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读花】“黄粱梦”里说“黄梁”——迎春判词辩
(2011-12-21 18: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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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研究文化 |
[内容摘要]《红楼梦》初期的传播方式以手抄为主,抄录者又因水平不一,方式多样,造成今天《红楼梦》版本众多且字词语句俱存差异,迎春判词中就出现了“一载赴黄粱”与“一载赴黄梁”之争。本文不反对迎春的真正死因是自缢,但认为“一载赴黄粱”是曹公原笔原意,同时从小说文本中找寻迎春自缢的依据。
[关键词]红楼梦;迎春;一载赴黄粱;一载赴黄梁
秦可卿魂托凤姐的临别遗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是百年望族宁荣二府盛极而衰的惊天谶语。曹公意迁妙想,笔吐珠玉,为“三春”姊妹各自营造了征兆其悲怆命运的梦幻:元春是“虎兕相逢大梦归”,迎春是“一载赴黄粱”,探春是“千里东风一梦遥”。我们无缘窥见曹公真本天颜,又坠入抄本繁多字句有异的云雾,元春是死于“虎兕相逢”还是“虎兔相逢”,迎春是“梦觉黄粱”还是自缢“黄梁”,探春是远嫁茫茫海疆还是异域番邦,遂成桩桩红楼悬案。红学大师蔡义江先生著《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将“赴黄粱”注云:“与元春册子中‘大梦归’一样,是死去的意思。”而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等诸多大家皆认同“赴黄梁,或谓暗隐梁木自悬之义”。本文不反对迎春的真正死因是自缢,但同时认为“一载赴黄粱”是曹公原笔原意。
一
1、刘心武先生在《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贾迎春之谜”中谈到:“有的古本写成‘黄梁’(后一字下面是‘木’),有的写成‘黄粱’(后一字下面是‘米’)。字句上都说得通。有一个典故叫做‘黄粱一梦’,出自唐代沈既济写的一个故事——那时候那种文体叫‘传奇’——讲姓卢的书生在邯郸一个客店投宿,有一个道士给他枕了一个神奇的枕头,道士自己则用黄粱(就是小米)煮饭,卢生于是就做了一个梦,先享尽了荣华富贵,后来又经历了坎坷,经历了苦难,梦醒的时候,他觉得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人生,可是,道士煮的黄粱饭却还没有熟呢。大家现在所看到的红学所出的版本,采用的就是‘黄粱一梦’的‘黄粱’。但是我个人觉得‘一载赴黄粱’,搁到迎春身上不太说得通,因为‘黄粱梦’是会醒的,醒来可能会觉得荣华富贵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会变得虚无,可生命还在啊。”刘心武先生显然是把唐传奇《枕中记》的主人公卢生完全置换成迎春,卢生在短短一梦中过了一生的富贵生活,醒后看破红尘,随吕纯阳修仙学道而去;而迎春既是“赴黄粱”,应是大梦初醒娇躯犹在,岂能永远地睡去?本文认为研究《红楼梦》文本中的用事用典,有时不能对号入座、锱铢必较,否则会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况。这就如同用“中山狼”寓比迎春夫婿孙绍祖,按《中山狼传》故事的结局是东郭先生与“丈人”“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若是按诸多评家的“一一对应”关系,孙绍祖最后应被“东郭先生”——贾府引刃毙命,由于八十回后稿的迷失,我们无从知晓贾府与孙绍祖的是非恩怨,但可以肯定的是原著在近八十回时贾府已是根基不牢,一败涂地的贾府“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有力量再去反击孙绍祖?孙绍祖“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本文认为曹公为孙绍祖、贾迎春这对俗世怨偶冠之“中山狼”、“黄粱梦”的原笔原意可能就是取两个典故的寓意。“中山狼”喻孙绍祖人性卑劣,忘恩负义;“黄粱梦”喻迎春梦寐以求之欲望落空。迎春有何梦寐以求的愿望呢?小说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浏览十二金钗册页书画给我们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其他钗裙虽也是红颜薄命,可生命中毕竟有过亮点和暖色;而独有迎春,一片愁云惨雾血雨腥风。迎春判词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开篇,册画是“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喜冤家》唱曲伊始又是“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孙绍祖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始终占据上风,迎春“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所以迎春人生卷轴的铺展不是始于大观园,真正的开始是走出大观园,与孙绍祖缔结姻缘。有一份幸福的婚姻,是迎春全部生活的意义,所以迎春梦寐以求的夙愿就是能与孙绍祖琴瑟在御箫引双飞。据迎春判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的整体意境,道破迎春之死是毋庸置疑的,“黄粱梦”又确非一个与死相关的典故。本文认为“黄粱梦”之于迎春与死相关联,人生希冀未必如愿以偿,残酷的现实、寡义的丈夫终让迎春在疼痛里醒悟,皇天也不肯随人愿,遂白绫系颈魂返九霄,而迎春“黄粱梦”醒之时就是她殒命魂归之日,如蔡义江先生为“赴黄粱”注云:“与元春册子中‘大梦归’一样,是死去的意思。”本文认为这可能是曹公写作的高明之处,愈发凸显迎春的悲剧性意蕴。“黄粱梦”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梦,于怀揣爱情憧憬的迎春却噩运连连,梦醒了,人死了,这是曹公独具匠心之笔。
小说第一回甄士隐炎夏午睡朦胧闻听僧道述说:“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第二十五回癞头和尚对通灵玉吟咏道:“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据此可知,闺阁诸人无不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而前世为“风流孽鬼”的迎春待到“黄粱梦”醒时,尘缘脱尽,必会前往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处对册销号。
2、儒、释、道三家思想是影响芸芸众生的精神文化背景,世人莫不择其一而虔诚顶礼。《红楼梦》不是以僧道为主角、以释老为题材的小说,而是一部叙写豪门败落、爱情凋残、人生幻灭的悲剧,曹公又身处日暮途穷的封建社会末期,这就不可避免地夹杂着纠结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心中难以摆脱的庄禅思想。以“贾府四春”为例,元春、探春姊妹继承了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惜春则是入了青灯黄卷的释教佛门,而迎春则得道学经义的熏沐。小说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迎春甘受下人辖制,只顾埋头看《太上感应篇》的行为令人惊讶惊奇,难不成真是“戳十针也不哎呦一声”?蒙回末脂批为我们指点了迷津:“探春处处出头,人谓其能,吾谓其苦;迎春处处藏舌,谓其怯,吾谓其超。探春运符咒,因及役鬼驱神;迎春说因果,更可降狼伏虎。”“更不中用”的“二木头”深得道家“无为”之妙意,而《感应篇》又是道家劝善书之一。“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的老庄超逸学说使得迎春才如野鹤闲云、超然物外。当然,迎春过度地潜修于“清静无为”的表象,是不能深刻领悟“道法自然”精髓的。
“黄粱梦”虽只是一个梦境,但它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却投射出道家思想的光束,反映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刻影响。道家超越功利、返朴归真的出世思想使人的心境远离尘寰,所以人们往往容易从消极的方面看待和理解。其实,出世应该有两种状态,一是逃出尘寰,避离人世;一是超出尘寰。对社会现实逃避的思想状态是消极的、悲观的;对社会现实超越的思想状态则是积极的、达观的。这种超越现实、跳出尘寰的状态应该说是一种更为高一层次的入世态度。人生是丰富多彩的,相对于弘毅进取的儒家人生来说,淳朴自然、追求精神自由的道家人生也是人世间一道美丽的风景。遍尝五味,才是人生的全部感受。用超脱达观的性格去调节自己的心境,节制自己的欲望,不去刻意追求那些不能实现的目标,保持愉悦的人生状态,道家倡导的这些自然主义的生活态度,给在险境中挣扎的人们提供了一方精神乐园。从痛苦中举拔出来,暂且放慢人生的节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入世态度。迎春在大观园中的无欲无求安身自保,嫁入孙家以“金闺花柳”之躯能与“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的“中山狼”孙绍祖捱上一载的痛苦生活,在最不利的险恶处境中,用豁达的气度和其容乃大的胸怀肩负现实强加的负荷,这不能不说是迎春汲取了道学中有益的成分。
在小说所表现的那样一个污浊不堪的世界里,儒、释、道三家都无法驱除现世的乌烟尘埃肮脏污秽,美好的事物不存在于现实,只能在梦中追寻。所以曹公笔下的元春死于宫廷政变,探春远嫁他乡,惜春遁入空门,而迎春种下善因,结出恶果,梦醒时便悄然远逝,这是作者哲学理想之梦的破灭。当然,这不是作家才力不逮所致,而是时代局限使然。小说用名繁多,而“红楼梦”正契合贯穿中国传统文化中“人生如梦”的儒道哲学思考。所以,就梦的性质而言,“黄粱梦”是适合迎春的。
3、众所周知,《红楼梦》初期的传播方式以手抄为主,且非一人之手传抄,而是由多人转手抄录。抄录者又因水平不一,方式多样,造成今天《红楼梦》版本众多且字词语句俱存差异,以致纰漏百出。本文认为在“黄粱梦”这个典故上曹公应该不会故弄玄虚。原因有二:
其一,唐沈既济的《枕中记》是中唐传奇中创作年代较早的名篇之一,宋元以后演绎为戏曲多种,其中又以明汤显祖所作《邯郸记》最为著名,“黄粱梦”由此成为文人骚士习用惯引的典故。《红楼梦》书成于清乾隆时,而此前稍后的骚人墨客多对“黄粱梦”形诸歌咏。如明李东阳《麓堂诗话》:“陈媿斋师召在南京,尝有梦中诗寄予,予戏答之曰:‘举世空惊梦一场,功名无地不黄粱。凭君莫向痴人说,说向痴人梦转长。’”明张煌言《卜天种昼寝戏成》诗:“新秋萧飒北窗凉,一枕羲皇梦亦长。试问漆园蝴蝶影,可曾逆旅闹黄粱。”身仕二朝的钱谦益《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一:“砚席书生倚穉骄,《邯郸》一部夜呼嚣。朱衣早作胪传谶,靑史翻为度曲訞。炊熟黄粱新剪韭,梦醒红烛旧分蕉。卫灵石椁谁镌刻,莫向东城叹市朝。”自注:“是夕又演《邯郸梦》。”清初宋琬《满江红》词云:“古陌邯郸,轮蹄路,红尘飞涨。恰半晌,卢生醒矣,龟兹无恙。三岛神仙游戏外,百年卿相氍毹上。叹人间、难熟是黄粱,谁能饷。
其二,“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闺秘事……”鲁迅先生的这番评价道出了不同领域、不同阶层的读者阅读《红楼梦》后所赋予的不同的主题意义。我们应明确小说这种文学样式属于市井文学,不是束之高阁藏之名山的,是需要广泛流传的,小说第一回作者借石头之口表达了此愿“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既然是面向大众普及,识文断字不多、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百姓也应该看得懂。这也是历朝历代小说家创作的终极目标。听书看戏是古人最重要的娱乐方式,汤显祖《邯郸记》问世之后,在剧坛和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诸多剧社争演的经典曲目,社会各个阶层对“黄粱梦”的故事颇为熟稔,所以本文认为曹公在为迎春拟写判词时,也应会考虑到大众的接受程度,而不会玩“黄粱”变“黄梁”的文字游戏迷惑世人。且“黄粱梦”的故事又珠玉在前,为何曹公不用“红梁”、“绿梁”等其它色彩而巧合地代之以音同形异的“黄梁”?黄梁是一种茜草科团花属的大乔木,又名团花树,现代研究者把“黄梁”拆分成“黄色的梁木”的解释也颇为不妥。所以,本文认为“一载赴黄粱”是雪芹原意。
4、从诗句语法及释义连贯性上去分析“一载赴黄粱(梁)”也可以推出“黄粱”使用的合理性。“一载赴黄粱(梁)”是典型的“状(一载)+动(赴)+名(黄粱/梁)”结构。“一载”即一年的意思。“赴”的解释有①本义:奔向,奔赴。如“赴水则接腋持颐”(《庄子·秋水》)②前往,去,到。如“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苏轼《石钟山记》)③通“讣”。如“凡崩薨,不赴则不书。”(《左传·文公十四年》)④跳进,举身投入。如“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⑤投身,参与。如“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国俱死。”(《史记·魏公子列传》)⑥通“仆”,向前倾跌。如“穷而无子者,靡得相鬻而养之,勿使赴于沟浍之中。”(《管子·轻重甲》)等六种意思。由以上解释可知“赴”是一个从“走”的字,多与“跑”、“走”有关。其基本义就是往,去,投入(某种境地),参加(某种行列)。所以把“一载赴黄梁”解释成“(仅仅)一年就赴(或前往、到)黄色的梁木”是说不通的。而把“一载赴黄粱”解释成“(仅仅)一年就赴黄粱梦约”则可解释得通,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有部四折杂剧《双赴梦》,描写的是关羽、张飞死后托梦刘备为他们复仇。结合剧情来看,“双”当指关羽、张飞,“赴梦”就是托梦,表明人已死去。《红楼梦》中的人物死后“赴梦”的例子不少,如元春《恨无常》曲所唱:“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秦可卿死后魂托凤姐等等无一不是在验证“赴梦”即托梦,表明人已死去,所以迎春“赴黄粱梦”也是死去的意思。如前文所述,大观园闺阁诸人的结局无不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红楼梦》第一回中道人对甄士隐所说的这句话就已点明陪同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下世了结“还泪”一案的一干“情痴色鬼”在尘缘脱尽之时必会重返天庭,前往警幻仙子处对册注销,共赴幻梦之约。
据以上四个方面的分析,本文认为“一载赴黄粱”是曹公的原笔原意。
二
本文认同迎春投缳身亡,其依据还要从小说文本中去字斟句酌。
1、本文赞同刘心武先生“迎春自缢”的推断源于脂砚斋对小说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所点戏名的批示。在“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这段文字中,脂砚斋在“第二出《乞巧》”后批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长生殿》乃清代大戏剧家洪昇的代表作,书写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杨太真白绫自缢,宛转蛾眉马前死。这说明元春在八十回后的宫廷政变中自缢而亡。元春的《恨无常》曲中又唱到:“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荡悠悠、把芳魂消耗”亦是暗指自缢。迎春《喜冤家》曲中的“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与元春“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如出一辙,而“荡悠悠”又确有绳摇索晃之意,如前些年流行的歌曲《纤夫的爱》所唱“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
“荡悠悠”既有悬梁自缢的成分,小说第六十二回大观园诸人划拳射覆,黛玉依湘云之限所说的酒令“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也颇耐人寻味。据此,周汝昌先生在《红楼夺目红·落霞孤鹜》一文中说:“宝玉在书中有一个象征,是孤雁失群,茫茫天际。”这是周老在为“宝湘重会”拣拾线索,而本文认为这只苦海孤鸿更适合迎春。“风急江天过雁哀”这句前人旧诗有注解说源于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寒夕》:“风急江天无过雁,月明庭户有疏碪。”而本文认为它也像从老杜的被奉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句化用而来。无论取自哪首古诗,都描绘出一幅孤寂悲凉的画面,给人无所依傍之感。大观园人事纷纭错综复杂,所幸迎春生性颟顸,知足常乐,“过了几年心净日子”,而她噩运的开始是走出大观园,被生父贾赦狠心推入狼窟无复依靠。戚序本、蒙本第八十回的回目作《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口含无尽苦水、眼噙悲怆红泪的迎春像极了这只孤雁唳声凄绝,“叫得人九回肠”,而这只孤雁在茫茫苍穹盘旋俯冲、飘飘荡荡是否也能象征迎春悬梁时那种摇摇晃晃的悲惨状态?
2、与钗黛湘等大观园锦心绣腹的才女们相比,贾府四春如元春所言“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迎春除在小说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奉旨为“旷性怡情”匾额题成一律、第二十二回上元节家眷小宴制一灯谜、第四十四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错说“桃花带雨浓”的酒令后就再也难开金口,而独有那首被贾政思忖“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的元宵灯谜可谓一语双关,泄露了其迎春自缢而亡的天机。迎春所作的谜面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天运”二句:算盘上的子靠人手去拨,所以说“人功”;这些子或碰在一起,或分离,在没有计算出“数”之前,谁也不知它是离是合,要看注定的结果是什么,所以叫“天运”。结局明明是人拨出来的,但又不随人的意志、不为人所预知,这道理很难懂得,所以说“理不穷”。如果“数”中注定两子相离,任由拨算也不会相逢。“镇日”即“整天”。“阴阳”指奇数偶数,泛指数字。每次运算的数字既不一样,算盘子所代表的一、五、十等数字又不相同,这就难怪进退上下,乘除加减,整天纷纷不止了。“阴阳”另一义可指男女、夫妻。“数”的另一义就是命运,因为横梁相隔,阴阳就拨不到一起去,这就是不能好合(即“数不同”)。这说明迎春的婚姻悲剧是天命所定,非人力可改,即: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庚辰本在此处有双行脂批:“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迎春悲剧既是在太虚幻境“薄命司”前尘注定,那么在现实世界中算盘的这道“横梁”是否可看作是“天运”的尘世观照?它是迎春魂返九霄的必由之路、必经关卡,它的终极意义即迎春必于这道“横梁”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即暗示迎春是自缢身亡?
3、小说第七十九回宝玉因迎春待嫁离开大观园而“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其中“追忆”一词用语极为精洽传神,曹公赋予蓼花菱叶以人性化、人情美,大自然中这些美的精灵也因主人的离去而黯然神伤。第八十回迎春归宁时对众人的一番哭诉“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更是将这种生命中须臾不能释怀的亲情升华到极致。对于迎春来说,“追忆”已成为一种最真实的生命状态。因为残酷现实的朝夕变幻,即使“侯门艳质”“公府千金”也终将枯萎成“蒲柳”“下流”。“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诸多文字已露凶兆,这分明是一种死别,发出“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血泪控诉的迎春已然知晓“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所以此时的迎春已坚定了立意自裁的念头,“一了百了”“永得解脱”契合道学顺应“天道”的理念。那么迎春会选择哪种方式割断自己如花的生命呢?迎春自始至终都游离在曹公笔墨的边缘,她不会有黛玉泪尽而逝的诗意浪漫,她不会有尤三姐鸯剑自刎的刚烈泼辣,曹公当会为她设计一个命若蝼蚁的苦情女子最普通的离开方式——自缢。“一哭二闹三上吊”古已有之,是中国古代夫权社会已婚妇女最常用的抗争手段。恪守封建女德,深谙女仪女范的迎春当会最大可能的选择这种方式离开。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缢可全体躯,以证清白;家丑不可与外人道,注重声名以保夫家脸面。瓦片固全,终是糟泥之骨;玉石虽焚,毕竟身怀晶莹。自缢应是迎春最合适不过也是唯一能让自己安心远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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