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夜未央 之 铄金 」
一
刻下那桃木人的是她。
她跪着,执事把它承上他眼前。他望也不望,猛然掷于地上,看她的眼神似是烧红了火,却又死一般的静。他只得狠狠盯住她,说不出话。她也不说,不问,不看他,脸上辨不出神情。
这死寂里却有女子幽幽的唱自远处弥散过来,令人倏间恍然,如同隔世。他眉心一蹙,她未得见。她早已听倦了她们唱。
那些是宫中的洗浣女。她怎不知道,她的别宫就设在浣衣局旁。她们与她同样,要在清冷的幽暗居所里孤独终老。然而她们将葱玉指尖浸在清冽泉水里洗衣浣裳之时,还愿齐声一唱。她在春迟的落棠里听她们唱,在早夏的残荷旁听她们唱,在暮秋的枯菊内听她们唱。
她早已倦了。
哪怕此刻她们唱的正是,日黄昏而望,独托于空堂。忽寝寐而梦,魄若君在旁。
她不知道,那日,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或许她知道。
二
她上一次见他,是在三年之前的宣室殿。
元光五年。御史张汤审巫蛊案,斩楚巫于市,并典刑从众三百,由是扬名天下。
她使钱托付宫人,拾回楚服的尸身殓了。从此三年里,她不曾笑。
是她害了楚儿,她常常这样想。
楚儿不过是个小小女子,怎么担得起那谋逆弑君的弥天罪过。
记得楚儿初次谒见她时,她便笑了,咯咯地脆生。
她见这小女子竟做男子打扮,黑袍子上却又刺绣了金凤鸟,不伦不类的样子,难免令人一笑。楚儿却不笑,她说她自遥遥楚疆来,专为皇后的福祉。
她定下神看这眼前人,虽是女子,眉间也有几分英气。她看着,笑靥渐渐淡,渐渐散,那眉目之间隐隐似是一人。她眼底暗,收了笑,说,你既从楚地来,我唤你楚儿。
楚儿每日一心一意为她制丹,为她祷祝。
逢九日,楚儿便在莲花水边祀神,带领她的教众在月下喃喃唱诵,歌舞婆娑。她不能听懂她们唱,却愿远远地坐着遥看。
她也问楚儿,你如此为我,有何索求。
楚儿双手合十,惟愿您恩推四野,使天下人尊奉山鬼。
她轻颔首,我若得偿所愿,必不负你。
得偿所愿。她所愿,也无非是他。
那一晚,楚儿化了一道纸符。他的新夫人腹痛三日三夜,果然诞下女婴。
她大笑不止,继而大恸,将楚儿的丹药尽皆打翻。
楚儿也不分辩,换来新的丹丸与杯盏。待她哭累了,仍是照旧服下。
那小小一丸朱丹,咬在齿间的苦也让人心颤。
她日日服药,后来竟不觉苦,每每听闻那新夫人却仍是针刺一般。
那女子不过是一名舞姬,他是何等身份却将她迎娶回宫,九年来未曾生下男婴,他也不愿再娶惟专宠一人。她服丹药只求为他生育子嗣,他倒不肯回车再入椒殿一步。这宫殿金碧辉煌便已成弃室,正仿佛她年值桃李已成旧颜,故时良辰好景早若虚设,怎不令人哭。
楚儿是在第三次化符的那夜被拿的。
殿外早伏下了人,纸符尚未烧完便冲将进来,为首是张汤。她大声呵斥,小小御史可是妄图谋逆。哪知却是凿凿奉旨前来捉拿楚巫。
楚儿被拿走时不发一言。平明传来讯息,楚服以蛊术惑乱宫闱,判立斩,诛教众。
其后,宫人前来传旨,废后陈氏退居长门宫。
没有楚儿,椒殿更显偌大冷清,连金璧烁烁的光都是凉。
她想起初见时楚儿的话,我自遥遥楚疆来,专为皇后福祉。
若是楚儿不说,她也几乎忘了,她的夫君是九五之尊,而她是他的正宫皇后。
可这虚名有或没有,又有何分别。长门别宫,在未央之外长安城东,她领旨进宣室殿向他谢恩请辞时,他亦不愿正眼望她。
但她终是得见他一面,三年之前。
三
他仍是走了。
她拾起那桃木小人,轻轻地抚摸它,像她刻下它的时候。
它像她么,他的新夫人。它的身段不那么婀娜曼妙,眼睛也没有那么夺人心魄,它不过是个桃木人。谁能知道这是那个妖娆女子呢,若不是它的背后刻上了她的名字。她手指轻拂过那深深浅浅的刻痕,卫子夫。
她也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