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4/bmiddle/002agDPEgy6VRUumehZ83&690

常裁一弯荷叶帽，见人免得更科头

“风格即人”这种文艺观念我向来是心存腹诽的，清代刘熙载是这种文艺观念在书法领域里的集大成者，他在《艺概》中说：贤哲之书温醇，骏雄之书沉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他把人品和书品直接画上了等号。他更言之凿凿地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以书法在民族审美心理形成过程中的崇高地位，一般百姓总以为书法家都是飘逸不群、德高望重的高人雅士。确实，在书法史上书法形象和人格形象达到完美统一的不乏其人。王羲之袒腹东床、誓墓不仕的潇洒正和他的书法相辉映；颜真卿忠烈刚毅，足使乱臣贼子惧，其书法亦刚劲雄伟，为万世不祧之祖；弘一大师那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的书法正是他皎然出尘的人格的外化。

但是，人格是伦理学概念，风格是文艺学概念，二者不能混淆。一个人的才情禀赋、气质情操、兴趣爱好对他的艺术风格的形成无疑是起作用的，但不能夸大这种作用。否则，以人格径直取代风格，过分强调人格的作用的不良倾向会使艺术沦为政治的奴婢，取消了艺术的独立性。不然，如何解释李斯、蔡京、秦桧、严嵩、康生这些在戏剧舞台上恐怕要画白鼻子的人士也是书法大家？

明末的担当和尚书法形象和人格形象也是完美统一的。我喜欢他的草书单条“常裁一弯荷叶帽，见人免得更科头”。

就书法形象而言，这幅字既熟且生，将枯带润，放逸奇肆，得未尝有。石涛曾称赞担当老人大有解脱之相。这真是一个和尚对另一个和尚，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锥心之论。担当俗名唐泰，字大来。他曾应过科举，到江南执贽于董其昌门下，从习书画。想来他年轻时能写明代盛行的“台阁体”，他早期作品也正如徐霞客《游记》中称：“诗书画具得董玄宰三昧”。可是这幅字看不出台阁体和董其昌的影子，他已经从法度、师承中解脱出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就人格形象而言，担当不愧时人“云中一鹤”之誉。理解了“科头”的涵义，就理解了担当了。

《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

“散发坐床，箕踞不哭”，何以是不崇礼制？

中国自古是个人治的国家，法制让位于礼制。皇帝老儿希望臣民听他的话，以礼教人，谓之礼教。百姓懂礼、守礼，皇帝老儿就能垂裳而治了。礼教的一个重要核心就是“孝”，老娘死了不哭就是不孝。事实上在中国“孝”不仅是个人的道德伦理，更是治国理念。“孝”和礼教的另一个核心“忠”是两位一体、异质同构的，皇帝就是最高家长，孝顺父母的最高目标就是孝顺皇帝，个人伦理是从属于政治伦理的，五四先贤发现这个秘密，难免发出“礼教吃人”的浩叹。

箕踞，是屁股着地，两腿前伸的坐法，以两腿展开如箕形得名。据说孟子老夫子有次回家见到老婆箕踞而坐，气得要和老婆离婚。箕踞是极端失礼的。孟夫子回来，老婆应该“跪坐”相迎的，礼教者，三纲五常不能乱。《论语·宪问》记载孔子因为原壤蹲着迎接他不合礼节而大骂出口：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另外，古人上衣下裳，上至膝下至踝穿个“胫衣”，也就是“绔”，直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才穿合裆长裤。这个坐姿容易露出下体，确实不雅。

我记得我小时候不爱梳头，老妈训斥：“科头散发，什么样子？”科头，是个古老的汉语词汇，不意在江东的方言里还遗留着。科头，就是不带冠帽，裸露头髻。散发，更是连头髻都不扎。《礼记·冠义》：“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古代男子到了二十岁要举行冠礼，行过冠礼再给自己起个“字”，那么就是成人了。《礼记．冠义》上还说：“冠者，礼之始也。”冠礼是一切礼仪的开始，这可了不得，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科头散发，四维不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所以，阮籍应该按照“五服”的规定冠冕堂皇，跪坐，痛哭，才算崇礼制、遵仪轨的忠臣孝子，才符合司马氏的统治需要，才是政治正确。其实，阮籍是哭了的，客人走了，他哭到吐血。也就是说阮步兵是“孝”的，只不过他的“孝”不是用来配合表演的，他的“孝”是从君君臣臣的封建道统独立出来的，是从人性自然生发出来的，和吃人的“礼教”无关。

正如今天长发是摇滚、大胡子是艺术家的标示物，“科头箕踞”显然成了隐士的标准配置，标示了对世俗的鄙薄，对方外的向往。唐·王维《与卢员外象过雀处士兴宗林亭》：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明·唐寅 《偶成》诗：科头赤足芰荷衣，徙倚藤床对夕暉。这些流传下来的诗句都用“科头箕踞”来描绘高蹈遁世，脱略形骸，不为世俗礼法羁绊的隐士形象。我辈俗人不幸毛发不算浓密，成不了艺术家，这是先天不足。科头箕踞却没有先天的条件限制，这个姿态很容易摆出来的，所谓“终南捷径”是也。唐代进士卢藏用没有官职，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赚取了眼球与名声，终于飞腾而去。自此之后，终南山山上隐居的诗人多起来，用风雅的说法，这个叫做“养望”，据说早年的李白、杜甫也曾厕身其中。“科头箕踞”用今天的话说也可能是装逼，和担当同时的陈继儒不赴朝廷征召，明代著名的“山人”，可是他并不入山，周旋于高官巨贾之间。后来，蒋士铨写诗挖苦他：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科头箕踞”是对礼教的反动，“常裁一弯荷叶帽，见人免得更科头”则是对自标高格的反动，透露出来的是鸥鹭忘机的消息，一任自然，没有“养望”的机心，由处士而和尚，“科头”都懒得装了。担当《自题像赞》云：担当老，担当老，足健而跛，目健而眇；法席掀翻，禅床推倒，且在粪堆里打眠，漆桶中洗澡。佛法尚且视若粪土，况复礼法乎？担当这“云中一鹤”和陈继儒“翩然一只云中鹤”相去何以道里计。

明清之际，书画有“四僧”之目，担当书画不让四僧，唯其驻锡西南边陲大理鸡足山，不为外人所知。近年印刷、传播业发达，担当遂为人知，有人动议“四僧”当易为“五僧”。呵呵！起老和尚于地下，恐怕老和尚会掀髯而笑，不欲与人争胜。诗曰： 

风气年年脚样新，

何如疏散乐天真。

粪堆漆桶寻常过，

哪肯沽名第五人！

http://s9/mw690/002agDPEgy6VRUE0zHi48&690

春来无日不狂游  折得名花插满头

一自为僧天放我 而今七十尚风流

http://s8/bmiddle/002agDPEgy6VRULpgIDf7&690
佛容为弟子 疏散乐天真
http://s3/mw690/002agDPEgy6VRUNQ7myc2&690

一下被他抓着后 半生痒处一时消

http://s9/mw690/002agDPEgy6VRUScyko38&690
只许山僧来作枕 不容天地使人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