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版本】黄小田《红楼梦》手批本及参校本初探
(2013-02-16 10: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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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田《红楼梦》手批本及参校本初探
清代学人黄小田《红楼梦》批语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发现、整理问世后,学界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三千余条高超而又独特的艺术见解熠耀于红楼的星空。黄小田《红楼梦》批语以实物形态出现是现藏南京博物馆的红豆词人杨葆光《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同治元年宝文堂刊本)过录本,杨葆光过录本有识语“曩尝从先生假手批本,录未竟,先生文孙索去……”云云,那么黄小田据以评论的手批本是《红楼梦》的哪一刊本呢?黄小田生于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卒于同治六年丁卯(1867),这对界定手批本及参校本的年代有着坐标的意义。另据薛红娟先生考证,杨葆光第一次过录黄小田批语的时间“应当是咸丰末年同治初年”,所以黄小田评批完成的时间最迟当在1862年左右。据一粟《红楼梦书录》,梳理嘉道时期到咸同时期的《红楼梦》诸本之源实为乾隆程甲乙本、嘉庆东观阁本和道光王评本系列,这与《红楼梦》的版本传播史是相吻合的。黄小田三千多条批语中有若干条出现了“别本”、“一本”、“原本”等字眼并援引了手批本中的正文文字,虽然为数不多,但对辨源镜流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关于黄小田《红楼梦》批语,已有梁白泉、李汉秋、张庆善、曹立波、沈治钧等名家珠玉在前妙悟纷呈。本文不揣谫陋,以程甲本、程乙本、嘉庆十六年辛未《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东观阁刻本(以下简称东阁本)、道光十二年壬辰《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双清仙馆本(以下简称王评本)为主同黄小田手批本中的文字进行异文比勘,部分条目也以现存脂本系统诸抄本协同对勘,深入考察黄小田手批本及参校本,乞请方家垂教。
一
②第35回:“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
黄小田批语:星星,别本作“明星”,京师谓星为星星。翻刻者不知,改作明星,不解此语,何必看此书耶。
黄小田批语:“屯”,别本作“村”非“屯”,京师语也。
黄小田批语:“回了老了”,别本改作“厌我老了”,直是胡说,不知北语而欲妄改,何必翻刻?反失语妙。
按,现存脂本系统诸抄本及程甲本、程乙本、王评本皆作“厌我老了”,程甲本、程乙本、王评本显属“别本”即参校本范围;而东观阁本此处独作“回了老了”同黄小田手批本文字,所以黄小田手批本应属于东观阁本,这也是东观阁本不同他本的又一显著区别。
黄小田批语:别本作“那两个就太不知理了”,非。
①第55回:“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黄小田批语:一本作“早急死了”。
按,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应为“早急了”,因为现存脂本系统诸抄本及程甲本、程乙本、东观阁本、王评本无一例外皆作“早急了”,批语中的“一本”异文独出。
黄小田批语:“四个人”,一本作“两个人”。
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作“四个人”。程甲本、程乙本、东观阁本、王评本同抄本系统中的蒙府本也作“四个人”,可见渊源有自。除蒙府本外的现存脂本系统诸抄本则作“两个人”,同“一本”文字。按黄小田所生活的年代正是程本占垄断地位的时期,黄小田接触到脂本的几率不大,所以此例中的“一本”同上例一样来源奇特。
沈治钧先生在《黄小田批语和范锴所见旧抄本》一文中曾引用黄小田第77回“‘副小姐’三字妙,正是恨他们大样。有撰痴人说梦者,谓旧钞本作‘服侍小姐’,更无味”的批语来证明范锴《痴人说梦》的历史真实性并指出“黄小田的批语同《痴人说梦》恰好合榫,说明黄小田读过范锴的这本书”。而范锴《痴人说梦·镌石订疑》也如实记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第五十五回)案旧抄本,早急了作早急死了”,“‘也短不了咱们四个人的’(第六十二回)案旧抄本,四作两。”——可以进一步说,黄小田不仅读过范锴的《痴人说梦》,还拿它来存疑校勘,所以黄小田批语中的“一本”即范锴的《痴人说梦》,这样参校本中又添加一员。清初顾炎武曾言校书要“采铜于山”,涉猎最原始材料,黄小田可谓心细识精。
与此相关的还有一条批语,第51回“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黄小田于此加批云:“老太太”应是“太太”,至此始将赏的衣服写出。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为“老太太”,同梦稿本、甲辰本及程甲本、程乙本、东观阁本、王评本。庚辰、蒙府、戚序、列藏本则作“太太”。查范锴《痴人说梦·镌石订疑》载:“‘这三件衣裳都是老太太的’(第五十一回)案旧抄本,无老字。”——不排除黄小田据上下文理校的可能,更不能说黄小田没有参照《痴人说梦》。
综上,黄小田手批本仍暂定为东观阁本,而参校本则继程甲本、程乙本、王评本和眼下未知的某一刻本后又增加了乌程范锴的《痴人说梦》。
(三)关于“原本”的批语
出现“原本”字眼的批语仅有三例,每例各自为战,耐人寻味,其中第62回的一条批语暂按不表。
①第37回:“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
综上,黄小田手批本仍暂定为东观阁本,而参校本则为程甲本、程乙本、王评本、范锴的《痴人说梦》和眼下未知的某一刻本。
黄小田批语:姑表当作姨表。
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为“姑表”。程甲本、程乙本、东观阁本、王评本皆作“姑表”,脂本系统中梦稿本、列藏本作“表”,舒序本作“姨表”,由此可见黄小田校勘心细如发。
②第40回:“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那里犟的过他。’”
黄小田批语:掀当作杴。
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为“掀”,程甲本、程乙本、东观阁本、王评本同脂本系统皆作“掀”。
黄小田批语:“副小姐”三字妙,正是恨他们大样。有撰痴人说梦者,谓旧钞本作“服侍小姐”,更无味。
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为“副小姐”,同程甲本、程乙本、东观阁本、王评本。
⑦第81回:“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
沏茶,京话也,改作泡,谬极。——此为杨葆光批。
同回,
“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
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为“妹妹”,同程甲本、东观阁本。王评本作“婶娘”则与前处未改文字矛盾,程乙本仍为“叔叔”。这条批语很重要,“各本沿讹不改”中的“各本”显然不包括程乙本,再联系上条批语思考斟酌,黄小田参校程乙本的几率不大。此系孤证,姑且存疑。
综上,黄小田手批本为东观阁本应可基本定案,但还有一条含“原本”字样的批语则引发了新的问题——
黄小田批语:“站了一回”,原本云“又比了一回”。
据批语可知,黄小田手批本此处文字作“(又)站了一回”,同程甲本、程乙本、王评本。而独东观阁本作“又比了一回”,所以批语中的“原本”当属东观阁本系列,而这一“原本”的名号则应为“东观阁原本”,不排除黄小田作批时省略“东观阁”三字的可能。“东观阁原本”确系存世孑遗,曹立波教授就曾对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的一部“东观阁原本”进行精审考证并撰文指出其“的确是东观阁书坊翻刻前校订过的工作底本”。而用作“又比了一回”的“原本”与笔者目力所及的东观阁1811、1814本比对,此处文字完全相同。——若这样去理解,则自相矛盾。黄小田手批本为东观阁本,其文字也应是“又比了一回”,但黄小田则明确点出手批本文字为“站了一回”,这就涉及到了黄小田批语中一条可明确裁定手批本的批语,黄小田在卷首“程伟元序后”有“此后尚有高铁岭一序,翻刻者删去,殊属可恨”批语云云,这说明黄小田采用的《红楼梦》手批本无高鹗序。查一粟《红楼梦书录》梳理黄小田完成评批的最迟时间1862年之前的诸《红楼梦》刻本中,无高鹗序的本子主要有藤花榭刊本、三让堂本、道光王评本等,当然还有同治元年(1862)宝文堂刊本即杨葆光过录本,这就直接排除了东观阁本系黄小田手批本的可能,王评本是作为“别本”即参校本的身份出现的,也须出局。所以黄小田手批本的范围可暂时圈定为藤花榭刊本、三让堂本和宝文堂刊本。另据陈力先生、李芬兰女士等撰文指出,同治元年宝文堂刊本虽据东观阁十六年刻本覆刻,卷首绣像却属双清仙馆王评本绣像系统。这又涉及到黄小田手批本中一条关于探春图赞的批语:“探春乃宝玉之妹,此捧书者如系宝玉,一何短耶?所捧为何书,书中不载也。”王评本探春插图正面为探春一人绣像,旁题“忒聪明忒煞思”西厢词,反面一花“女儿花”,旁题花名,这与黄小田批语所指显然不符,故黄小田手批本应系藤花榭本系统或三让堂本系统中的某一种。
黄小田手批本集中在藤花榭本、三让堂本这两个版本除如上所考外,还有两点需要特别申明:第一,以上所举黄小田手批本正文文字与东观阁本几近完全相同,而藤花榭本和三让堂本两本又都与东观阁本有着较近的亲缘关系。据陈力先生考证,“我们根据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后四十回所标出的校勘记同东观阁本对照,藤花榭本、王希廉本几乎与东观阁本完全一样,因此我们怀疑藤花榭本、王希廉本的母本也都是东观阁本,至少藤花榭本、王希廉本当初都曾经据东观阁本参校”、“藤花榭本之底本应当是东观阁十六年刻本”,“三让堂本的文字内容与东观阁十六年刻本基本相同”、“文字上也作了少量的校勘”。曹立波教授则把“凡是带有‘三让堂’或‘三元堂’字样的《红楼梦》评点本,一般都应归属于东观阁本系统,姑且通称为‘东观阁——三让堂系统评本’”。第二,程甲本卷首24幅木刻绣像开启了以图像深度表现《红楼梦》人物及故事情节的先河,延袭程本插图的则有本衙藏板本、东观阁本等。无论是人物数量、还是画面内容发生重大改变则约始于藤花榭本,藤花榭本减程甲本人物绣像24页为15页,画面缺少环境描绘,图像内容有了细微变化。黄小田对探春绣像生发“探春乃宝玉之妹,此捧书者如系宝玉,一何短耶?所捧为何书,书中不载也”疑问显系其手批本迥异于程甲本,迥异程甲本,当然也就排除了东观阁本系手批本的可能。颜彦先生在《论“程本系统”插图与《红楼梦》中的“家族”主题》一文中指出“三让堂本、藤花榭本,画面造型虽然与程甲本不尽相同,但是画面主题内容依旧本于程甲本插图”。笔者资料有限,为辨清明,遂向著名《红楼梦》版本收藏家杜春耕先生请教,蒙杜先生百忙中查阅相告“程甲本探春绣像,人物与环境融为一体,画面三个人,探春坐中,旁立使女一人,底下站一捧书者;藤花榭本探春绣像,无环境衬托,画面两个人,探春和捧书者,从装束上判断捧书者应为男子,与程甲本宛然不同,但两本题词相同”。另据陈力先生撰文指出“三让堂本与东观阁本也有一些不同,如行款、插图都与东观阁本不同”、李芬兰女士“三让堂本卷首绣像与藤花榭本完全相同,只是刊刻技术有所差别”,——故黄小田手批本应不出藤花榭本或三让堂本这两种本子的范畴。
曹立波教授在其代表作《红楼梦东观阁本研究》中通过列举东观阁本批语与黄小田批语比对后指出“黄小田对东观阁本批语多有引用,而且改动不大,许多都是直接照录的”,并对黄小田批语给予很高的评价“黄小田对东观阁本批语的抄录,可以反过来帮助后人校读东观阁本批语”。——据此,我们可判定嘉庆十六年东观阁评点本也是参校本身份。
因笔者僻处冀南,研红日短,又兼杨葆光过录的黄小田批语尚有难以探考之处,故对黄小田《红楼梦》手批本及参校本仅作如上判断,俟机缘凑巧,再考如次;也期待研红先进的进一步考辨。
二
综合以上,结论如下:
1、黄小田《红楼梦》手批本初步判断应为嘉道咸年间藤花榭本系统或三让堂本系统中的某一种。
2、黄小田《红楼梦》参校本能予明确肯定的应有程甲本、嘉庆十六年东观阁本、道光十二年王评本、范锴《痴人说梦》,还可能有程乙本、东观阁原本和眼下未知的某一刻本。
3、据沈治钧先生《范锴所见程甲本与旧抄本》一文考证范锴使用的《红楼梦》通行坊本“东观阁初刊白文本的可能性最大”,《痴人说梦》的写成与东观阁本有着密切联系;王评本、藤花榭本和三让堂本也都与嘉庆十六年东观阁本血缘较近,而东观阁本又是程甲本的早期翻刻本之一。黄小田校勘《红楼梦》多择精善时本而用之,足见程甲本地位之重、东观阁本声誉之隆。
4、黄小田评批《红楼梦》所纳版本有七八种之多,广征博采,穷究原委,颇符徽州清儒风范。杨葆光《订顽日程》中亦有多处为精细过录黄小田批语而向张尔耆、韩扬生等借还《石头记》的记载,刮摩淬励,其功甚钜。
附记:藤花榭本是本文考辨源流的突破口,因笔者资历尚浅、所见甚寡,经北京曹雪芹学会顾斌兄助力,求教于著名《红楼梦》版本收藏家杜春耕先生,杜先生百忙中拨冗比对藤花榭本与程甲本并给予翔实答复;同时亦得到《红楼梦》绘画研究专家静轩先生、沪上杨辛耕先生、江苏邱华东先生的倾力支持。前辈赐教,情意殷殷;平凡如我,幸获亲炙。附记于此,一为盛谢,二为感念,三为鞭策。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蒙陈万华、顾斌、梁三、高树伟诸先生代查线索,在此一并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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