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Breath Becomes Air>>的作者保罗1977年生于美国一个印度移民家庭。保罗2000年获得美国斯坦福大学英语文学及人体生物学双学位。此后他在英国剑桥大学获得科学及医学史哲的硕士学位。2007年保罗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耶鲁大学医学院后，在斯坦福大学完成了神经外科实习期以及神经科学的博士后研究工作。

 

才华横溢的保罗拥有深厚的文学素养，曾经徘徊于文学人生或医学人生的两难选择，保罗决定先行医二十年，再写作二十年。2013年，36岁的保罗在神经外科实习期的最后一年被诊断为第四期肺癌。<<当呼吸化为空气>>是保罗病中留下的文字，一部未完成的手稿。他以医生和患者的双重身份记录自己进入倒计时的生命。

 

保罗妻子为此书而写的后记分为两部分，拙笔翻译的是第一部分，纪录保罗生前最后一段时光。文字深情流畅柔韧温厚，读得我泪流满面，于是动念译成中文，晚饭后摊开从图书馆借阅的书，读一句译一句，疑惑之处就查电子词典或与家人讨论。原文里有一句：“He doesn't  want a Hail Mary”，疑惑于此处Hail Mary的准确译法，随口问正在苦练钢琴的老公，惊喜的是居然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作为一个美式橄榄球球迷，他告诉我这是在橄榄球赛场上常出现的一个术语，大意是绝境之时孤注一掷以极小的机会反败为胜。得到启发后，为衔接下句，我就将这此句译为“他不希望为延长无意义的生命而背水一战”。

去年春天阅读的<<Being Mortal>>激发了我对医学的强烈兴趣，迄今一年多的时间我的阅读兴趣聚焦于才子医生的英文原著，一本又一本从图书馆借回家，读后实在喜欢的书我就从亚玛逊买下收藏于书柜。每天晚饭后与家人相守，我们各司其职，沙发卧读是我一天最享受的时光。想念中文时，就翻看余光中木心王小波曹雪芹杜甫李白过过瘾，这些我最爱的中文书就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下层，伸手可及。

医生著书读多了也逐渐熟悉一些医学术语，但术语的翻译于我仍是极大的挑战，希望与原意出入不是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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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9日星期一，保罗在家人的环绕中病逝。保罗的病床离产房---八个月前我们的女儿凯迪出生的地方大概两百码。在凯迪出生后和保罗离世前的日子里，如果你曾看见我们在当地烧烤店品味排骨，微笑着分享一杯啤酒，一个黑色头发，长长眼睫毛的宝宝在我们身旁的婴儿车里酣睡，你一定不会猜想到保罗在世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也不会想到我们已清楚保罗的命运。

 

当五个月的凯迪迎来她人生第一个圣诞节时，化疗和药物对保罗的肿瘤已经无效。圣诞长假期间， 我们团聚在亚利桑那州小城金曼保罗童年时代的家里。凯迪身穿糖果条纹睡衣，尝试了她生命里第一口固体食物:红薯泥。屋里烛光映照，话语喋喋不休。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保罗越渐衰弱，悲伤之时，我们依然共同经历和品味快乐瞬间。我们举办温馨晚餐聚会，夜里相互依偎，醉心于凯迪明亮的双眼和她宁静的天性。躺椅上的保罗裹在温暖的毛毯里写作。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努力想完成这本书。

 

冬去春来之时，小区的木兰花盛放，而保罗的身体极速衰弱。二月底时，保罗需要补充氧气维持舒适的呼吸。他未碰过的中餐被我扔到垃圾桶里，覆盖在他的早餐上，几小时后我再将他的晚餐倒进垃圾桶。曾经他很享受我做的早餐:鸡蛋香肠起司三明治，但随着他胃口减退，早餐改成鸡蛋和面包片，后来只剩下鸡蛋，直到保罗连鸡蛋也不能下咽。保罗对自己最喜欢果蔬汁也没胃口。

 

保罗入睡时间越来越早。他的声音开始含混不清，恶心反胃几乎没间断。CT扫描和核磁共振结果证明他肺部癌症恶化的同时，新的肿瘤侵蚀到了他的大脑，包括脑膜癌---一种预后只有几个月的罕见毒性渗透，导致神经系统迅速衰退的绝症。这个消息带给保罗沉重一击。保罗虽没说啥，但作为一个神经外科医生，他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处境。虽然保罗接受他有限的生存期，而神经系统衰退带给他毁灭性的灾难。我们和保罗的肿瘤医生商定策略，尽可能地保护他大脑的敏锐度。医生安排保罗参加一个临床试验计划。我们咨询神经肿瘤专家，与缓和医疗小组讨论临终关怀的选择。所有这些计划都是为了保障他剩余时间的质量。我努力让自己坚强却感觉心已破碎。一想到他正在承受的痛苦，就担心他只剩下几周时间。双手相握时我却在预想他的葬礼。我并不知道其实保罗只剩下几天时间。

 

保罗与家人在我们的客厅里渡过了他生命里最后一个星期六。扶手椅上的保罗抱着凯迪，保罗的父亲坐在我的育儿摇椅上，保罗的妈妈和我在附近的沙发上。保罗对着凯迪唱歌，温柔地摇晃着她。凯迪咧嘴大笑，对爸爸鼻子上的输氧管视而不见。保罗的世界越来越小。我拒绝了家人以外的探望，保罗对我说过他想让每一个惦记他的人知道，即使他不见他们，他也和从前一样爱他们，珍惜他们的友谊，多一杯或少一杯威士忌酒并不会改变他们的友情。那天保罗一个字也没写。这本书的草稿只完成了部分，保罗知道他不可能有体力和时间以及清醒的大脑写完全稿了。

 

为了配合临床试验，保罗停用了已经不能控制他癌症的靶向疗法药物，保罗的癌症因此可能存在迅速扩散的风险。保罗的肿瘤医生指示我每天给保罗录像，捕捉他步态或言语的任何异常。”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那个周末保罗在客厅大声朗读艾略特的诗歌，我在为他录像。”记忆与欲望交织，春雨浇灌麻木的根茎”。保罗将书面扑放在膝盖上，坚持背诵诗歌，逗得家人咯咯笑。

 

“这才是保罗，我的儿子!”保罗的妈妈笑着说。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希望保罗平安渡过周末。如果保罗感觉不错，我们会去教堂， 然后带凯迪和她的堂兄姐去小山上的公园荡秋千。我们会继续接受最近这些痛苦的消息，分担伤痛，分享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遗憾的是，保罗的时间不多了。

 

周日清晨，我轻抚保罗的额头，发现他高烧40度，保罗感觉相对还可以，也没有出现其它新症状。几个小时之内我们进出于急诊室，保罗的爸爸及哥哥苏曼和我们在一起。医生为保罗注射抗生素以预防肺炎(保罗胸片上那密密麻麻的肿瘤可能会影响感染的诊断)。这究竟是感染还是癌症在急速恶化？我们回家后与家人相聚。保罗下午舒服地小睡了一会，实际上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看着熟睡的他，我开始哭泣。我悄声走到客厅，他爸爸也在流泪。我已经开始想念保罗了。

 

星期天晚上，保罗的病情迅速恶化。他坐在我们的床边，呼吸困难。心颤于保罗病情的变化，我叫了救护车。这次保罗躺在救护床上进了急诊室，他父母紧跟在我们后面。保罗将头转向我低语道: “可能就这样结束了。”

 

“我和你在一起。”我对保罗说。

 

医院的员工像往常一样热心问候保罗。当意识到保罗的状况时，他们快速行动起来。初步检查后，他们将呼吸面罩套在保罗的嘴和鼻上，通过呼吸机来帮助他呼吸。每当他吸气时，呼吸机会机械化地提供流动空气，代为保罗呼吸。虽然呼吸机能帮助病人呼吸，但呼吸机也是病人的一大负担:呼吸机噪音大力度强，每次工作时都会将病人的上下唇吹离相距甚远。我斜靠着保罗的病床边，保罗握住我的手。呼吸机发出稳定的呼呼声。

 

保罗血液中的二氧化碳严重超高，这就意味着一呼一吸于保罗成了难以承受的繁重工作。血液检验结果显示，随着肺部肿瘤的恶化，超量的二氧化碳在他血液里积累了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他的大脑逐渐适应了超标的二氧化碳，他仍能保持清醒。他知道自己身体正在恶化，作为一个医生，他明白自己面临的不祥预兆。我也清楚这一切。保罗被推进重症监护室，我跟在他后面。那里曾是保罗的很多病人在神经手术前后挣扎过地方，他们的家属聚集在病床边地塑料椅上。”我可能会被插管吗”保罗问我。

 

那天晚上，保罗和他的医生以及家人讨论他要不要插管的问题。最后我俩单独讨论这个问题。午夜时分，重症监护的主治医生，也是长期以来保罗的良师来到病房和保罗的家属讨论可选择的治疗方案。医生说呼吸机只能解决眼前问题，保罗最后剩下的唯一选择是插管呼吸。那是保罗想要的选择吗?

 

关键的问题是:保罗突发的呼吸衰竭可以逆转吗?

 

一旦插管后，我们担心保罗可能因为太虚弱而不能离开呼吸机，他可能会长期陷于神志昏迷状态，然后器官衰竭，丧失意识最后肉身死亡。作为医生，我们见过太多这样痛苦不堪的结局。保罗提出以舒适护理代替插管，虽然死亡会因此提前到来。保罗说就算他能熬过这一关，也不能保证以后会有大脑清醒有意义的时日。他妈妈绝望地打断保罗说:“今晚我们不作结论好吗， 让我们大家都休息吧?” 保罗向医生确认他的DNR状态(DO NOT RESUSCITATE 拒绝心肺复苏，接受自然死亡)，保罗同意今晚不再讨论。好心的护士为保罗拿来几条多余的毯子。我关掉病房的荧光灯。

 

保罗勉强睡到天亮，他爸爸整夜都坐在保罗身旁守候着他。我清楚明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为了保存精神力量，我在隔壁房间小睡。早上六点钟，我轻手轻脚返回保罗的病房。病房灯光昏暗，重症监护仪发出间隙的机械声。保罗睁开双眼。我们再次讨论“舒适护理”----避免采取激进治疗方法去阻止病情的恶化。他满腹疑惑地问我他是否可以回家。保罗已病入膏肓，我担心他在回家路上会受累甚至会在路上撒手人寰。我对保罗说如果回家是他最重要的愿望，我会尽我所能带他回家。舒适护理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我们是否可以设法将病房变成家？保罗答道：凯迪。

 

我们的朋友维多利亚很快将凯迪带到了病房。凯迪以她的天真快乐守护着爸爸，她开心地依偎在爸爸的臂弯里，拉扯自己的小袜子，小巴掌拍打着爸爸身上的毯子，一边笑着一边叽叽咕咕呀呀自语，丝毫不受呼吸机的干扰。呼吸机持续运转，延续着保罗的生命。 

 

医生查房后，在病房外讨论保罗的病情，我和保罗的家人也加入他们的讨论。保罗的急性呼吸衰竭很可能是癌症急剧恶化的结果。他血液里二氧化碳仍在继续增多，这意味着保罗需要插管来维持呼吸。我们的心都碎了：保罗的肿瘤医生打来电话说但愿保罗血液里二氧化碳会有所缓和，但查房医生对此并不乐观。我请求他们尽量准确地就保罗能否从这次急剧下滑中恢复过来发表高见。 

 

“他不希望为延长无意义的生命而背水一战。如果他没有机会拥有清醒的时光，他想取下呼吸面罩，拥抱凯迪。” 

 

我回到保罗的床边。他看着我，一双深色眼睛在呼吸机鼻架上敏捷地闪动着。他用柔和而坚定声音，清楚地对我说：“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他的意思是拿掉呼吸辅助机，接受吗啡注射，接受死亡。

 

保罗作出决定后，家人聚集在一起与保罗共度最后的珍贵时光，向保罗表达我们对他的爱和尊敬。保罗眼里泪光闪烁，他向父母致谢感恩。他要求我们保证出版他的手稿。他最后一次对我说他爱我。主治医生介入对保罗说：“保罗，你离开后你的家庭会因为你的离去而崩溃，但他们也会因为你的勇敢而重新凝聚在一起。” 吉万（保罗兄弟）双眼凝视着保罗，苏曼（保罗兄弟）对保罗说安详离去吧，我的好兄弟。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爬上了我和保罗分享的最后一张床。 

 

我忆起我们曾经分享过的床。八年前还是医学院学生的我们，为照顾和陪伴我病中的祖父，我们缩短蜜月，相互依偎在一张单人床上，我们的床紧邻着我祖父的床。夜里每隔两三个小时我们就起来服侍祖父吃药。当我看到保罗俯身贴近祖父，倾听祖父低语时，我对保罗的爱愈加深刻。我们从未想到过保罗自己的临终之床会出现在不远的将来。22个月以前，当我们得知保罗肺癌的诊断时，我们在保罗病逝医院的另一层楼的一个房间里相拥而泣。八个月以前在同一家医院，当凯迪出生后，我和保罗在我的产床上相依小睡，那是凯迪出生后我的第一个舒适绵长的睡眠。我想起我们家里那张温暖的床，如今已变得荒芜。想起十二年以前我们在纽黑文坠入情网，我和保罗很快就惊奇于我们身体及四肢是怎样的和谐交融，从那时起，当我们肢体相缠绵时是我们拥有最佳睡眠之时。此时此刻我们最后一次床上相依偎，倾尽我所有，只愿保罗能感觉到从前我们相拥而眠时的安宁舒坦和温柔。 

 

一个小时以后，呼吸面罩和监测器被撤掉，吗啡通过静脉滴注进入保罗的身体。保罗呼吸平稳而短促，他看上去感觉舒适。我问他是否需要更多的吗啡，他双眼闭着，点点头。他妈妈挨着他坐着，他爸爸手轻放在保罗头上。最后，保罗失去知觉。 

 

在长达九个小时的时间里，保罗的父母兄弟嫂子，凯迪和我都守护在保罗身边，保罗从失去知觉到呼吸停止的间隙在增长。他双眼闭着，面容放松，他长长的手指被我握在掌中。他父母抱着凯迪。房间里弥漫着温柔的爱意，恍若这些年我们一起度过的很多假日和周末。我轻抚保罗的头发，对他柔声低语道：你是一个勇敢的骑士。骑士是我对保罗的昵称。我在他耳边轻唱几个月前我们自己编的一支简单歌曲，它的中心意思是谢谢你爱着我。保罗的堂兄和叔叔来了，接着牧师也来了。我们分享爱意绵绵的轶事和只有家人才能会意的笑话。接着我们轮流泣别保罗，凝视保罗的脸，我们沉浸于既珍贵又疼痛，与保罗相守的最后几个小时里。 

 

黄昏温暖的光线斜照在西北向的窗户上，保罗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安静。凯迪的睡觉时间到了，她用她圆嘟嘟的小拳头揉着自己的双眼。我们的一个朋友赶来将卡迪带到她家。我将凯迪抱到保罗身边，父女俩同样黑色的头发，他们有一簇头发甚至都朝同一个方向倾斜。保罗面色平静，凯迪脸上困惑但很安静。保罗心爱的女儿不会知道此时即是她跟爸爸永别之时。我轻柔地哼起了凯迪睡前常听的儿歌，对着凯迪，对着他们父女俩。  

 

房间随着夜晚的降临而变得昏暗，一盏低灯闪烁着温暖的光线，保罗的呼吸变得颤动无规律，他四肢舒展。九点钟还差一点，他的双唇分开眼睛合上，保罗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最后一口又长又深的气。

病中的保罗与妻子和女儿合影。保罗生病后露西决定要个孩子。保罗于化疗前冷冻精子，通过人工受精有了可爱的宝宝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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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病前风华正茂的夫妻俩。露西也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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