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印象中的呆霸王薛潘形象,多始于中学教材中《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文。“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潘,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狗,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来历分明,可见薛潘为典型皇商富二代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胡天混地。“还有一女,比薛潘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想起凤姐所说,“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倒不独指探春与贾环了。
“薛潘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以为化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因色起意,草菅人命,既霸又呆,端的可恶!
就这么一个大字不识几个、“唐寅”认作“庚黄”,酒只喝花酒,画只看春宫,歌只会唱“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的蠢物,自宝玉凤姐双双魇魔法时,却让我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呆霸王呆中有细,毕竟是家中唯一男丁,对妇嬬还是一力保护的,无论母亲妹妹爱妾。而且也通些世故,知贾珍等人好色成性,即使平素属狗肉朋友相交甚欢。最耐人寻味的是他在百忙中瞥见黛玉后的“酥倒”反应。黛玉一尘不染,凛然出世,“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恰如兴儿所言,“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合府上下,惟宝玉与黛玉青梅竹马亲厚有加,时有抹汗打闹等亲昵之举,曹公何曾使墨令他人有唐突之举?薛蟠之酥倒,岂不异哉?
宝玉挨打,宝钗素知其兄情性,疑其调唆了人来告,“薛蟠本是心直口快之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辨。”更见得他顽笑时原来也有心,“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与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冲撞了母女俩后,次日薛蟠自来请罪,“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娘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如此任性霸道,率真直接,知错就改,敢做也当,倒也不乏可爱之处了。
当他贪图柳湘莲美色,却被柳大侠因势诱出,一顿胖揍,曹公又给我们观赏了一出换了主角的“毒设相思局”,令人又气又笑。可这呆霸王愣是呆人有呆福,一年后,又与柳大侠称兄道弟起来,“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
8月3日于深圳机场候机,顺手翻阅该日《深圳商报》,正好有一篇《黛玉与香菱》,说“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中,黛玉“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被香菱从背后击了一掌,貌似亲密无间,后更有学诗之谊,故此认为香菱是黛玉小影。薛蟠酥倒在先,薛姨妈“爱语慰痴颦”、宝钗戏言“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在后,由此得出“如果黛玉真要许给薛蟠”的设想,这真正令天下“黛玉粉”齐齐跺脚撞墙了!喜石第一个不答应!
不料回来后再读红楼,心中却逾见不安。
霸王之呆,呆在不学无术,“行止浮奢”,飞扬跋扈,任性妄为,并非皮相。薛蟠娶金桂前,香菱曾对宝玉细说情形,“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还胜。”可见薛蟠长得不丑,且想来有个绝色妹子的人,也不会丑到哪儿去吧。这样的公子哥儿人貌不丑,审美也不错,香菱、金桂、宝蟾哪个不是美人?而强抢香菱,速娶金桂,暗通宝蟾,真是应了“怜新弃旧”“得陇望蜀”之评。四大家族家势渐颓,如果尚算门当户对,情势可行,他的“酥倒”,难不成就没了下文?
慧紫鹃用计试完宝玉,又情劝黛玉,“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可不丝丝入扣一语成谶?薛姨妈对宝钗与黛玉说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线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做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读来可不惊心?黛玉刚说“我明日就认姨妈作娘”,宝钗随即笑道:“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可叹痴心女心心念念唯一人,但他人眼中却不如此!再思及薛呆子那句“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喜石真为林妹妹愁至无语。算来高鄂令神仙妹妹闺中病夭,而不为宝玉之外的任何人为妻为妾,倒是仁慈无边了!
自有红楼,即有钗黛之争,更有“谁更宜妻”一争。惜曹公早逝,留下半部华章,任后人无限想象。只是一片鸡飞狗跳乱象之中,薛蟠见影而酥,透过他直勾勾的眼光,令我们看到他赤裸裸的欲望,曹公或许只是想说:谁说黛玉只可妹之,不可妻之?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