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15日午后,清凉宜人。
应悦儿之约,再次奔往已然熟悉的34楼茶书房。
高师与立秋已在,见我来,高师乐了,道“茶三酒四”,可以开喝了。
是款老茶,条索粗壮紧致,色泽并不枯涩,拿来细瞅半日,不识,小心归还。
入口平熨,不明好坏。后听高师说起,此茶该有50年以上历史了。然口舌无知的,肠胃却知晓。于是,我对悦儿“抱怨”,“我跟着你到处混,吃惯了各款我不懂的好茶,回来再喝先前同事送的铁观音,难得喝一次,就肚子疼,拉肚子。我奇了怪了,隔几天再试,还是如此。我才知道,我的肠胃,已被你养得废掉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苦也!”
或相识、或不识之友人分批云集而来,外间茶座略挤,遂移座于里间。这次迎来了两位美女姐姐,我曾与董姐姐一同听过田泉老师的古琴专场音乐会,此番算是重逢;另一位笑容甜美的是《花儿朵朵》的作者。董姐姐能文能武,刚柔并济,她的太极是一绝,为赛场上的常胜冠军。而她前阵子刚赴美国,完成了对司徒雷登女儿的采访工作,于是听她讲述故人故事,颇有感慨。
人多,各找相熟相契的,分室而坐、而谈、而饮。
悦儿忙着招呼众人,忽过来对我说,我一直想见的戎师等会儿将过来。我呆了一下,高兴得跳起来。上回于高师此处,曾有此说,即生此想。这周末虽报名参加他的《红茶之贵—金骏眉》之茶雅集活动,但恐事杂,未必成行。如此先行得见,可不顺心遂意!
戎新宇,戎茗轩之主人,爱茶如命,号称“猎茶者”。先前曾于地铁报读他专栏文章,悦其文笔,当即加其微信好友,并作交谈。从春到夏,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看他足迹遍布各大茶乡。其人其字,都透着幽幽茶香,可不喜人。
当他甫发品茶雅集通知,我立即发群,告知了悦儿。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去报名,随后“密谋”着如何将他引来咱的“喫茶去”与“书蠹茶痴”群。两人一搭一档,借着高师牌头,如愿将他加群,召唤了来。随后你唱我和,嚷嚷着要一同拜师,闹个不可开交。
戎师果然赴约,待高师与悦儿招呼毕,我直冲过去,自我介绍:“我就是群里的叮当!我要给你拍照。”言毕举起相机便喀嚓开了。知道他比我小一些,就“欺负”他一下。待各各落座,我恰与他同一条长凳,更可以近距离观察、捕捉镜头啦。虽一脸温良恭俭让,心中却嘿嘿窃笑:“兄弟,可算逮到你了,看你往哪儿逃!”
悦儿慢条斯理问了三个茶问题,戎师谈茶而兴起,即刻进入状态,滔滔不绝,听得我与悦儿眼神对视之时,全是钦佩与神往。知他该日凌晨方由福州回到沪上,赴福州,特为中国茶界泰斗张天福老先生祝寿。张老先生生于1910年8月18日,今日恰是他105岁大寿。茶者无敌!而戎师亦素喜武夷茶乡,去年即去了11趟,他随之娓娓道出武夷作为不二茶乡的典故,听得我与悦儿越发点头频频。
当我不经意间告诉悦儿,戎师乃80年生人时,悦儿讶异的表情把我乐着了。而这厢,戎师则非常配合、非常卡通地抚了一下脸孔,戏道:“我这样子,是故意做旧的。”这搞怪的小表情,立马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
我向爱拍摄手部,乃手为人的第二张脸,手语动人。戎师可把我坑苦了,但见他手势繁多,抓拍困难。悦儿早悄悄取过我的手机,替我抢了几张合影,啥叫默契?此之谓也。待我好不容易拍了几张,却见镜头稍远处的高师,稳稳坐着,淡淡笑着,十指交叉,寡言罕语。
他只倾听。这个场合,他将茶席主人之位放手交与立秋,令诸多来宾自行寻室找座,任戎师激情发挥。他只将自己隐入背景,不动声色。他的茶室、他的器物、他的气场,跟着他,全成背景,静静悄悄,绝不喧嚷。
于是乎,但见中青两代茶师,互隐互现,互敬互赞,端端好看!
戎师另行有约,依依惜别后,我们外出就餐。空旷大厅,齐齐围坐,各式精致点心粥菜,令人目不暇接。一问之下,一桌人等,我为老幺。好哇,我暗暗得意,正好可以倚小卖小啰!
几杯小酒下肚,不熟悉也便熟悉了。忘了作家姐姐、委员哥哥等华丽身份,直如红楼群芳齐聚大观园般,“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立秋哥哥与高师有着讲不完的悄悄话;警花姐姐温柔可亲,坐在董姐姐与花儿姐姐中间,不时捉对谈心;委员哥哥是悦儿的哥哥,可看起来后生得紧,原来养生有方,健身有术;华姐美丽动人,一问之下,却是驴行能手,原来是朵“行走的花儿”;悦儿姐坐在左侧,不时为我与高师布菜,可心可意……
好不容易逮着高师敬了杯酒,却冲口说了句不甚合仪之语,惹得高师喷笑。然高师不以为忤,反敬一杯。不知怎地,悦儿说起我们学篆书来,令我取出前几晚写的字,录于手机上的,给高师过目。记得那晚一时兴奋,刷刷写了几个繁复生字,其实心底是嫌横平竖直难,干脆试着写“离”字,也只写了一遍。谷师只上了两节课,要求我们练习简单笔划与对称字体,我这算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高师一看,令我自己观察字形。说此字右半部分,该是“鸟”形,可我上端空白处,即鸟眼留得太大。我一看,一听,当即心服口服!随即高师侃侃而谈,讲起书法诸理、美丑之辨,又谈及蒋勋之论、及颜真卿之祭侄文稿,其稿虽有“书之奇绝,论者以为《兰亭序》之后惟此为高,故有‘天下第二行书’之誉”,然亦有一派称之为“丑怪”者。我说其稿为草稿,书之本意不为扬名立万,只为抒发彼时彼情。当我与高师同时道出“真性情”一语时,不由心头欢畅,两眼放光,不称高师,直呼大牛哥了!大牛哥,俺不逃,请你多多指点,可好?
兴尽而返,悦儿与立秋分别演奏罢古琴,各友陆续散去,只余高师、悦儿、立秋与我。立秋哥哥谦逊内敛,勤奋有加,自道悦儿练习《梅花三弄》方三月,而他已三年,仍有不满之处。多才多艺的他又吹奏一曲箫曲,显见也是下了苦功夫的。而他于茶道、花道,亦情有所衷。
夜深了,又到告别时。高师招呼我与悦儿到窗前,道,周五高架上的装饰灯都打开了,与上次夜景不一样。开窗一看,果然流光溢彩,璀璨瑰丽。他又指点我何处取景为宜,淡淡地,不动声色。
待我收好相机杯盏等物,欲为高师整理满桌器物,立秋笑道,“高师的古董宝贝还是让他来收吧,我怕碰了,只管收自己的。”我忙忙缩回手,果然是哥哥想得细!这随处均窑汝器的,我又一贯的毛手毛脚……高师进去收拾,却听他扬声叫道:“叮当,方便过来帮下忙吗?”我一听可乐了,欢蹦乱跳跑过去,如被老师点名要求留校帮忙般得意。“这些点心咱不要浪费了,你帮我带点回去,好吗?”大牛哥依旧淡淡地,不动声色。
忽然明白,我为何如此喜欢这个茶书房。
我素喜古旧的器物、古旧的人,如了上回五月于乌镇,参加了木心故居博物馆开幕式,便离了人头攒动的喧闹处,请了辆黄包车,去了人迹稀少的北栅。
先隔河观看真正的林家铺子故居,该处现已颓废不堪,林家后人当年皆躲避台湾,但视其房屋、粮仓、码头、豆腐坊等规模建制,可想见其时之盛。
随后又观了一株唐槐,枝繁叶茂,沧桑而年轻。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历载千年风雨,只沉默似金。此番独我一人来寻,静静上前,抚摸了一下它的千年之躯,便转身离去。车夫不解,提醒我该拍照啊,我笑笑,断然拒绝。对于古旧的东西,当怀一份敬意,不管它是否如樗树般,因无所可用而得终年。
如同现年21岁的郝笛,有着“中国考古第一大家”美誉,他曾在11岁时被问及“凭什么给人家鉴定文物的真伪?”他答道:“很简单,老的东西都有神韵,像围棋的黑白子一样分明。”“什么是韵?”“一种感觉,很微观,说不出来,肯定不是唯物的东西,上千年了能没有神韵吗?”闻之舒心、开怀。
茶书房那么多的古董、陈茶,我不懂,也不识,但不妨碍我的满心欢喜。
它们虽古虽旧,然而都是暖的,是活的,全无陈腐气,绝不盛气凌人。想来,是因着主人的滋养吧,俗语玉养人,因着人养玉在先,不然,还不是顽石一块?
观高师沏茶,有如读好书。一举一动,随意舒展,轻取巧置,毫无拘泥。满桌宝贝,一室重器,皆不能盖了他的气息。
器物贵在使用,比之深埋于地宫,层锁于博物馆,茶书房的器什们得遇高师,皆是有福。“凡遇,合也”,如是说来,我能到此,亦是有福之人了!
来到位于34楼的茶书房,真是云端上的福气。
带着满腔感动,周六匆匆踏上归乡旅程。约了教授,与妹妹陪同母亲赶赴江阴,进行复诊。
整整半年多,母亲仍存活,24小时不间断的癌痛全部消除,能吃能拉,基本无大的痛苦,是何等的福份与造化?虽然整个家族对我姐妹颇为不屑,乃至愤怒,每每被指责“不化疗误了最佳治疗期”、“懂不懂临终关怀”,我俩亦不改护母初衷,只是更加注意保护母亲的自我意愿。
夜晚,服伺母亲于酒店休息、就餐,再约见教授。母亲谈锋颇健,一坐一聊便是一小时,似乎要将积压已久的疑惑、恐惧、担忧一吐而光,她还谈起病后的学习心得,不要化疗,要五脏同调等。我知道,她急于得到理解与认可。我一直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原本壮硕的身躯明显消瘦下去,也只能握着她的手,或梳一下她的头发。她则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
妹妹坐在她另一侧,一言紧一语,将诸多生活细节一一道来,令得教授一张张方子逐一敲定。
中医就是这个好,会听你讲述,必听你讲述。不象西医,不许你开口,只听仪器检查与分析报告。而我深信,如此面对面的交流沟通,本身即为良药。
复诊结束,我留下来参加教授次日的培训,他们连夜回家。果然妹妹告诉我,回家途中母亲兴高采烈,觉得来这一趟,真是值!
昨晚倦极而眠,一宿未曾翻身。凌晨,得一梦。
我带着儿子回到故里老宅,似乎推着自行车,在中心路上走,快到家门口的桥头时,我俩停下。
眼前展现的是一幅水彩画,清淡而有莹彩。田野平整开阔,河中碧波涌起,天上繁星闪烁。天上地下,全是淡金色。
我指着启明星,惊喜唤儿来看。天上每一颗星星都那么闪亮,密密麻麻,从穹隆顶上,延展开去,直到远远的天边。
梦中觉得该是夜间的,眼前却分明天光大亮,又是极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
天地间,静谧、明净,安宁,辽远。难道这是我心中的香巴拉,在向我示现神迹?
醒后想起,我离开老宅之时,恰儿子此时般大。而此时,老宅故地早已夷为平地,盖起了高楼大厦。
“兔小眠,今天白天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看海了。”
“看海?可是看海要穿过整片森林的啊,一来一回最快速度都要花上两天时间,我可是前天还见过你的。”
“对啊兔小灰,我就是从前天出发的,然后今天回来。”
“那你哪有时间看海?一来一回已经花去你几乎所有的时间了。”
“只看一眼也是看啊!”
“你跑了那么远的距离就只是为了看一眼海?”
“对啊,当然如果恰好能在海边捡到一个魔法瓶就更好了。这样我就可以许三个愿望了。每次在跑去看海的路上,我都会想三个不同的愿望,你知道吗?这能让奔跑变得不那么让人疲惫呢!”
“可是你始终没有捡到一个关着魔鬼的瓶子,对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愿望本身已经美好到无须再去实现的地步了,而且一个愿望就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最后一次的三个愿望是什么?”
“森林一直存在,那片海一直存在,而我能一直奔跑下去。”
这是我的床头书,《兔子什么都知道》。
我愿是那只无倦奔走的兔子,偶尔停驻于云端之上。
或拈一朵花。
或执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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