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的外卖在楼下等你了。”可以很负责地说，我的办公室电话每响起五次，就有一次是个囫囵吞的墨西哥口音不耐烦地重复着这句台词。

然后我会以超过约会的巨大热情飞奔下楼，接过装在套着塑料袋的棕色牛皮纸袋里的外卖：

9大道泰餐馆的特价午餐——甜辣酱烤鸭铺在水煮小青菜上，一团香米饭就着腌紫姜，附送一例芝麻生姜酱汁的青木瓜沙拉; 

34街印度餐馆现烤的馕、一种咖喱豆子蔬菜、另一种咖喱豆子蔬菜；

日本馆子的味增汤、撒盐毛豆、不正宗而美味的牛油果鳗鱼寿司；

韩国小店的蔬菜石锅拌饭，辣酱另装在塑料小盒子里，多加1块钱还可以添一份泡菜。

热衷叫外卖的不光光是我，中午饭点的公司大堂里（战线可以从11:30拉到3:30），总能看见好几个靠墙站着、拎着大袋子的墨西哥或者中国面孔。傍晚的公寓前台，也总能听见那个屁股嵌在皮椅子里、从不为你开门的看门人给居民打电话：“16A，你的外卖到了，送上来吗？”到了周末，外卖则被下馆子取代。每当一周过了一半，精准地说是在周三午饭的最后一片沙拉叶子被咽下，我和朋友们就开始着手计划，这周六的brunch该去哪里好。这是个非常严肃的话题，值得三到五轮的反复磋商，决定着这一周的生活基调。

“在外头吃”是如此的司空见惯，以至于当我某天在地铁车厢里看见一个外卖网站的广告上大写着“Cook When You’re Dead, Or Living in Westchester”，不禁为它的精妙所折服。纽约还真是个“宁死不炊”的城市，这种态度慢慢腐蚀着你，直到你也成了餐馆业的一块油光水滑的踏脚石。当我还是一名淳朴的中西部人民的时候，在俯瞰芝加哥河的一居室里，几乎每周都举办一次5道菜以上的家宴。某几道保留曲目，比如“你可以凭着这道菜嫁出去的”可乐鸡翅，至今流传在江湖。

但是自从搬到曼哈顿，厨艺就慢慢从我的必杀技排行榜上淡出了。远庖厨的不光有君子，还有纽约人民。直接后果，就是我的恩格尔系数激增（你赚了100块钱，其中10块填了你的馋嘴，恩格尔系数即为10%），实现了富裕状况的大踏步倒退。《经济学人》13年公布的美国每周人均食物支出为43美元，只占总收入的7%（参照中国的21%）。7%？43块？除非我天天窝在家里啃玉米，还得是非有机玉米……从恩格尔系数看，宁死不炊的纽约客也许跟南非人民的可比性（19%）倒要更强过其他美国人民了。

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首当其冲，就是采购食材的漫漫取经路足够吓跑几只二师兄。哪怕鱼肉奶蛋可以在家附近的whole foods搞定，但凡好吃点的蔬菜比如莲藕山药苦瓜香椿冬笋春韭豆苗菜心，除了中国城的路边摊还真不好找。顽固的中式味蕾驱使着双腿巴巴地奔袭中国城。从上城坐AC线到西四街倒BD线到小岛南端的中国城，一趟买菜，两条勒得酸痛的胳膊，三个小时的行程，四五六袋食材，七上八下的地铁楼梯，恨不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十分之辛苦。等到打猎归来，大大小小的蔬果推进冰箱，二师兄除了倒在方格纹木地板上舒展不堪重负的小蛮腰，就什么都不想干了。

然而你还要做饭，在一个窄小的半开放式纽约厨房里。

如果你做的仅仅是把各种杂草拌到一块再浇上千岛酱——也就是美其名曰的蔬菜沙拉，那一个两平米的厨房足矣。但是中餐！平底锅高压锅蒸笼砂锅，一排家伙事儿又岂是一个小厨房能够容纳的；煎炒烹炸，旺火大油，除非你特意安装了强力抽油烟机（老外房东往往不知为何物），你晚饭吃的酱爆蒜蓉茄子会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与你再会，然后在卧室的枕头套上亲吻你晚安。最悲催的莫过于在我的新家招待会上，做了一回十几人份的鸳鸯火锅，接下来的一周都仿佛梦回川湘。

而在外头吃多简单啊，大家都可以捯饬齐整地找个公共场所，在端上来的盘子上方交流感情。付出的除了分摊的账单，谁也不用花时间来下厨，谁也不必暴露自己住所的隐私，谁也不用比谁多费一分力气。吃完了拿餐布装模作样地擦个嘴角还可以撇撇嘴表示：“Cooking is so Jersey。”

恰恰也因为所有的外部条件都指向了宁死不炊的这条捷径，倒显得请人来家吃饭之郑重。

这么说吧，每年拿到过卢巨侠家宴英雄帖的，才能算是朋友而非熟人。而这个家宴的准备工作起码提早两周就着手：逛菜场看时令蔬菜鱼鲜、斟酌来客的南北口味差异、搭配荤素甜咸浓淡色彩酒水餐具；提早一周发出包含12道菜单的英雄帖；提前一天开始大扫除；请客当天从大清早开始采购最新鲜的蔬菜，回家立马开始洗切腌晾，中午过后开始烹调蒸煮，直到饭菜上桌酒水打开……不是珍而重之，谁来费那个心呢。

新年收到佳颖从台北的来信：“回國後，我想唸很多紐約的人事物，其中你佔很大一塊，看來你過去與盧巨俠輪番的餵食活動，確實收買了人心。”

在宁死不炊的城市里，通过自己的手做出的饭菜，才更有情义的味道吧。

http://s7/bmiddle/0029bQELgy6YnE6NjUy96&690

文：卢纯青

微博：包太郎

2015.12.25-2016.1.3 纽约往返橘子郡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