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许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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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
父亲是在一个暮春的傍晚,离开我们的。他从一个常常微笑着的人,最后变成像一把黄土,撒向了大地。他是在县城附近的火化场火化的,当烟囱中冒起一股股白烟,我知道,此时的父亲化作了烟云,升到了天空,他依然俯视着他深爱着的这片土地。
父亲生于20世纪30年代,那时中国处于军阀混战时期,社会急剧动荡不安。年少时我曾听他讲过,兵荒马乱以及民不聊生的社会状况,让我感到了世事的艰难与恐怖。
知往鉴今。记得还在我的学龄前,父亲就及早地向我灌输家族史。据说,很久很久以前,父亲的祖父的祖父,从村外挑着担子,率领一家人四处逃荒要饭。那时,一家13口人的生计,全都维系在这副担子中。不难想到,他们受了多少饥,忍了多少饿。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现在村子的西北角处,开垦了一块荒地,从此开始耕耘播种,并就地取材建立起一栋泥墙草披式的房屋,迄今这房屋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却于沧桑风雨中依然挺立着。从前,因为经济来源很是匮乏,房屋中几乎常处于家徒四壁状态。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在长辈的带领下,晚辈们便四处找寻维持生计的食物。冬天到田野里拣冻地瓜,春初开始去田野沟壑中挖野菜,大家四处奔波地忙碌着,终于度过了那些艰辛的岁月。
祖父母生有一儿一女,父亲是老大,女儿在七八岁时因到水湾里洗衣服,不幸溺水身亡。于是,祖父母将家庭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父亲自幼聪颖,做事果敢而又坚毅。在邻村读完全小学时,勤奋上进,学业优异,被校长誉为班里的“小先生”。祖父为此感到很是自豪,于是,粜了一斗谷子,买来那个年代无比珍贵的工具书——《康熙字典》,作为对父亲的奖赏。
父亲没有辜负祖父的厚望,于20世纪50年代初,考入一所省重点中学。父亲毕业后,因家中劳力紧缺未能继续求学,从而失去了非常宝贵的深造机会,要不然,他的命运定然会是另一番样子。
或许命运就应如此,父亲满载着深厚的学问,成为家中的壮劳力,真是处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地。那个年代,对于农村,从互助组、合作社到后来的生产队,父亲都是积极地参入,集体需要啥就毫不犹豫地拿出什么。据父亲生前讲,当时屋后有一棵一搂抱粗的椿树,连夜砍伐掉上交集体;家中的瓷罐子,也毫无保留地交给集体使用……母亲曾埋怨过父亲,说他太傻,可父亲一心想着集体,心中惟独没有自己,他也情愿如此“傻”下去。
不久,因父亲学问渊博,被村民举荐为村干部。在担任村干部十五六年的时间里,无论干大队、小队会计或保管,父亲都是勤勉敬业,精益求精,大公无私,秉公办事,做到账目日清月结,从不含糊,为此赢得村民广泛拥戴。
父亲一生中,很喜欢读书。记忆里,他读的最多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及毛泽东著作,还有一些鲁迅言论选辑等。他还善于做读书笔记,将读书与思考结合起来。有一次,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时,他根据书中知识,画出了太阳、月亮和地球三者之间的引力关系图,以此来厘清海洋涨潮与退潮的原因。父亲认为,凡事只要见微知著,必能发现真理。
父亲因工作成绩出色,曾有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但他放弃了。20世纪60年代,村子里分配了两个“农转非”名额,村干部找到他谈及此事时,父亲竟然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农民,不想成为“吃国家粮”的人。那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可是父亲竟然让出了。现在看来,父亲的思想境界,可谓是让世人敬佩至极。
父亲虽是村干部成员之一,他却从不脱离生产劳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县里大搞农田水利工程建设,父亲被都被安排在指挥部工棚内工作。但无论是尹府水库修建,还是泽河水道开挖,只要得暇,父亲总是主动参加挖土、推车劳动,与群众打成一片。工程结束后,父亲因业绩突出,被评为县先进工作者及荣获一等功。
在大是大非面前,父亲永远都是集体利益的捍卫者。那时村子里曾搞起一种副业,旨在增加集体收入,但有一位社员想趁机从中谋取私利,被父亲当场揭穿,让那位社员很是下不来台。事后父亲说:“我是为了维护集体的利益,得罪这样的人,值得!”父亲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座警钟,震荡在那个时代的上空。
父亲是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一年秋天,担任村会计的父亲参加收获红薯的劳动,不慎将衣兜中的钢笔弄丢了,几经找寻都无结果。回到家后,父亲向母亲要钱,说是钢笔丢了,自己要再买一支。母亲劝他跟村干部说清楚缘由,让大队里出钱买,可父亲硬是坚持要自己买,不能让集体利益受到丝毫损失。
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因公患病后,辞去了村干部职务。经救治康复后,一如既往地参加生产劳动,和母亲一起维持着一个大家庭的生计。父亲勤劳俭朴又富有智慧,一双粗手却很巧。他能飞梭走线,织出一副副质量上乘的渔网,会用柳条编出漂亮的笊篱、筐篓,会用高粱棵苗做出耐用的笤帚和炊帚,家中许多生活用品,几乎大都出自父亲之手。
父亲关心后代的成长。20世纪80年代初,我考上县重点高中后,选择了读理科。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读理科固然不错,但文科也不要偏废,将来有许多地方是要用到文科知识的。我听从了父亲的话,在大学里坚持自修人文知识。父亲的话似乎很有预见性,大学毕业参加教育工作后,在教学研究中,我凭借着优越的文科知识,撰写出心仪的论文《华罗庚成功的非智力因素探析》,刊发于《山东教育》杂志(中学刊,1998年5月,第10期),后又被清华大学学术研究机构收编入《教育大精典》一书中。对此,我不能不由衷感激父亲前瞻性的教诲。
我结婚生子后,父亲对孙辈更是呵护有加。百年老屋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每到秋后果实成熟之时,父亲总会将那些个大甜美的果实留给孙辈们享用。父亲的关心是细致入微的,每当孩子们去看望他,父亲总是谆谆告诫道:“出门行路时,一定要注意安全,红灯停,绿灯行”,“在学校里要认真听老师的话”,“学习上一定要专心,要打好基础”,父亲的关爱几乎渗透在生活中的每一细节。
2004年初春,母亲不幸患上脑血栓,身体处于严重的偏瘫状态。虽几经疗救,仍不能达到生活自理状态,这样,母亲只有随从子女轮流着生活,父亲却独自坚守在老屋中。父亲时时牵挂在我心上,工作日里,甚至上早晚自习期间,我都会提前去老屋看他,帮他料理一下家务,也给予他精神上的慰藉。
无论盛夏还是深秋,我常看到父亲躺在炕上看一些书。有一次,我问他:“您这么大年纪了,还看书,图个啥?”“读书,心里亮堂着呢!”父亲快言快语地应答道。父亲年轻时就喜欢读书,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生命黄昏的来临。
我与父亲有着共同的爱好,就是读书。有一次,我与他谈论这个话题时,父亲颇有见地地说:“读书贵在思考,要把书读透、读深、读活,还要与工作生活结合起来”,“写文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要写出新意,要有思想,有情感”……在我心中,父亲俨然是一位学问上的导师。正是在他的指点下,后来我写出了学术专著——《读书点亮教育人生》。2014年10月,在青岛市教育发展基金会的资助下出版发行。遗憾的是,父亲未能见到这一令他欣慰的成果。
岁月不饶人,父亲渐渐地老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有几次父亲说腰疼,我去医院拿了药,父亲说服下后有好转;过了几天,父亲又患上感冒,我又去医院拿了药,父亲服下后并未见好转,我心中在纳闷,或许他的生理器官在发生着潜在的衰变。就在我准备带他去医院检查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以致于让我遗憾终生。
2007年4月22日傍晚,几乎忙碌了一整天的我,带儿子一起去老屋看望父亲。打开街门时,未见屋里有灯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急忙推开房门,只见父亲头南脚北地躺在炕中央,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上还带着余温。我感到,年仅75岁的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儿子扑上去,摇着父亲的头,大哭起来:“爷爷,爷爷,我的好爷爷……”据后来村医说,父亲很可能是因心肌梗塞突发而溘然辞世的。
第二天下午,父亲火化后开始下葬。其时天空被阴霾所笼罩,我抱着刚从火化场搬回来的尚带有热度的骨灰盒,向着墓地沉重地走去。后面听到的是,亲人们一片悲痛的哭泣声。
肃立于墓地,我清醒地认识到,父亲的生命肌体已化作骨灰,他将很快地融入大地。或许这时的他已不再是我的父亲,但我还是希望他下一辈子再次成为我的父亲,继续体验那种真挚的人间父子情。我将让他的生活过得好一点,毕竟他的大半生委实过得太辛苦太匆忙。
迄今父亲已去世15余年了,他往日的影像却常常浮现在眼前。父亲在世时,我们的日子都还很不宽裕,父亲晚年也未能好好地享一番清福,我心里感到甚是愧疚。现在日子好起来了,父亲却不在了,唉,子欲孝而亲不待,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父亲的一生犹如一束光,温暖了大地,照亮了尘世,这也是他生命的真实写照。亲爱的父亲,虽然现在我们已是阴阳相隔,永不能再谋面,但无论岁月如何久长,您的美德与情操,都将如百年老屋里春天的杏花,绚烂绽放,飘香永远!
作者简介:许培良,男,汉族,生于山东平度,中学副高级教师,青岛市十佳教育读书人物,学术专著《读书点亮教育人生》荣获 “华东地区优秀教育理论图书”;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国教育报》《中国妇女报》《中国德育》《中国教工》《中国火炬》《山东教育》《云南教育》《辽宁青年》《老人春秋》《山西老年》《湛江日报》《民主协商报》《浙江老年报》《燕赵晚报》《燕赵老年报》《山东工人报》《老年生活报》《青岛日报》《青岛晚报》《半岛都市报》等数十家报刊杂志;散文作品《魂牵梦萦慈母泪》,入选国内数处中学语文阅读试题和作文阅读训练。现供职于山东省平度市李园街道西关中学唐田校区。
通讯地址:山东省平度市李园街道西关中学唐田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