,侠髋为机。”从文中可以看出,固定不动的解剖结构称之为“楗”,可以活动的解剖结构则称之为“机”。而弩机上固定“悬刀”的轴就叫做“键”,《说文》注曰:“键,弦也,一曰车辖,从金,建声。”
车辖是指安在车轴两端管住车轮不脱离轴的小铁棍。同时“键”
与“楗”意同,指的都是门闩。如《老子》中的“善闭,无关楗而不开。”也作“善闭,无关键而不开。”“键” 、“楗”
与“关”都用指门闩,在用于“扣椎”、“守关”时,都是与“守机”相对而言的,指的都是“扣键”、“守键”
,而“楗”是不能活动的,所以说“不知机者扣之不发”。
要想成为“知机之道者”
,除了刻苦学习针灸理论及大量临症之外,内功修炼也是必不可少的[6]。民国名医黄石屏之所以被誉为“神针”,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这与他的常年练功习武是密不可分的。据黄岁松的《黄氏家传针灸》一书介绍,黄石屏治病时“必先临证切脉,沉吟良久,立眉目,生杀气,将左右两手握拳运力,只闻手指骨喇喇作响。然后操针在手,擦磨数次,将针缠于手指上,复将伸直者数次,衔于口内,手如握虎,势如擒龙,聚精会神,先以左手大指在患者身上按穴,右手持针在按定穴位处于点数处,将针慢慢以阴劲送入肌肉内,病者有觉痛苦,直达病所,而疾霍然。”承邦彦在《民国名医黄石屏》一文中写道:“黄父命石屏拜圆觉为师,读书习武,时已三年,未言针事,三载过半,老僧开始教以练针运气之法,以朱笔画红圈于白墙上,命石屏离红圈数步,用铁针击之,每日击红圈,红圈也日日缩小,步子日日放长,铁针也逐渐缩小,后再改成小钢针,而每针必中,后再改画成铜人经穴图刺之,穴无不中,再后以软的金针,亦能插入墙壁上几寸.圆觉曰:‘功力已到’乃再授人体穴位及治病补泻各种手法.”
[7]这与射箭练习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说,作为针灸医师,最好能够修练内功以及习射弓弩,以便更好的体会“上守机”在具体语境中的深刻含义。
3 结论
在《灵枢·九针十二原》的成书时代,受过教育的男子多会练功习射,业医者比较容易体会“上守机”的具体语境,而其中的高手在针灸临症时则能够做到“伏如横弩,起如发机”
。《灵枢·小针解》的作者由于未能理解“上守机”的本义,因而在注释《灵枢·九针十二原》等篇文字上出现了各种似是而非的见解,后世多数医家则因迷信经典的解释而习非成是。
以上为蠡测之见,限于笔者学识,谬误之处在所难免,望各位针灸前辈及同道不吝赐教,是为盼。
(备注∶文中所有引自《灵枢》的原文均出于:河北医学院.灵枢经校释,明·赵府居敬堂刊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引自《素问》的原文则出于:山东中医学院,河北医学院.黄帝内经素问校释.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文中所有引自《说文》之注,均出于李格非,徐中舒,赵振铎等.汉语大字典.四川:四川辞书出版社.1996。《说文》的原文均出于:汉·许慎.
说文解字.合肥:黄山书社,1993。)
6 参考文献:
1、胥荣东.大成拳养生功法.第二版, 北京:人民军医出版社,1999:18
2、徐子宏.周易全译. 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357
3、江灏、钱宗武.今古尚书全译. 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138
4、杨上善.黄帝内经太素. 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0:594
5、何少初.骨伤针灸医古文.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135
6、胥荣东.内功修炼与针刺手法.针灸临床杂志,1994,6:1~2
7、承邦彦.民国名医黄石屏.针灸临床杂志,1994,6:49
原载:《针灸临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