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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草韧如丝

邓迎雪

初夏，街边的榴花明晃晃地照人眼，他闲立街头看人兜售用蒲草编织的拖鞋。那真是好漂亮的鞋子，那些浅黄又泛着灰白的蒲草经过巧手编织，让一双双家居的鞋变成了满含田原气息的艺术品。

有年轻女子路过，拿起鞋问价钱，又嫌贵，欲转身离去。他在一边不禁脱口而出，姑娘，这鞋结实，蒲草韧如丝嘛。

那女子听他这样说，扑哧一声乐了：大爷，你还会古乐府的诗啊？

“君若如磐石，妾如蒲草韧如丝”，这是古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对焦仲卿许下的爱情誓言，没有想到白发老翁也能随口说出这浪漫的诗句，女子自是好奇万分。

他神情一滞，默默无言，心中懊恼：见鬼，怎么扯出这句来？

几十年了，他一直刻意掩埋那段回忆，装作健忘症，忘掉年轻时的故事。但谁料，今天，他竟然又提起这句话！

时光的车轮转到30多年前的那个初秋，他还是一个背着行囊准备赴京求学的小伙子。那天，她来送他。她穿件淡蓝色长袖衬衫，黑亮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大眼睛里泪光浮现，却又故作欢颜，安慰他：“你好好读书，伯父伯母在家由我照料，你尽管放心。”

他感激地说，芬你真好，等我毕业了咱就结婚。

她幸福又有些羞涩地笑了，拿出一个笔记本送给他。本子里夹着一句话，“君若如磐石，妾如蒲草韧如丝”。

空气里飘来花香的味道，彼此的誓言是那么美好温暖。

他北上求学的3年里，芬在工厂做工，下了班糊火柴盒，打石头子，一分一厘攒下来供他读书，家里的父母也多亏她常来照料。

那时，他是那么感激她。

可人总是会变的。毕业后，他留在了北京，刚到局里工作没多久，局长就托人把女儿介绍给他。他不是没有想过故乡的她，他其实已开始准备和她结婚用的物品，但摆在他面前的是看得见的前程，是呼风唤雨的领导，他不想和权势抗衡。

他最终和她断绝了一切来往，把良心踩在脚下，把曾许下的誓言抛在了风中。

他不知她是怎样度过了那些伤心欲绝的夜晚，只听说分手后她匆匆嫁人，生活得并不如意。丈夫又在孩子3岁的时候因病离世。后来，她一直是独自拉扯着孩子，过着孤独凄清的生活。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10年前，在街边拐角，有老者指着枯坐在村口满头白发的妇人对他说，那是她。那么多年没见，她的容颜早已大改，消瘦干瘪，一头白发在风中飘舞，眼神浑浊，对他视而不见。她已认不出他。

他惊惧那是她！

他想，如果当年不是他绝情，她的一生要比现在顺遂得多吧。是他毁了她的幸福和希望，辜负了她的真情。多少年了，他一直不敢想起往事。他害怕忍受良心被啃噬的苦痛，害怕那愧疚像海藻一样缠绕他的心，使他夜半醒来，无法安睡。他自欺欺人地学会“健忘”，忘掉他的不义，他的绝情。好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一直是那个学贯中西受人尊敬的学者，是那个他人眼中言行高尚的谦谦君子。

可谁知就在今早，那句她说过的誓言竟会不知不觉地穿越30多年的时光，重回到他的心中，让他的心无法喘息。

他这时才知道，那曾经被他藐视践踏的良知就像蒲草，坚韧如丝，在每一个他不经意的时刻，都会出其不意地跳出来，鞭挞他的灵魂。

发表在2013年3月20号《深圳晚报》

字数：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