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在康复中心见到周苏红。

    离开中国女排，如今她的身份就是四楼最深处那间病房的女主人。

    我最想问她的问题是，从受万人关注的中国女排到丈夫的病床前，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

    但是坐在汤淼的病房里，和周苏红聊了一个小时，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有说出口。因为随着谈话的深入，我越来越感觉，如果我这样问，就更加显现出我和她境界的差距。　　    周苏红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在她心里，始终装的是别人，是集体，甚至是国家。这样的胸怀，非一般人所具备。

    在中国女排八年，周苏红绝对是在接二连三的困难考验中走出来的英雄。在中国女排顺利的时候，她往往不显山露水，但是在球队最艰难的时候，总是她挺身而出。最近这一年多，每每看到背负着重重压力的周苏红在为奥运梦想努力奋斗的过程中，仍然是全队最积极最乐观最拼命的一个，我都会感到很心疼。

    细节最能体现美。训练中有队员倒地救球，地上湿了一片，快步跑到场边拿毛巾擦地的往往是周苏红。轮到周苏红发球，无论递给她球的是教练、队医还是球童，她都会真诚地说声“谢谢”。

    比赛场上，她又是最拼命的一个。2006年世锦赛，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仍然咬牙坚持。比到后来，她每次拦网时为了能跳得再高一点，都是做好准备先深蹲再起跳，这样的状态难免有球打不好，每逢此时，她定会主动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连说好几遍“我的”，然后她会和队友拍拍手，互相鼓励打好下一个球。

    2007年，几个老队员离队治伤，周苏红勇挑重担。最艰难的时候，丈夫汤淼意外重伤带给周苏红毁灭性的打击。但是这个坚强的姑娘几乎没有耽误一堂训练课，一个月后随队出征大奖赛……

    问周苏红为什么会如此坚强，她会说是中国女排造就了她。其实再仔细想想，中国女排有周苏红，我们的身边有周苏红，何尝不是一种荣幸。

    告别逃不开感伤，但是在女排姑娘的这份感伤中还有一份担忧和怜惜，那是给队中最让人敬佩的队长周苏红的。离开中国女排之后，黄金一代将走上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而对一年前丈夫汤淼因意外受伤而高位截瘫的周苏红来说，新生活却是从受万人瞩目的排球场走到丈夫的病床前，面对另一场人生的考验。

    10月22日晚7点，我如约来到康复中心汤淼的病房，还站在门外，就听到了周苏红爽朗的笑声。刚刚喂丈夫吃过晚饭的周苏红正在帮丈夫准备笔记本电脑，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汤淼靠在床上看他最喜欢看的《炊事班的故事》，我们的采访，就在周苏红这一天唯一空闲的一个小时展开。

　　转眼间中国女排解散已经十天了，这十天时间，听说你每天都是24小时陪护。

　　周苏红：时间过得真是好快啊，离开队伍都有十天了。这十天每天我都在医院，在病房，一直陪伴照顾着他，从早到晚特别忙碌。汤淼他上下午都要训练，然后我们还要收拾，刚刚才忙完，才有空跟你聊一会儿天。为了奥运会，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在身边陪他，我真是感觉很愧疚，现在他的康复进入到关键阶段了，我一定要多弥补他一些。

　　有报道说你为了照顾汤淼要休息一年，这一年真要告别排球了吗？

　　周苏红：我辟过谣了啊。我还没想退呢，依目前我的状态，打国内联赛肯定没有问题的。只是因为汤淼的意外，所以今年的联赛我就不打了，很多事情不能两全，总得放弃一些东西，所以我特别感谢省里对我们的理解和支持。但是明年的全运会预赛决赛我都会打的，毕竟浙江省培养了我，我是一定要尽全力为浙江省做贡献的。算算我一共参加三届全运会了，我们浙江队两个第五，一个第八，这次我是想带动小队员们打得更好一点。

　　那中国女排呢？就算彻底告别了吗？还想不想回去带带年轻队员？

　　周苏红：朋友们都劝我见好就收不想我那么辛苦了，可是说心里话，我真是很想再拼一届，因为我非常舍不得中国女排这个集体。我们这批人在一起走过了8年，加上我1999年进队那一年，一共在中国女排9年了，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怀念。所以如果中国女排再给我机会，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只要队伍需要，我也还能打，我就会义无反顾，再撑四年的！  

　　你就没想过再拼一届对你来说有多么艰难？

　　周苏红：其实过去四年，特别是在困难的时候，总是把2008年奥运会看成自己最后一搏，但打完奥运会，要告别女排时，才更加意识到自己对排球事业、对这个集体有多么留恋。再继续干，困难只会比前面四年更多，但是我是个很有目标的人，一旦确定要做的事，我会特别认真地一直做下去。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我才能在上个奥运周期战胜那么多困难走过来。

　  我听陈导说，你在奥运会输给巴西队无缘决赛后，哭得特别厉害，因为自己第一局的关键球没有打好，特别自责，你为什么要这样苛求自己？

　　周苏红：因为和巴西队比赛第一局，是我没有处理好关键的球，自己接了一传跑上去扣球，结果被对方拦死了。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球我扣下去，结果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关键球没打好，中国女排无缘冠亚军决赛，我们的卫冕梦想破灭了，我是有责任的。我相信我们进了决赛，谁也拦不住我们拿冠军，可是现实是非常残酷的，就因为一些机会没有抓住，你就没有机会去争冠军了。那天我真是哭到吐了，整个人完全崩溃。过去四年在困难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到那天是越过了边缘，真的崩溃了。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那天哭吐了以后，走路都没力气了，是队员把我扶回奥运村的，晚上什么都东西都没吃，一直拉肚子。

　  但第二天陈导想让你休息一天，你又爬起来去训练了？

　　周苏红：对的。那天早上大家都没叫我起床，早饭是队友给我从食堂带回来的，她们去训练也没叫我。但是我还是爬起来跟着去了。

　　不是梦想已经破灭了吗，为什么还能这样调动自己？

　　周苏红：大概大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吧，发泄完了情绪就扭转过来了。毕竟这块奥运铜牌对我们中国女排来说同样重要，在北京奥运会上，能站上领奖台，意义是不一样的。再说有个好的开始也要有个好的结束，我们虽然没有完成好任务，但是还应该去尽量弥补遗憾。

　　走过这四年，所有的努力最终定格在一枚奥运会铜牌上，是不是很不甘心？

　　周苏红：嘴上说知足，心里很遗憾。我们在家门口的奥运会上，肯定是非常希望拿冠军的。但是竞技体育就是这样的，我们的水平没有绝对实力拿冠军，世界前六名都有机会角逐这枚金牌。其实雅典奥运会时也是这样，我们的实力并不在俄罗斯队之上，但是最后我们打出来了，俄罗斯人错失了一两个机会球，结果可能会遗憾一辈子。

　　从汤淼意外受伤的艰难处境中走出来，还能在北京奥运会上拿出出色的状态，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坚强？

　　周苏红：我一直说，有什么样的教练就有什么样的球队，是什么样的集体就会造就什么样的球员。我的坚强、乐观都是中国女排这个集体、是陈导教会我的，要不是在中国女排这样的集体，有陈导这样的榜样，有大家的关心支持，汤淼这个事我是走不出来的。

　　在最困难的时候，中国女排给了你怎样的支持和帮助？

　　周苏红：一件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汤淼刚出事的时候，大家谁也不敢问我什么，我看得出来，他们在想各种方法表达对我的关心和安慰。“耗子”（杨昊）并不是那种很勤快的人，但是那天她特意买了樱桃洗好了给我送来。还有大梅，她还是个小孩子，平时也挺马大哈的，但是那天她出去回来，买了一个汉堡送到我房间。面对我她红着眼圈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汤淼要从圣彼得堡飞回上海的时候，队里安排我去上海看望他，当时他的状况很糟糕，可以说是在生死的边缘。离开北京前那个晚上，冯坤、蕊蕊、张娜跑来陪我聊天，她们每个人准备了一个礼物让我带给汤淼。冯坤一共只有两只幸运熊，当时就送给汤淼一只小白熊，就是汤淼现在床头挂着的那只。蕊蕊送给汤淼一本她最喜欢看的书，那本书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和鼓励过她的。张娜给汤淼带了一块玉，也是保佑吉祥平安的意思。每个人都在用她们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对我的关心。还有队里的教练们，他们跟汤淼并不熟，但他们一直把对我的关爱放在心里。例如每堂训练课后，大张导（张建章）常常会主动第一个帮我放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状态总是出不来，我很着急，陈导鼓励我说，你是生活中的强者，比赛中也一定会是最强的，不要急。汤淼到北京康复以后，领队往医院跑了几十趟，送这送那，很多都是我们还没想到他都替我们想到了。

　　大家的关心和帮助是不是也给了你不小压力？

　　周苏红：从去年汤淼出事到今年年初，我一直就不顺。状态总是出不来，伤病也反反复复，有一段我都怀疑自己到底还行不行。而且你说汤淼出了这样的事，我完全不想是不可能的。白天训练还好，可以暂时放下，没空去想，但是到了晚上静下来就不行了。这一年多我的睡眠质量很差，睡眠不好必然会影响体能和状态。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女排这个集体给我的帮助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还有我和汤淼两个人的梦想在支撑着我往前走。我们队有时给我放假让我去看看汤淼，没过多一会儿他就催我走，每次都是这样。其实他非常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但是还是一再劝我早点回队，早点休息，这都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你有没有抱怨过命运不公平？

　　周苏红：不幸刚刚发生的时候总是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如果当时不这样或者没那样，悲剧或许就能避免。但是如果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悲剧了。这些日子天天生活在康复中心，看到这么多不幸的人在顽强地和命运抗争，我就想，运动员是苦是累，但看看在这里顽强生活的人，你就会感觉运动员的苦和累都不算什么。我发现他们的训练比我们还要自觉，定好1点30分开始训练，1点28分大家都到齐了，老的小的、大小伙子、年轻姑娘，一个个精神抖擞，不用任何动员。这对我启发很大，生活中大家都在抱怨自己苦和累，其实有健全的身体，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用一个词来概括，你会说是什么？

　　周苏红：知足。在医院里我见到很多，感觉汤淼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幸刚刚发生时，一度连生的希望都很渺茫，现在能奇迹般地活下来，我已经很感谢老天了。他刚回到国内时，有两三个月时间连话都不能讲，只能靠唇语。后来脱离呼吸机，是很难很难的过程，很多人一辈子都脱不了机。但是一个个困难我们都跨过去了，靠他自己这么坚强地走过来了。真的，从人生的最低谷往上走，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知足。

　　从奥运冠军到这里24小时照顾病人，你有心理落差吗？

　　周苏红：没有。我和汤淼自从相爱，从来没有在一起好好相守过，现在能24小时在一起，虽然是以这种方式，但我还是感觉很幸福。大家都说我来了以后，汤淼每天都很开心，我就是他的开心果。现在我俩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快乐取决于你，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看着你的队友有的出国打球，你会不会心动？

　　周苏红：其实就是汤淼没出事，我也很可能会选择留在国内打联赛，浙江培养了我，我要尽可能回报它。至于其他，我真是没有想过，生活嘛，过得越平凡越好。

　　你这么多年拼命打球，不是为了退役后有好的生活吗？

　　周苏红：拼命打球是因为我喜欢打球，你看我刚刚休息没两天，就想排球了。

　　一点儿没有为名为利的考虑吗？

　　周苏红：我觉得挣得钱够花就行了，也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有退休工资，不用我太操心，我也喜欢名牌和好的东西，但是并不是非有不可。至于名嘛，我希望有一点小名，不要太大，那样会很累。在这里，常常有人找我签名照相，我感觉有这点小名挺好的，大家听到我鼓励他们会很开心，我用言语都能帮到别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