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十诫诗》之番外】《心甘情愿》
(2014-12-15 10:4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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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小薇十五岁了，可她一直都不能明白，她的父亲与她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的父亲是光国贵族卫家的当家，尊贵无比，而她的母亲，听说只是个低微的奴隶，所以卫小薇无论怎样去想象，也想象不出九五之尊一般的父亲为何会娶自己的母亲。而且自卫小薇有记忆以来，她母亲始终是神志不清的模样，终日坐在一面铜镜前呆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卫小薇也因此时常感觉好心痛。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她……为什么会这样？”
在卫小薇还只有六岁不懂事的时候，她鼓起过勇气向整天面无表情的父亲问起这个问题。但当她提到“母亲”二字时，她果不其然又见到父亲永远冷峻的银色双眼中闪过一丝她无法看懂的悲伤。
卫庄从不会回答她任何有关她母亲的问题。
而卫小薇也是慢慢才意识到，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似乎并不相爱。
她的母亲赤练永远不会理睬任何靠近她的人，她的目光好像永远都是在望着铜镜，在她的眼中，永远也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所以卫小薇总是能看到，她的父亲卫庄站在某个角落，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她母亲的背影，仿佛那个消瘦的背影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她父亲痴痴地眺望，眼里带着一丝她至今都无法看懂的悲伤。
“我想知道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卫小薇问过家中年长的奴隶，但那些奴隶太害怕卫庄，他们微微叹息，然后不说一个字。
卫小薇心里明白了，那个故事一定充满曲折与悲伤，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悲伤，令任何人都不愿谈及？
她不知道。
而正因为不知道不知情，卫小薇心里滋生出一种害怕的情绪，她担心自己作为他们结合生下的孩子，不是在期望中诞生的。
这反而让她开始逃避那个故事那个真相。
她的父亲爱她吗？
卫小薇也不知道。
卫庄是个待人接物都很冷淡的人，卫小薇知道，像她父亲那样的人，是不可能随意说出爱的，她也不敢去卫庄那儿确认答案。所以卫小薇只能希望她父亲卫庄是爱她的。
那她母亲赤练呢？
为什么母亲会是那个样子？
她爱自己吗？
这个，卫小薇就更不知道了。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很少与赤练接近，因为卫庄不允许任何人轻易接近赤练，他就像一个霸主，永远都霸占着赤练，即便是身为女儿的卫小薇，也很难单独与赤练待一块。
但卫小薇还是瞒过卫庄，偷偷跑进她母亲赤练的房间，问了她一个问题。
“母亲大人，是我，我是小薇，我想知道，我是您心甘情愿生下的孩子吗？”
赤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也不动，苍白的脸上带着麻木的表情。
卫小薇望着永远都不会和自己说话的母亲，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
“母亲大人，您爱我吗？”
卫小薇几乎是哭喊着问出这句话。但赤练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大人……”卫小薇哽咽着抱住赤练，她很迷惘也很恐惧，她怕自己其实无人来爱。
如果她的父母之间没有爱，她何必存在？
如果连她的父母都不爱她，她何必出生？
卫小薇在那一晚抱着双膝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痛哭流涕，但无人来安慰。
一日，她看到她的父亲拉着她母亲的手走出了房门。
那一日，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是一个清朗的日子。
她的父亲卫庄总是这样，在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带着她母亲赤练出门。
但从不会带上她。
卫小薇伤心地躲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她的父亲或许爱着她的母亲，但并不意味他一样也爱着她。
她的出生、她的存在，究竟算什么？
她该出生吗？她该存在吗？
卫小薇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着身躯，将自己紧紧地抱住。
“你好，我叫盖无伤。”
又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卫小薇遇见一个脾气很温良的少年。那个少年有着一张很沉静的脸，有着一双很平淡的褐色眼睛。
卫小薇遗传她父亲卫庄，有着一双银色的眼睛，也遗传她母亲赤练，有着一头美丽的黑发。
她刚刚又亲眼目送她的父母撇下她离开，心情很失落。
叫盖无伤的少年看出她的低沉，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一起走走吧。”说着，他向卫小薇伸出邀请的手，没有过问她的名字，没有过问她伤心的理由。
卫小薇跟着盖无伤走了好久好久，他们没有聊天，盖无伤只是陪着卫小薇而已。
卫家很大，无论他们走多久，他们也没有走到尽头。
“无伤，你为什么在我家？你是我父亲请来的客人吗？”
最后卫小薇终于想到这一点了。卫家一向排外，卫小薇自小到大都没见过几个外人。
盖无伤摇了摇头：“我是跟着我娘来的。我娘是镜湖医仙，你父亲请我娘来为你母亲治病。”
卫小薇连忙停下脚步，问他：“那你知道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故事吗？”
盖无伤没有摇头，他看着卫小薇看了好久好久，很久之后他才慢慢说出来：“我只听我娘说起过。”
在卫小薇百般的请求下，盖无伤终于讲给她听那个遥远、曲折并充满悲伤的故事——
在十五年前，不，是更久以前，一个温柔天真的少女遇到一个冷峻冷淡的少年，仿佛上天注定好的一样，没过多久，少女便无可救药地爱上少年，但当时那个少年没有心，他娶少女为妻是为利用少女，他不理睬少女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爱少女，后来发生好多好多事，少女心碎了也绝望了，她想逃走想离开，却被无心的少年残酷地伤害，最后少女终于不再爱着少年，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死人。
卫小薇靠在盖无伤的肩上，哭得泣不成声。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她父母这个曲折、充满悲伤的故事。
她的母亲果然不爱她的父亲，即便爱过也是曾经。
那她肯定也不爱自己，自己果然是不被期望生下来的孩子！
“原来他们都不爱我。”卫小薇悲痛地说着。
“小薇……”盖无伤低下头望着怀里这个哭泣的少女，开始内疚，“对不起。”
卫小薇感觉自己的心实在太痛太痛了：“既不爱我何必生我？他们都不爱我，这世间还有谁会爱我？”
“不，他们爱你。”盖无伤毫不犹豫地说。
卫小薇已经伤心透了，她用力摇头：“不！他们并不相爱，我并不是他们期望生下的孩子。我是母亲被父亲伤害后生下的孩子，母亲一定恨我，她一定恨我！”
盖无伤抓紧她的肩膀，让她正对自己：“小薇，你母亲也是爱你的。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母亲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卫小薇不想听他说任何话，一把推开盖无伤，转身便跑：“不！她恨我！”
盖无伤担心卫小薇伤心欲绝之下做出傻事，当即就追了上去。
他的速度比卫小薇快很多，很快就追到了：“小薇，你冷静一下。”
卫小薇泪如雨下，她冲盖无伤怒喊：“我是母亲不愿生下的孩子！父亲不爱我，母亲也不爱我，这世上没人爱我！他们都不愿爱我，他们都没爱过我！”
“不是的，你该去问你父亲确认答案，我相信，他是爱你的。”
“他不爱我！”卫小薇已经很固执地这么认为了，“他的眼中只有母亲，他永远都在眺望母亲的身影！而我……他只会永远忽视我，永远将我丢在一边！”
卫小薇痛苦地苦笑起来：“说不定，他对母亲也未必是爱，是赎罪，是忏悔。原来、原来我的家，不存在爱……”
盖无伤皱紧着眉，他不知道能怎样劝解卫小薇。卫庄与赤练之间的事情或许比他的父母还要复杂。
“无伤，无伤。”卫小薇怅然若失地叫他，哀求地望着他，“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这里没有爱，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盖无伤愣了一下，旋即拉起卫小薇的手，对她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卫小薇失魂落魄，由着盖无伤拉着，走去了一个她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卫家有很多地方，卫小薇都没有去过。卫庄对她一向很严格，她很少有机会走很远，她总是被限制在一个小小的范围里，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待着。
这里是一个十分鸟语花香的地方，有河有桥，也很安静。
卫庄正牵着赤练的手，站在桥上，冷峻的双眼里闪动着的是难见的一抹温柔。
盖无伤拉着卫小薇躲在一株粗壮的柳树后，偷偷地望着桥上。
“那是父亲……母亲……”卫小薇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父母，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悲伤。
赤练消瘦的身躯被卫庄很好地拥抱着，她空洞的眼神直直望着水面，呆若木鸡。而卫庄静静地陪着她，仿佛只要这样他就心满意足。
“我娘为你母亲医治已有十年，她说，时常带你母亲出来走动，她的病也能好转。自那以后，你父亲无论再忙都会抽出时间陪你母亲，他从不让任何人侍奉你母亲，只要与你母亲有关，他都要亲自去做。”
这还是卫小薇第一次听说她那个尊贵的父亲也有如此放低姿态的一面，为一个女人，为他的妻子。
“我娘很羡慕你母亲，你父亲虽然不说，但我娘看得出，他对你母亲爱得很痴。”盖无伤叹息着说。
卫小薇呆呆地问：“为什么你娘要羡慕我母亲？”
“因为——”盖无伤微微敛眸，“我没有爹。”
卫小薇一听，愣了一愣。
盖无伤接着解释说：“我听家中的长辈说，我爹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剑客，一次他受了重伤被我娘所救，他与我娘日久生情，但碍于江湖人的身份，不敢表露心迹。”
“这又是为什么？”
“他是江湖人，有朋友也会有敌人，他怕他的敌人伤害到我娘。”
“可你还是出生了。”
“这我也是听长辈们说起过，终于有一晚，他再也不能自已，和我娘在一起了，但第二日，他自认为愧对我娘、无颜再见，趁我娘未醒，便匆匆离开了。”
“他这样做，简直是想伤心死你娘。”
盖无伤摇摇头：“我想长辈们只是恨我爹离开我娘才故意这样说的，我爹一定很害怕他的敌人知道我和我娘的存在，才不得不离开我娘。”
卫小薇不解地望着盖无伤：“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盖无伤回答：“因为我也是江湖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样的无奈会成为逼迫，逼迫自己远离自己最爱的人，我爹树敌太多，他没有把握能一辈子都保护我娘和我。他太爱我娘，太爱我了。”
卫小薇想到自己虽有双亲，却不被双亲爱着，不由得又伤心起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滴了下来。
“快看，你父亲和你母亲说话了。”盖无伤拉了拉卫小薇的小手。
卫小薇满脸愁容，流着泪望向桥上的卫庄和赤练。
“你爱我吗？”卫庄看着赤练。
“我不爱你。”赤练就像一个设好机关的机器，脱口而出这句话，而她仍旧一直盯着水面，丝毫没有要抬头看卫庄的意思。
卫小薇一听赤练这样回答卫庄，心中悲痛更加难忍。
卫庄听赤练这句答案已经听了十五年，心中早已没了感觉，但每一次得到这个答案，他不免还是会有失落。
他牵起赤练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字地对她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赤练无神的瞳孔在今日终于忽然小小地颤抖了。但她脸上仍是没有反应。
卫小薇年纪还小，她并不懂那十六个字包含的意思，她只知道，她母亲赤练果然不爱她父亲！
“父亲大人！”卫小薇从柳树后冲了出来。
盖无伤来不及拉住她，也跟着从柳树后走出来，感觉有些惭愧。
卫小薇泪流不止，望着卫庄，悲痛欲绝：“请告诉我，为什么母亲大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卫庄一见到卫小薇，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变得面无表情，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卫小薇心如刀割，哭着问他：“您认为母亲大人还会爱您吗？”
卫庄略略皱起眉头，他看到盖无伤也在场，对卫小薇的语气更加冰冷了：“回去。”
卫小薇已经很悲痛了，于是不管不顾地全说了出来：“当年是您不爱母亲，母亲爱您时，您不要母亲，您伤害她，当她如蝼蚁，如今您想赎罪了吗？您也会忏悔吗？母亲已经不爱您了，您却自私地不肯放她走，您害了母亲，也害了我！我是母亲被您伤害后生下的孩子，母亲恨你，更恨我，她根本就不想生下我！”
卫小薇痛苦地说出这些话，说完便有些晕眩，她实在承受不住这种撕心裂肺的悲伤。
卫庄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从桥上出现到卫小薇眼前，冰冷的面容上是冷酷冷绝的神情，银色的眼睛狠狠地凝起，带着一抹森然的怒气。
卫小薇也不怕他，流着泪，继续抬着头望住他：“父亲大人，我知道，您不爱我。如果能让母亲少恨你一点，您一定希望宁可我不出生。”
“闭嘴。”卫庄开口就是很冷绝的两个字。
卫小薇心中一颤，悲伤更浓：“您不爱我，母亲不爱我，没人爱我……原来我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她恍然一般地说出这些话，内心如被针扎。
卫庄看着长着极似赤练的卫小薇露出绝望的神情，仿佛是见到了当年的赤练，他的心里不禁抖了一抖。
卫小薇神情变得恍惚，开始看不清卫庄的脸，她不知所措，昏昏沉沉地叫起一个人的名字：“无伤，无伤。”
盖无伤抬起头，见卫小薇近乎要昏厥过去的模样，紧忙扶住她：“小薇，你振作……”
可他还没碰到卫小薇，卫庄就当即抱住即将要倒下的女儿：“小薇。”
“卫叔叔，请让我为小薇把脉。”盖无伤一脸真诚地望着卫庄。
卫庄重重地哼了一声。
盖无伤知道自己惹怒到他，但卫小薇双目紧闭，看上去实在让人很担心。他鼓了鼓勇气，再一次叫卫庄：“卫叔叔……”
“别再来见小薇。明日，你就和你母亲离开。”卫庄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盖无伤一怔，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卫小薇醒来时，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一如往常那样，只有她一人，没有她的父亲也不会有她的母亲。
她很难受，眼泪再也止不住，彻彻底底地痛哭起来。
门外，卫庄静静地伫立着。
他究竟期望卫小薇出生吗？
十五年来，他从不知道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问题，赤练有了他的骨头，有了便是有了，生下来，养大她，有什么疑惑吗。
但今日卫小薇却那样伤心地出现在他面前，质问他了那么多难回答的问题。
卫小薇问他，赤练爱他吗？
卫庄实在无法简单地回答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包含了太多往事太多曾经。
他在卫小薇这个年纪，遇上赤练，他没有心不懂什么是感情，赤练对他来说，是有利用的价值。他知道赤练很爱他，但爱是什么，他不知道。而后有一天，赤练对他失望了，她说她不会再爱他，卫庄无动于衷，他无所谓爱与被爱。终于在最后，他找回自己的心，他发现自己失而复得的心里竟然已经满是赤练。
赤练的爱是无声无息的，无声无息地占据卫庄的心，卫庄从头到尾毫不知情。多年后，在他明白什么是感情时，赤练对他的关爱、对他的陪伴、对他的痴情、对他的无怨无悔，像潮水一般涌上他的脑海，原来他负了她，他将赤练的关爱、赤练的陪伴、赤练的痴情、赤练的无怨无悔一一撕碎，就像那晚他将她的心撕碎一样，毫不怜惜、践踏、不当回事。
可他来不及补偿她、来不及真正爱她，她就已经“死”了。
卫小薇问他，他在忏悔吗？
卫庄已经分不清自己十五年来无怨无悔地关爱、陪伴、痴情赤练，是因为忏悔，还是纯粹发自内心的爱。当爱情里掺杂忏悔这种复杂的感情，谁都分不清。
——赤练，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
这样的对话持续十五年，卫庄听多了听厌了，他真的很想听赤练说：“我恨你。”
如果赤练恨他，卫庄或许还会开心一点，但现在，赤练就像十五年前的他一样，将他不当一回事。
“赤练，看着我，你看着我。”
不知在多少个冷清的夜里，卫庄拉着赤练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向着赤练请求。
十五年来，他们的模式已经转换。曾经，是他的眼中没有她的影子。如今，终于是他再也进入不到她的眼中。
老天都是喜欢这样玩耍的吗，让施害者成为受害者？
不不不，他怎么配当一个受害者？
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对赤练十年冷淡，而赤练对他长达十五年，如果他有罪他有债，不是应该已经还清了吗？
谁都猜不透老天爷的心思，究竟老天爷是要他卫庄怎么做才满意？
然而，不管是十五年还是五十年，卫庄都心甘情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日复一日，卫庄都会在赤练耳边这样说。
只要他能陪伴在赤练身边，他愿意付出所有光阴，但求赤练不要赶他走，不要像曾经的他那样将他弃如敝屣。
赤练当然不会赶他走，也不会抛弃他，她已经“死”了。
所以，即便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卫庄也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卫小薇不会懂她父母之间的感情，她还太小，而她也不会那么不幸，经历她母亲那样悲伤的故事。
她不懂，为何她父母没有相爱却也会生下她？
她不是爱情的结晶，那她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她确实不懂，她父母其实是爱得太深。
“没人爱我，都不爱我。”在这个悲伤的夜晚里，卫小薇伤心地痛哭，“母亲……”
她的父亲在门外沉默地聆听。卫庄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是安慰？还是解释？
他好希望，这个时候赤练能在他身边，能走进这扇门里去，去拥抱小薇，然后轻轻告诉她，我们都爱你。
否则，无论卫庄对卫小薇作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是赤练来说那句话，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
银色的双眼里凝结一层谁都说不出的悲伤，卫庄握紧双手，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需要赤练。
可是赤练……
卫庄沉默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盖无伤躲在假山后面看着卫庄离开。如果不是卫庄心思凝重，他也藏不了这么久。
“小薇，小薇。”他站到卫小薇的门前，轻声叫她。
卫小薇将门打开，扑到他怀里，痛哭着对他说：“我想见我母亲，我想见她。”
盖无伤拉起卫小薇的手：“好，我带你去。”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缓慢地走向赤练的房间，一路上盖无伤都牵着卫小薇的手。
卫小薇在害怕，她害怕见到她那个形容枯槁的母亲，她害怕得到她母亲真的不爱她的事实。
“小薇别怕，我们就快到了。”盖无伤感受得到卫小薇的颤抖。
卫小薇害怕地停下脚步：“不，我不要去了。我想回去。”
盖无伤看到卫小薇浑身都在颤抖，点了点头：“好，我们回去。”
但当他要牵着卫小薇转身的时候，卫小薇又转变主意了：“不，我还是想去见我母亲。”
盖无伤微笑地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但当他们就快到赤练的房间时，卫庄拦到了他们的面前，银色的眼睛冰冷地盯着盖无伤。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假山后么。”卫庄不带感情地对盖无伤说。
盖无伤心里跳了一下：“原来卫叔叔都知道了，我很抱歉，我……”
卫庄没等他把话讲完，猝然出手，揪起盖无伤的前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毫不费力。
盖无伤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还只到卫庄的肩膀，而他的力气也无法与卫庄去比。
“父亲大人！”卫小薇害怕卫庄会杀死盖无伤，她的父亲本就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可怕之人。
盖无伤这样被吊着，神情倒很平静，直视卫庄冷酷的眼睛，一点也不退缩。
卫庄对这个少年从第一眼瞧见他与卫小薇在一起时，就没有好感，再看他如此强倔，还真想好好教训他。
“不要伤害他！父亲大人……”卫小薇担心盖无伤会被卫庄杀死。
卫庄瞥了一眼卫小薇，她那紧张的眼神始终停留在盖无伤身上。眉心微微地一拧，卫庄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他一身黑衣，而盖无伤一身白装，自古黑白不相容，可见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如此恼人的存在。
“父亲大人，求求您放过他……”卫小薇拉住卫庄的手臂，苦苦哀求，生怕卫庄真的杀死盖无伤。
这个时候，赤练的房门忽然从里面被缓缓打开。
卫小薇愣愣地看向那里，忘了求情，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
赤练痴痴地站在门口，痴痴地望向繁星密布的夜空。
卫庄将盖无伤丢到地上，快步走到赤练身边，扶住她望着她，眼中是难见的一抹温柔神情。
卫小薇看着这样的父亲，心里忽然有一丝明光闪过。她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父亲。
难道父亲爱着母亲？
但是母亲……
卫小薇流着泪，望向呆若木鸡的赤练。但是母亲已经不会再爱任何人，她甚至也不爱我……
卫小薇更加抑制不住悲伤，身子一软，跪到了地上，无助地啼哭：“母亲，您爱过我吗？”
赤练的眼中从没闪过明光，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她望着美丽的夜空，深深地望着，仿佛那里有着她向往的影子。
“母亲，我是小薇，您看看我，求您看看我。”卫小薇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永远被忽视的命运，她的母亲从未看过她，她的母亲在看的东西永远都不是她。
盖无伤从地上爬起来，蹲到卫小薇身边，扶住心力交瘁摇摇欲坠的她：“小薇。”
卫小薇苦苦地哀求着赤练：“母亲，您看着我啊，我是小薇，我是您的女儿啊。”
卫庄听不得卫小薇那般伤心欲绝的哀求，作为父亲，他比任何人都心痛：“小薇，别说了，你母亲……听不到的。”
卫小薇痛苦地闭上眼，心中如饮鸩酒：“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父亲啊，我为什么会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卫庄不知道能如何回答她，选择了沉默。
这时，一个虚弱、细小、飘忽不定的声音忽然从赤练的嘴中发出。
“小、小薇……”
卫庄浑身一震。十五年了！终于能再听到她不一样的声音！
卫庄的双手都有点颤抖，望着怀里这个瘦弱的身躯，心中拍打出万丈波澜：“赤练。”
卫小薇不禁又流下更多泪珠，迫不及待地想冲到赤练身边：“母亲啊……”
盖无伤扶起软弱无力的她，带着她走到赤练面前。他内心在叹息，为何完整的家庭里会有不完美的感情，他是多么希望他自己的爹能够回到他和他娘的身边。
卫小薇扑到赤练的怀中，几近崩溃地嚎啕大哭：“母亲，我是小薇，您看到我了吗？您看看我啊。”
“小薇。”赤练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在卫小薇的脸上，轰然炸开，犹如破裂的水晶。
“母亲……”卫小薇的声音也跟着微微轻颤的身体而发抖起来，她终于看到了赤练望向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美很美的黑色眼睛，带着一抹深深的凄凉。
“小薇。”赤练呆呆地看着卫小薇，但她仿佛知道那是她的女儿，她抬起手，轻轻抹去了卫小薇眼角的泪珠。
这一抹，抹去的也是卫小薇心中最难受的问题。
“您爱我，您是爱我的。”卫小薇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抱着赤练嚎啕大哭。
卫庄展开双臂环住怀中的赤练和卫小薇，这一刻，他无话可说。
等了十五年的光阴，他的内心已经变成平静的湖水，但绝没有人比他现在更欣喜若狂。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相聚。
“赤练。”卫庄抱紧这个惹得他一生痴迷的女子，轻轻地呼唤她。
卫小薇虽然不懂卫庄眼中那抹说不出的悲伤，但当她听到她父亲这样温柔与深情的呼唤时，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不爱她的母亲？
他明明很爱很爱，比任何人都爱。
那个尊贵又对任何人冷峻的父亲，只有望着母亲时才会露出这样愉悦的神情。
而她的母亲爱是她的，她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母亲心甘情愿生下的孩子。
母亲也爱父亲。
她爱他，他爱她，他们都爱她。
足矣，足矣，卫小薇心满意足。
盖无伤望着相拥在一起的一家人，心里不免有些对自己的哀伤。他被他娘端木蓉取名“无伤”，是端木蓉寄予在他身上对他爹的愿望，他爹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端木蓉便希望他不再有伤。“无伤，无伤。”盖无伤多希望有一天，他能听到他爹叫他。
“赤练。”卫庄回味一般地叫着这个名字。
然而赤练没有回应他，她的身子太虚弱，站立没多久忽然向后昏厥过去。
“赤练！”卫庄连忙托住倒下的身躯，倒吸一口冷气。
“母亲！”卫小薇也吓了一跳。
盖无伤当即说道：“我去找我娘过来。”
赤练痊愈了吗？
卫家上下所有人都焦急地等待着端木蓉诊断后的结论。
会醒来吗？
会痊愈吗？
会没事吗？
每一个人都充满焦虑、不安、恐惧与紧张。
十五年前，卫小薇出生的那一日，他们也是这样。那日赤练险些难产，卫庄迁怒了所有人。
卫庄站在赤练的房门外，不言不语，目光始终沉默地凝望着门内。
门内，卫小薇紧张地守护在赤练身边，看着端木蓉为她母亲下银针医治，心中七上八下。
盖无伤想对卫庄说些话，但不敢上前。
“有什么话，说。”卫庄早就注意到他，冷冷地率先开口。
“卫叔叔，我……很抱歉。”盖无伤说。
“抱歉什么？”
“是我将你们的故事讲给小薇听的，我……！”盖无伤还未说完就瞧见卫庄的眸光猛地跳了一跳。
卫庄银色双眼里闪动骇人的光芒，盯住盖无伤，但没说话。
盖无伤捏了把冷汗，继续说：“我不忍心再看到小薇担心受怕的样子。”
卫庄冷冷地反问他：“告诉她那个故事后，你以为她就不会再担心受怕了么？”
盖无伤沉默了一下，也反问卫庄：“卫叔叔为什么不相信小薇？”
卫庄的眸子凝起，有些不悦。
盖无伤说：“小薇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她很坚强，她想知道你们的故事，在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她已经愿意接受任何悲伤的真相，她会伤心会难过，全因为卫叔叔从没有细心地呵护过她，她哭的时候，卫叔叔也只会站在门外。”
“你是在指责我？”卫庄语气森然。
盖无伤连忙低头：“无伤不敢。”
“别再来见小薇。这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重重地落下最后一句警告，卫庄不再看着盖无伤。
半个月后，赤练苏醒了。
看着她的羽睫轻轻一颤、慢慢扬起的时候，卫庄那个平静如湖水的心开始久违的强有力的跳动。
手不自禁地收紧了些。
“赤练，看着我，你看着我。”
卫庄向赤练请求。十五年来，他从没有放弃过。
赤练的瞳孔里闪动着生机。
她复原了。她看向了卫庄！
卫庄呼出一口气，像是将这十五年来每一次请求无果的失望都吐了出来。
握着赤练手的大手在颤抖。
卫庄凝望赤练的眼，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平淡无奇，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正在遭受强烈的激荡。
他要问一个问题。
一个十五年来询问无果的问题。
“你爱我吗？”
卫庄感到自己都快窒息了，他多害怕赤练又机械般地脱口说出那句“我不爱你”。
赤练没有立即就回答他，她看着他，一言不发，从眉峰到鼻翼，从鼻翼到唇角，她仿佛只想看着他，眼神迷蒙。
卫庄提心吊胆起来，握住赤练的手又紧了紧：“赤练……”
“卫庄……大人。”很虚弱的声音。
赤练说话了。
卫庄克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赤练，赤练。”他不停地叫她的名字。
“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了。”
他等到了，十五年的等候，卫庄终于等到了：“我爱你，别再离开我，赤练。”
卫小薇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她那个一向不近人情的父亲。
她的父亲，冷酷无情的卫庄，竟在忘情地拥抱一个女人，他的妻子，她的母亲。
小小的肩膀抖动起来，卫小薇哭了。
原来她的父亲比她想象地还要爱她的母亲。原来他们之间有着好多好多爱。
她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承载着他们全部的爱。
原来她是如此的幸福！
“父亲大人。”卫小薇哭泣着，走进房中。
卫庄回头看向她，冰霜般的脸上竟绽放出春天般的微笑：“过来，小薇。”
“呜呜！”卫小薇再也不能自已，她扑到卫庄的臂弯里，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痛哭流涕，“小薇错了，小薇不应该那样误会您！”
“小薇。”赤练吃力地伸过手去，抹去了小薇的眼泪。她和蔼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母亲的溺爱。
“母亲……呜呜！”卫小薇终于可以靠在她母亲的怀中，尽情得啼哭。
“小薇乖，不哭。”赤练虚弱地安慰着卫小薇。
“母亲，小薇有好多话想对您说。”卫小薇扬起满面泪水的小脸，望向赤练。
赤练轻轻笑了一下：“好，母亲听小薇说。”
卫小薇回头望了望卫庄。
卫庄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
卫小薇小心地看着赤练，小心地问她：“我是你们心甘情愿生下的孩子吗？”
房间里开始弥漫沉默。
即便十五年过去了，那一晚的痛苦，赤练永远都不会忘记。
卫庄将她对他长达的爱毫不留情地撕碎、破坏、不当一回事、丢弃。
赤练会原谅他吗？
卫庄值得被原谅吗？
卫小薇心底的那种害怕又滋生了。她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她的母亲并非心甘情愿。她的眼泪开始变得悲伤：“母亲大人……”
“卫庄大人。”赤练没有回答卫小薇的问题，而是先叫了卫庄一声。
卫庄同卫小薇一样滋生出一种害怕，他微微凝眉，请求般地对赤练说：“不要这样叫我。”
“卫庄大人。”赤练没有改口，卫庄的心沉了下去。
赤练望着卫庄的眼睛，眼神温暖，如同在看着一位老朋友：“您变了，您的眼睛终于有了感情。”
卫庄握紧赤练的手：“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逃开。”
赤练流下眼泪：“大人，为什么十五年后，您才对我这样讲呢？”
“不，你错了。”卫庄正色地看着赤练，“是十五年来，每一天，我都在跟你讲。”
赤练轻轻颤抖，苦笑着：“十五年了，我到现在才听到，会不会已经迟了？”
卫庄摇头：“永远都不迟，赤练，你已在我心头烙下印记，我不会让你轻言消失。”
赤练问卫庄：“大人，您爱我吗？”毫无血色的脸上纵横着泪水。
卫庄愣了一下，而后便是极度温柔地抱住她，一字一字地对她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大人……”赤练闭上眼，无法言说现在的心情。
“赤练，如果天意能变，我便逆天，如果不能，我便改变我自己，不论生死，我们都不会分开。”卫庄斩钉截铁地说出他对赤练的誓言。
赤练哭着问他：“您改变天意了吗？”
“没有。”
“那您改变自己了吗？”
卫庄坚定地回望住赤练的目光：“为你改变，我心甘情愿。”
赤练终于也等到了。
卫庄在等，赤练也在等，他们都在等一个结果。
而今，他们终于都等到了。
卫小薇年纪太小，她不懂她父母在说什么，她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她母亲心甘情愿生下的女儿。
“母亲，您还没有回答小薇的问题。”卫小薇紧紧地望着赤练的眼睛。
赤练扬起温柔的微笑：“小薇，我的女儿，母亲爱你，能拥有你，母亲心甘情愿。”
卫小薇同样也终于等到了。
一家三口仿佛在这一日一同解脱，终于都等到一个结果。
佛说：爱过，恨过，人生方能无憾。
可有多少人爱过却未体会到爱的滋味？多少人恨过却未必了解恨的源头？
爱爱恨恨，人生几何，世间万千情爱，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丝？
如今卫庄与赤练终于都了解了。
他们爱过，恨过，最后不离不弃，始终心甘情愿。
【后续】
赤练痊愈了，端木蓉带着盖无伤即将离开。
卫小薇找到盖无伤为他送行。
“你要走了？”
“对。”
“你还会来看我吗？”
盖无伤沉默了一下：“也许不会。”
卫小薇有些伤心，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盖无伤连忙解释：“如果再被卫叔叔看到我跟你见面，他会杀掉我的。”
卫小薇全然不明白当中的道理：“父亲大人为什么要杀你？”
盖无伤也不懂：“不知道，大概是他不喜欢我穿白色的衣服。”
卫小薇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盖无伤笑着劝阻她：“等你看到的时候或许会后悔。”
卫小薇赌气说：“才不会咧。”
盖无伤从衣服上解下一个一直随身携带的药香囊，递给卫小薇：“这是我娘做给我的，但我嫌它是女孩子的玩意，不如送给你。”
卫小薇拿过来端详了一番：“好漂亮。”
盖无伤约定说：“小薇，等我找到我爹，我一定会来看你。”
卫小薇抬起右手，勾着小指：“那我们拉钩钩。”
“好。”盖无伤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少年的手轻轻地勾在一起。那仿佛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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