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沈复《浮生六记》中芸娘的女性形象(转载)
(2011-08-02 07:3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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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沈复《浮生六记》中芸娘的女性形象
散文集《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他的生平情况只能从《浮生六记》中得到一些了解。其父以游幕为业,他继承父业,年青时候就聘应幕。他一生未参加科举考试,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正因为他缺乏功名利禄的想法,一味追求生活中的真情真爱和天然志趣,这种生活态度的价值取向,使他与现实处处冲突,这样既决定了他一生悲剧的命运,却又使他与文学达成真正的心灵默契,奠定了他的文学成就的基础。
《浮生六记》最感人的部分是表现沈复和妻子芸娘的婚恋生活。卷一《闺房记乐》、卷二《闲情记趣》、卷三《坎坷记愁》,以宛转的笔墨记叙了沈复与芸娘从青梅竹马到结为伉俪,从新婚燕尔到流离困顿,互敬互信二十三年,直到芸娘病死这样一生的婚变史。由于作者毫不矫情,毫不掩饰,本着“记其事而已”的写作态度,对芸娘这个人物形象的刻画十分鲜明生动。可以说《浮生六记》能赢得广大的读者,颇得力于芸娘这个人物形象的吸引力。本文即从《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中对芸娘的记叙,来论述芸娘的女性形象,再阐述其形象意义。
一.芸娘的形象特征
(一).聪明心慧而又要强
芸娘是一个聪明心慧的女子。她本姓陈,出身一个贫寒的读书人家,四岁父亲去世。芸娘十几岁就以她精美娴熟的刺绣,维持寡母、幼弟的生活,包括弟弟读书的费用。她两岁时就在父亲口授之下,背会白居易的《琵琶行》,长大后,依据《琵琶行》文本,挨字而认,开始识字、读书,后来竟能习文做诗,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
芸娘以她的聪明好学所获得的文化修养,使她形成独自的生活情趣,这与沈复非常吻合,因此他们婚后感情十分融洽。夫妻闺房中论文论诗,评花品月、烹饪菜肴,栽培花木,种种杂事充实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
一次,她与沈复评诗论文,她谈到自己对杜甫诗与李白诗的看法说:“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格律严谨,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故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的女子,能对李杜诗发表这样的见解,实在不容易。
对于芸娘不爱金钱,不希罕珍珠首饰,对书画却异常珍爱,沈复对此非常赞赏,他在一卷《闺房记乐》中写道:
(芸娘)于破书残画,及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
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残处,倩予
全好而卷之,名曰“弃馀集赏”。于女红中馈之瑕,终日琐琐,不惮烦惓。芸
芸娘是个要强的女性,对丈夫却很体贴,凡事总替丈夫着想。小夫妻蜜月以后曾有三个月的别离,沈复遵父之命,往杭州从赵省斋受业,人在书馆,心却在苏州家里,分离三月恰似有三十年之隔。文中写到芸娘“时有函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沈复见信,“心殊怏怏”,细细品味,芸娘的勉励套语,全是顾及丈夫在外的心情。当初分别时,沈复担心芸娘情不自禁而在人前堕泪,不意她颇能克制,不但不作儿女之态,及强颜劝勉,这种感情又比那泪水涟涟要深一层,她知道她的泪水会勾起丈夫的思念不安,于是强作理性表现出她体贴丈夫深沉的爱心。
(二).潜藏反礼教个性
芸娘与沈复的性格有着相似之处,因为潜藏着叛逆礼教的精神,即对个性和自然的崇尚,因而具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
《闺房记乐》中记芸娘女扮男装与沈复同游水仙庙的文字非常生动,表现出芸娘不为封建礼教拘束的个性:
……芸娘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
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
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一个超脱世俗的人物杜少卿,写他喝醉了酒,拉着妻子的手,在南京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两边游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可见这行为在世人眼中何等出格!沈复夫妇虽不敢公开亮相,但女扮男装,夫妻同游,在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之下,他们的行为显然是非常悖逆。然而沈复怂恿芸娘女扮男装,完全出于对芸娘的爱,使她开心而已,而芸娘这样做正表现了跟丈夫的心心相印。
游于万年桥下的船中芸娘跟着丈夫与船家女素云行酒讴歌,更体现了她的个性自由与封建礼教的冲突。芸娘与丈夫偕游太湖,已是瞒着家长,而泊舟万年桥下,与船家女行酒嬉戏,更近狭邪之行,无怪乎朋友以为沈复“挾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在封建时代像芸娘这样大胆,不顾忌流言的妇道人家是极为少见的。
再说芸娘见责于家长的“结盟娼妓”之事。芸娘为丈夫物色美妾,令人颇难理解,时代已根本变革。一夫多妻制以及相应的道德意识已成为历史,但在那个时代,这是件平常的事情。当然不妒之妻并不多见,所以芸娘此举颇有“贤惠”之风。《红楼梦》中邢夫人曾为丈夫贾赦做媒,要纳鸳鸯为妾,贾母斥责她说:“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陈芸的封建意识且不论,就其动机而言,她与邢夫人截然不同,邢夫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凤姐语),所以贾母挖苦她“贤惠也太过了”;芸娘没有私心,她认为男子既然天经地义可以纳妾,她就要为她的丈夫选择“美而韵者”。她以为情可动天地,不知钱能通神,她真心与妓女憨园结为姊妹,结局却是憨园别嫁富人。芸娘对家长所加的“结盟娼妓”并不在意,她懊恼和愤懑的是感情被欺骗,她不平的是这个世界太势利,太俗气。这些固然反映了芸娘执著的天真和热情,而从另一点我们也看到了芸娘的平等意识。众所周知,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是一个长幼有序、尊卑有分的时代,而妓女乃为百行之末,是以皮囊来取悦男子的特殊职业。她们纵然是才情绝代,纵然常有文人骚客雅顾、欣赏她们,但是作为正统的“大家”来讲,是断然不愿接受她们的。宋代的柳三变因常年混在妓女堆里,等科考时便有人在皇帝老子那里参了他一本——“纵酒娱色”,而被“贬”成了一个职业词人,永不被朝廷录用。可见妓女在大家心目中地位之低下。她们不过是被人们玩弄的器具,世人常笑她们是“夜夜做新娘”,其实不过以被侮辱和损坏的形象存在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被丈夫李甲抛弃而怒沉百宝箱,最后跳湖自尽的杜十娘,抱有宏志以辛弃疾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为名却在丈夫钱谦益死后,大娘的逼迫下以白绫自戕的柳如是无不饱含着血泪斑斑的控诉。就连沈复对妓女也抱有偏见,憨园事过之后他还对妻子说道“妓女有什么情谊可言的。”而陈芸却不顾及社会舆论,不顾及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妓女憨园焚香义结金兰,等于将自己降到同憨园一个层次中,无怪乎家长以此为耻。芸娘对这些俗套不以为然,能够以真情示人,这些不也正说明了她思想上的平等么?不也间接地嘲笑中国法典的三纲五常么?但是陈芸的思想毕竟提前了一个多世纪,因此她是不被世人容忍的,更不被家长制所喜爱。
(三).
沈复是个淡薄名利的人,他是读书人却不通过科举考试求得功名,不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只求在自己生活中,在自己灵魂中保留一块明净自适的天地。他喜欢山水园林,扬州园林天下闻名,他只赞许南门幽静的九峰园;杭州西湖诸景,他却批评不脱脂粉之气;苏州虎丘,他只取山千顷云一处;苏州城中人人游赏狮子林,他却不以为然。再精致的园林,若人工斧凿,他都不能与之融洽亲和,他喜欢的只是“天然”二字。这其实是他个性的生动写照。在这种心性志趣上,芸娘是他的知己,她临终前对沈复说:“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这种建立在志趣原则基础上的爱情,也很像贾宝玉和林黛玉。贾宝玉因为林黛玉从来不和他讲“仕途经济”之类的混帐话,所以把林黛玉视为知己,与薛宝钗、史湘云区别开来。
芸娘也从未鼓励沈复读书做官,或在游幕中获得一官半职,她对于功名利禄亦如沈复一样冷淡,沈复弃儒从商,她乐于跟随,因为这更适合她淡泊自然的性格。有一年,她与丈夫到苏州郊外莱园避暑,面对一派农家气象,她喜不自胜地对丈夫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以修身,不必作远游计也。”如果说芸娘有什么欲望的话,那就是真真实实、平平淡淡地与丈夫相伴终身。
(四). 追求个性自由
沈复、芸娘结婚十二年后,因失欢于家长而被逐出家门,只好投靠朋友,借住在朋友鲁璋家之萧爽楼中,这时他们已有一女一子,沈复既无恒产,又无俸禄,不得不以书画绣绩来维持一家生活。寄人篱下,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富贵中谈闲适平淡是容易的,也是不能感动人的,惟有在窘迫困顿中保持平淡自然的胸襟,才是难得而动人的,因为这种平淡来源于自尊和志向,脱尽了名利心和世俗味,可以达到美的境界。在萧爽楼中芸娘反倒自得其所,友人常来聚合,品诗论画,意趣盎然,衣食不济的芸娘常为主人,“拔钗沽酒,不动声色”,有时亦参与男人们考对,不识愁苦为何物。然而这种潇洒毕竟抵制不了物质贫乏、精神压抑的折磨。
芸娘之病,是由精神压抑,穷困辛劳所致,从萧爽楼回到大家庭,因连年无馆,生计无着,“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口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窘迫到冬衣不备的程度。已届中年的芸娘本已积劳成疾,加之其弟出走,其母病殁,为丈夫物色之妾被人夺去,受人愚弄且遭家长训斥,郁恨愤懑,血疾大发。芸娘为了俭省,竟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若春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芸娘病绣《心经》,比之《红楼梦》晴雯补裘,更有令人心酸之处。晴雯补裘多浪漫色彩,芸娘绣经则十分现实,“利其绣价之丰”,为油盐酱醋而舍命相搏,绣经之后病情转重,不到三年就恹恹长逝。
芸娘婚后不久,既失欢于家长,多数日子是在困顿中度过的,她与沈复闺房作乐是苦中多乐;闺房寻趣,是穷中寻趣。甜蜜包裹着苦涩,微笑透着忧伤,其生活中隐秘的一面,或者说张扬出去会招致非议的一面,小的如夫妻亲昵之态,大的如非议之行,无不与封建礼教抵触。礼教对于夫妻关系有严格而具体的规定,根本不承认爱情的合理地位。《礼记·仪礼》规定:平日纚笄而相,则有君臣之严;沃盥馈食,则有父子之敬;相及而行,则有兄弟之道;规过成德,则有朋友之义。总之,夫妻之间不能有这些礼教内容之外的儿女私情。在这种传统观念之下,每个个人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追求,即自我意识的。谁违背了这一点,谁就会遭到社会的严重的挞伐。明白这一点,就可以理解沈复父母为何不喜欢芸娘,而在那个封建时代,芸娘既要有自己思想,有自己的个性追求,就免不了是个悲剧下场。
二.芸娘的形象意义
芸娘的身上有着封建社会的守旧意识,也有着现今女子的平等意识。她的这种个性在那个时代不多见,在她这种双面性格中所体现的追求自由,实际上大大突破了当时社会的界限,她的行为举止超前了几个世纪,她与丈夫同行同坐,抛头露面与男子作诗戏耍,可以说芸娘的行为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也是为当时所排斥的。沈复笔下的芸娘与冒辟疆著作的《影梅底忆语》里的董小宛相比,更具有鲜明性,更接近常人姿态,董小宛以她的勤劳和贤惠博得了冒辟疆及一家老小的爱戴,她的身上固然有闪亮点,而与芸娘这位点燃着自我意识的女子相比,莫如山花对汀兰。董小宛以一家之责为自己的最大理想,她无怨无悔地操劳家务,听遣丈夫的安排而无所怨言,可说董小宛是士大夫心目中的理想佳偶,而陈芸娘除了贤惠之外,并非事事都听丈夫的,她有自己的主张,她可以对丈夫说不。沈复是个豁达而不拘小节的人,对陈芸习惯性地用“敬语”有些反感,就调侃她,但是陈芸没有象大多数家庭妇女一样,对丈夫惟命是从,而是有理有据地加以反驳。芸娘这种行为在今人看来没有什么,然而在那个“在家从父,即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时代,芸娘的行为是有悖礼法的。从前面四点论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颇为完整的芸娘形象:天真聪慧,率性由真,而且个性要强。沈复并没有加以阻拦她的这种个性,而是任由她发展。陈芸在礼教面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斗士,她虽为女子,却不亚于须眉,她敢做敢为,虽为长者所不容,但对于青年人而言是一种鼓舞,是一块个性解放的红旗,它让人们看到了作为一个人,一个女子所应有的权利,而这种权利不应为充斥着“理”而束缚。当朱熹他老人家高唱着以“理”来崇尚利益,压抑人性的时候,整个国家及后来的朝代全笼罩在非健全的体制下。这使人想到《牡丹亭》中被关在绣阁之中的杜丽娘,一日她踏进家里的后花园,看着满目春色,不觉心摇神荡,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残景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园。”杜丽娘私去后花园的行径在道学家眼里是大逆不道的表现,一个纯真的少女由出生起,就被贴上了标签,而不允许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思想,她们之中犹如玩偶一样存活在这个被扭曲的社会里,而陈芸娘的行径更为这些满嘴礼仪廉耻的道德家所不耻,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看到了芸娘的可贵,她没有被社会“污染”,她学习知识,不是象腐朽之士学习八股,学习知识而不得要领,光知道死读书而不知道文章好处,她能从文章指出一二点自己的观点;她个性倔强,而不象别家女子离别丈夫而泪洒茜纱窗前,她有男性刚毅的一面,她是早期女权的一棵萌芽;她天真浪漫而不受社会约束,她心直口快,而无所畏惧社会的种种压迫,即使家中的奴仆以“三太太”这个尊卑乱套的称呼来排遣她,她依然按照自己的思想生活。在困苦中生存的她,以谈笑酬坎坷,不为五斗米折腰。在最贫穷的时刻,她站在丈夫的身边支持他,帮助他。生病时为了不给家里造成经济负担,她拒绝就医。为了补给家用,她病中织锦。她爱得真诚,爱得平凡,却让人感动。在她的身上还体现了一种顽强的精神,这种精神犹如久燃不尽的山野绿草,无论封建家长如何侮蔑她,生活如何摧残她,她依然保持使人如沐春风的个性,而非从此唯唯诺诺一生。她的作为让人明白她所执守的是一份无愧于人,无愧于己的信念。即使最后这种个性导致了她的死亡,她依然从容笑之,死而无憾。从芸娘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美丽的光辉,这种光辉形象使无数个同时代的女子为之失色,我们为芸娘的死而惋惜,但同时为她活的精彩而感叹。芸娘,乃是一个真性女子也。
“五四”新文学运动发现《浮生六记》决不是一个偶然。“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它企图冲破数千年的封建礼教、纲常伦理,找回人的自我,极力宣扬个性解放和人的觉醒。《浮生六记》通过沈复,特别是芸娘所表现的正是个性自由与封建礼法的冲突,虽然作者在当并未从理性的高度有这样的认识,作品在客观上却起这种作用。“五四”新文学家们在沈复、芸娘的身上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因而欣喜、激赏并把它推荐给了现代中国人,推荐给了二十世纪的全人类。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