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它

1

    它是一条通体晶莹碧透的异种灵蛇。

因为它色如玉、形似鞭，故名之曰“玉鞭蛇”。这种蛇生性怪异，平常以花卉为主食，尤喜那些含有毒质（诸如植物碱、毒蛋白、皂素、可分解氢氰酸的糖苷等）的奇花异草。故而极为罕见，只有特定的生态环境才适合它生存；而花独山上那些独特的“醉人”（其实就是含有毒素）的花卉，正是它最喜爱的美味佳肴。由于它兼有植物毒素和动物毒素，所以，玉鞭蛇具有奇毒、至毒，有人甚至称它是毒中之王；而另一面，它又可解毒、克毒，又被视为世上祛毒之灵物。于是，它既是无药可解的“毒无霸”，又是起死回生的“救心丸”。

    它却是青宠的好朋友，曾在几次危机关头救了青宠的好朋友。

    十年前，在花独山上，它的母亲遭遇天敌虎雕，激战中毙命于虎雕的锐喙利爪之下；那虎雕也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对刚刚孵化出来的它穷追不舍，却被抱打不平的青宠竭力救下。此后，青宠和这条“很好玩”的小蛇成了朋友。当时青宠并不知道这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珍毒”。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青宠的师父偶然发现了它的存在。惊出一身冷汗的师父，也让青宠惊出一身冷汗；但此时他和它早已成了彼此绝不伤害的亲密朋友。

当那似乎是无所不知的师父惊异地发现这条玉鞭蛇竟然颇具灵性时，便突发奇想，决定让它和青宠一块练功。具体做法是先让它在青宠修练至上心法内功时，通过青宠的几个紧要大穴感应和接受功力，然后逐步进行技击训练，既有合练又有单练，既可将它作为活的玉鞭使用，也可让它自去单打独斗。日长天久，青宠和它可谓配合默契，心意相通。平时，它除了陪伴青宠，就在花独山上悠游觅食，青宠下山，它则盘缠在青宠腰间，保护着他的气海和命门两大要穴。那次在徐州巢山镇遭智狼暗算，就是它，及时点解开青宠被封闭的穴道。还是它，在梁府一残突袭青宠的紧要关头，蓦然出击，蛇首如指，重重点中一残的气海穴，使其顿时失去战斗力，被月泠轻而易举地一剑穿喉。

    这是一个秘密。除了师父，几乎无人知晓。只是，今天早上在月冷府第东苑练功后，让它去花丛觅食嬉戏时，被聪明过人的月冷看出些端倪。

    现在，到了不得不揭破这个秘密的时候了。

2

    它温驯地被青宠握在手中，三角形的蛇首微微昂起，似乎好奇地望着公冶高。

    公冶高面带惊讶之色，以嘲讽的口气说：“嗬！这又是啥玩意儿？还是个活的。”说着，斜瞟了毒霸公仲奇一眼。

    公仲奇瞥见玉鞭蛇，眉角一挑，脸色凝重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青宠环望周围战场，正色对公冶高说：“宫廷之争，累及江湖。一人得势，却要如许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天理何在？前辈亦曾领袖江湖，难道真的忍心殃及无辜，使江湖精英尽灭于此？晚辈有一不情之请：在场的各位英雄及窦家姐妹，皆为道义所驱，已竭尽薄力，无可苛责，理当就此引退；三位前辈的指教，概由在下一人承担。倘若在下不敏，当不起前辈教诲，则任凭处置；设若在下侥幸不败，则斗胆恭请前辈手下留情，回驾收山。前辈能否成全？”

    青宠此言一出，群雄震动，又是感激，又是担忧。

    公冶高微哂道：“好大的口气！你要一人接下？”略一思忖，又说：“但不知你那些朋友意下如何？”说罢，面带微笑，环顾四周。

    在场群雄和月冷姐妹都神色肃然，默不作声。

    公冶高点点头，换做一副慈祥的面孔，字字清晰地说：“好，好。有骨气，有胆量，老夫很欣赏。就依你，只要他们不挡路，老夫就不再难为他们。不过，既然你伤了老夫的二师弟，今天就一定得给老夫一个交代。横行江湖，不就是讲个尊严吗？年青人，你必定明白，这也是你逃避不了的‘道义’啊！”

    青宠微微颔首，诚恳地说：“晚辈明白。前辈的好意，晚辈也必有所报。”

    公冶高“呵呵”一笑，带着明显的不屑说：“好啊，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有所报’呢。”

    唉，人老了，偏偏又是武功盖世、睥睨天下、惟我独尊，于是，人家就有了逮着机会就俏皮饶舌、揶揄小辈的嗜好，你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青宠不愿与他斗嘴，右腕轻抖，手中的玉鞭蛇伸展开来，凭空向公冶高的面门缓缓游去。观战众人皆是一愕：这就算是出招了？

公冶高以为自己受到戏弄，面色一寒，心中暗骂“找死！”不见手臂有何动静，三尺龙泉已如电射般地点去。明眼人自是识得厉害：只在这一招中，已包含了击、格、崩、搅、截、削等多种剑法变化，将玉鞭蛇攻守的线路角度全部封死。

不愧是剑圣，就这么平淡无奇却又凶险无比的一招，寻常高手也难得破解，更何况青宠手中的这条蛇，任它再怪异，可毕竟也还是血肉组成的低等动物呵。

许多人根本没有看清玉鞭蛇是任何闪避的（或许它根本没有闪避？），在一声惊“噫”声中，剑圣已倒退两步！待观战的群雄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更是发出阵阵诧异。原来，剑蛇相接（或许并未相接？）之际，一阵浓香涌起，剑圣手中的那把原本烨烨生辉的龙泉宝剑，霎时竟黯然无光，且全然变成深深的紫色！而且！剑圣握剑的手臂，连同衣袖也都成了那令人恐怖的紫色。而且！！那紫色竟然还在向上延伸着……。群雄，还有公仲奇公孙理，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剧变之下，公冶高却并不显慌张，尽管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丝丝恐惧。他感到，龙泉剑还在手中，但大半条右臂已几乎没有知觉，而且这种失去知觉的感觉，竟像一头啮齿动物，已逐渐爬过臂弯，正向肩头一口口咬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防备着青宠，一面迅速催动“乾坤阳泰”心法，运功逼毒。这是他独家至上秘法，师门规定世代单传，故而其他几个师弟都无福习练。这也是他武功高出他们一截的原因所在。在纵横江湖的几十年里，“乾坤阳泰”无坚不摧，无柔不克，他渐渐也找到了所谓登峰造极，“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感觉。因此，再大的麻烦也不在话下。所以，在此刻运功逼毒之际，他的另一半思维，已经在考虑如何以牙还牙，对青宠下杀手了——这小子竟然用毒，真是自绝退路，就是将他万剑分尸，也不会有人说自己是以大欺小啦！

然而，不灵了！无与伦比的“乾坤阳泰”居然也会有越不过去的坎儿？运行中的满身充沛真气，鼓荡激昂，可就是在右肩受阻，右臂经脉全然不通！公冶高这才大惊失色，再三催动，全身真气几乎要炸开，右臂依然不通。那瘆人的紫色已接近肩头！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左手以掌为刀，将右臂齐肩断掉！

公冶高转眼注向青宠望去，目光中流露着复杂的神情。

青宠无语，只将玉鞭蛇再次缓缓伸出，同上一招一模一样。公冶高心有所悟，并不变招，看上去是以静制动。只见玉鞭蛇与僵握在剑圣手里的龙泉剑似接非接（还是没有看清），一阵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闻之顿觉神清气爽，公冶高整条右臂上的紫色也迅速退下去，自上而下，从臂到手，从手到剑，依次全部恢复本来面目：龙泉剑还是那么寒气逼人，公冶高还是那么仙风道骨，不怒而威，道貌岸然。

仅有的一点变化是剑圣右臂衣袖：就是再好质地的衣料，也禁不起剧毒之物“春去春又回”般地来回折腾，里里外外，几层衣袖全都消蚀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只干瘪的臂膀裸露着，还煞有介事地拎着把剑，益发显得瘦骨嶙峋，莫名滑稽。这是怎样一副不伦不类的画面呵！

第一个笑出声的是月泠。这丫头刚才被腿王公孙理整得险象环生，这会儿喘过气来了，却看见这么一副怪异的场景，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的传染就像薄雾一样迅速四散开去。江湖群雄轰然喷笑，月冷也忍不住抿嘴，就连公仲奇公孙理也是扭曲着脸硬撑着。

惟有公冶高岸然且茫然且愕然，转脸侧目，才看见自己右臂惨不忍睹的模样，顿时又羞又忿。羞得满脸通红，忿得一脸青黑。

青宠咳嗽一声，抱歉地说：“晚辈失礼了，望前辈海涵。晚辈本意是想提醒前辈，此物非同一般。等下交手时，只要几位前辈不使诈，不用毒，在下也只把它当作寻常兵器而已。”说罢，有意无意地向公仲奇扫了一眼。

当下，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青宠的良苦用心。他担心毒霸不守信用，施毒害人，故以此震慑。江湖群雄感慨声起，由衷敬服。月冷目光中柔情更浓。月泠则笑逐颜开，全然不顾这是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

公冶高冷笑一声，镇住全场。“好个‘有所报’！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辈！”愤怒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咝咝”的杂音，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明明是你自己趁人不备，偷施鬼魅伎俩，居然倒打一耙！现在你再试试，看你还能沾到什么便宜！”话音刚落，一轮轮金色的光环从他的头顶百会，从他的大椎、膻中，从他的龙泉剑尖冉冉升起，笼罩全身，一派天地精华，金刚不坏的境界。

金光笼罩之下，公冶高反倒平静了，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笑呵呵地说：“小辈，原先还爱惜你几分才气，不料竟是恶毒心肠，那就容你不得了。来吧，老夫这就送你上路。”

青宠也冷笑一声，更不答话，第三次使出同一招数。

    仿佛在意料之中，公冶高胸有成竹，既有金光护身，更是无所惧怕。眼看玉鞭蛇逼近，龙泉剑光大盛，剑锋一颤，出手就是“乾阳剑”法中的凌厉杀招“日照香炉”。只见无数剑花汇成巨大的光束罩向青宠，在缭绕的紫气中，要将他和手中的玉鞭蛇绞成碎片。

    青宠则不退反进，印堂莹光突现，周身上下，连同玉鞭蛇都笼罩在玉色氤氲中，霎时人蛇合一，似龙似蛇似鞭，龙蛇狂舞，鞭影漫天，纷纷然洒向公冶高。

    只听得砰然震响，紫、玉二气冲撞在一起，空气激荡，要将人耳膜震破。气散响停，公冶高和青宠各退三步。龙泉剑锋依然颤鸣不已，玉鞭蛇却也昂首吐信，悠然自得。

    公冶高心中一凛，没想到对面的臭小子居然能接下自己这三十多年都没用过的杀招。也不多想，紧接着就是一招“金乌西坠”，一匹一丈多宽的剑锋向青宠腰下斜劈而去。

    青宠的前后左右都被剑气封死，便拔地而起，凌空扑向公冶高。不料这正中公冶高下怀，剑圣的连环杀招突起，“万壑朝阳”，原先下劈的剑气陡然折向空中的青宠，而且杀气更盛，变化莫测，像剑的波涛，又像剑的沼泽。无论青宠从哪里落下，都将免不了万剑穿身。

    青宠并无硬拼的把握，凌空而下的身形一顿，居然凭空向后平移数尺，似是在窥测剑阵的薄弱处。就在看上去实在撑浮不住之时，出人意料地蓦然向剑光最盛的一处疾速扑下。远远望去，犹如一条玉龙从天笔直而降，插入杀气冲天的茫茫剑海中，霎时剑花飞溅，瞬间又被龙尾压住。（呵呵，看官明鉴，这和跳水的压水花是异曲同工哦。）

    一阵金鸣玉响，冲撞挡磕之声，铿锵震耳。响震过后，剑气倏收。却见公冶高和青宠二人相距丈许，对面而立。都有些气喘，却都安然无恙。不过，公冶高眼里泛着惊疑。他凝视着玉鞭蛇，低声自语道：“它不怕刀剑？”青宠沉默了一会儿，也低声说道：“玉鞭蛇是天生灵异，本可切金截玉，利逾神兵。前辈功力惊人，竟是未能损得龙泉一丝一毫。”

若是公冶高见好就收，倒也罢了，这也是青宠一番好意苦心。

公冶高神色凝重，沉吟片刻，仍然舞出三朵剑花，这是向对手示意：接着杀！青宠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摇摇头。

“九日烧天！”公冶高将“乾坤阳泰”的功力运至九成，使出“乾阳剑”最诡戾的凶招，要与青宠决出高下。只见九朵大如金轮，灿若阳光的巨大剑花摇曳飞来，将青宠簇拥。不待青宠有所反应，九朵剑花中的八朵从八极八个方向向青宠击来。来自八个方向的猛烈罡风，汇成剑气的旋涡，要将青宠撕裂绞碎。

而在这夺人神魄的八股罡风之中，还隐藏着另一束阴柔的煞气。这束煞气借着浓烈罡风的掩护，悄然渗入旋涡的核心，并围着青宠缠绕了两圈，眼看就可将他拦腰截成几段了。

青宠呢，感觉到危险了吗？似乎有点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和预想的一样，青宠分出八条鞭影挡住八轮罡风。尽管很艰苦，但毕竟挡住了。他有没有留出一鞭对付那潜滋暗长的阴风煞气呢？

嘿嘿！留不留都不要紧。公冶高边施招边得意地想到。“九日烧天”最阴骘狠戾之处并不是八罡之外的一阴。这九道剑气可实可虚，假如能以此致胜，即为实招；倘若不能，则为虚招。

更厉害的杀招还在后头呢，且敌人业已疲惫、麻痹，往往是一击而中。顾名思义，远古之时，天有十日，百姓不堪，后羿射掉九日，仅留一日，恰到好处。所以，那“九日”，是准备给自比后羿的英雄好汉射掉的，剩下的那一个“太阳”，才是要他命的呢。

公冶高就是“十日”中剩下的那最隐秘、最炽烈的“一日”！

他已将“乾坤阳泰”行至十成，把身形分散隐藏在九道剑气的背后。每道剑气的背后都看不到他，而每道剑气的背后都有他。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方位击杀青宠，只要青宠有哪怕是一丝丝的松懈。而青宠在挡住了八道或九道剑气后，必定会有所松懈的。瞧，机会就在眼前了！

但是，有一点公冶高没有考虑到，那就是青宠有一条玉鞭蛇。

公冶高忽视了动物与人的不同，他更忽视了玉鞭蛇这类灵异动物的特异功能。事实上，许多普通的动物也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看见人类看不到的景象，感觉到人类不能感觉到的动静。而玉鞭蛇这类灵异动物，甚至更能将它们无形的感官触角，悄悄地伸进人的心里。

所以，当公冶高以特异的功法将真身隐藏，准备偷施杀手时，玉鞭蛇已捕捉到了他心灵的悸动，锁定了他的身形。

此时，青宠已经将玉鞭蛇悄然脱手，与它各自为战，任由其施展，只与它保持心意上的相通。

就在公冶高，瞅准机会，全神贯注，痛下杀手的一刹那，一条玉鞭破空而至，劈面扫来。公冶高大惊失色，急忙将刚刚全力发出的力道撤回自保，但已来不及了。饶是是他功力深厚，硬是用剑挡住玉鞭蛇，但剑气已破，只听一声脆响，龙泉剑尖断去三寸。（其实，还是青宠心存仁厚，不愿伤他性命，只是给他一个警诫而已。）

公冶高连退六七步才站稳，持剑的右手虎口也开裂冒血。他看着龙泉剑的断刃处，似不相信，有些愣怔。

    青宠颔首正要说话，局面却风云突变，江湖群雄里发出一阵惊恐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