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安魂》连载一(发《上海文学》)
(2021-12-07 18: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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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条子起身从八仙桌上的香案里,抓了香表、火柴,急急忙忙地往门外跑,这时候他兜里的手机响了,被阴阳爷从后边一脚踹了个狗吃屎。
邱阴阳伸了个懒腰,从热炕上磨磨叽叽爬起来,穿戴起了道袍道冠,捋直了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手中执起白马鬃做的拂尘,正襟危坐在了一把老得掉了牙的太师椅上,开始微闭双目,嘴里呜呜啦啦地念起经文来。
小条子就低着头悄悄出了门,邱阴阳又斜歪着脑袋,裹紧身上的被子,睡他的大头觉了。
邱阴阳是我们乡下一个干瘪老头儿,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白了一半儿。小条子是个失学的娃娃,嘴唇上的汗毛还没长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邱阴阳就带着弟子们,朝陇庄塬上进发了。
陇东的初冬很冷。他们刚出门坐拖拉机,师徒七人挤在敞开的拖厢里,土路凸凹不平,邱阴阳肚子里的一壶酽茶,和三个火烤的白面花卷,都被拖拉机晃悠得吐了出来。离村三里的岔路口上有人迎接,就都跳下拖厢,穿戴上了道袍道冠。大弟子走在最前边,左手持一面阴阳太极照妖镜,右手握三尺桃木斩妖剑,二三四五弟子分两排跟进,手持钟、铃、钹、锣等响器,迈着八字步前行。邱阴阳被迎接的村民,抬在了一个黑乎乎的木轿上,一手捋山羊胡子,一手持拂尘,仰面朝天,神气十足。小条子穿着裤脚短,袖口长的道袍,歪戴着道冠,手提着长杆烟锅,随侍在旁边。这烟锅玉嘴铁杆铜头,抡起来能打走一群恶狗。道士们耳朵嘴巴上都挂着耳机话筒,一路上嘴里低吟高唱,手上叮叮当当。邱阴阳坐的轿子,是年节时候抬神像用的,八个人抬着,威风八面。再后边是一双呜呜啦啦的唢呐,和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进了容家院里,大弟子举镜执剑,到处照,四处砍,众弟子念降妖镇魔咒语,声音洪亮冲天,邱阴阳被人扶下轿后,执拂尘,抚胡须,迈八字步,向容老汉的卧房走去。屋里容老汉躺在炕上,形如一段枯木,一只手背上插着吊瓶针头,老伴和子女们都守在跟前。
邱阴阳进门后,眼睛在屋里瞟了一圈儿,眼珠子往容老汉身上凸了三凸,“吭吭”清了两声嗓子,弟子们手上的响器,就响出了节拍,他就咧开嘴巴,阴阳怪气地念叨了起来,听着像唱又像哭。词儿是临场发挥的,我们陇东乡下管这叫唱安魂曲。阴阳水平的高下,主要体现在唱这个曲曲儿上。
容老汉呀,他容爷,
你的命真苦唉嗨哪!
嗨,那个一千天。
孝儿孝女不放你手,
你说是走还是不走。
眼泪哭干多少次,
你还忍心就这么睡着啊,
他的个他的个他容爷!
邱阴阳刚一落声,容老汉的老伴儿就大哭了起来。容老汉是有两个儿子没长成人就夭折了,一个病死了,一个被饿狼叼上跑了。窗外看热闹的人,都惊叹这个阴阳真神奇,能知道这事情。老伴起身抹着眼泪,嘴里说:“快走吧,再不走没人给饭,就成了饿死鬼了。”说着就把容老汉手背上的针头拔了扔到一边。邱阴阳一甩拂尘,转身朝门外走,众弟子跟随鱼贯而出。有个师兄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小条子伸手戳了他屁股一烟锅头,这是师傅给他的权力。
歇息的地方,安排到了容老汉兄弟家,与容老汉家隔一面墙。邱阴阳进了上房,小条子就飞快地在房门上框,贴上了一张黄纸,上写“邱阴阳府”四个毛笔大字,往门扇门框上,贴了好几张盖了阎王印章的敇令,和没人看懂的咒语,在正屋堂桌上摆上了阎王爷的灵位和香炉,与弟子们一起行了三磕六拜大礼。来人都被挡在了门外,要求有事先跪门外,盐水净了口再说话。弟子们也不得随意进出,只有小条子可以例外。
屋里的火炉燃得很旺,邱阴阳还没把身子烤热,门外就传来了哭嚎声。他喝了口茶,伸手把山羊胡子一捋,自言自语地说:“尿泡(膀胱)扎刀子,一刀(倒)就放了气儿。”话音刚落,容老汉的六儿子,就跪在门外报丧了。小条子马上从包里掏出纸墨毛笔,邱阴阳提笔一阵龙飞凤舞,在一张黄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把入殓、选坟、祭奠、打醮、入土、三七等内容和时辰要求,写了个一清二楚,小条子伸手接过递出了门外。
午饭是香喷喷的饸饹面,由送饭的孝子用木盘端来。小条子接过来进屋恭恭敬敬递给邱阴阳,送饭的孝子就跪在门外候着。邱阴阳就吸溜吸溜地吃完了三大碗,小条子递过热毛巾,擦干净他嘴唇上的辣子油,再吸燃长杆烟锅里的烟丝,门口跪着的孝子,才起身端着空碗碟盘离去。小条子出门到师兄屋里去吃饭了,邱阴阳就上炕睡他的雷打不动的午觉了。外面的锣鼓唢呐越响,哭嚎声越大,他睡得越香。
夜里外面继续哭哭啼啼,还有邱阴阳的几个弟子做法事的吟唱声。唢呐呜咽,锣鼓叮咣。邱阴阳到了白天睡不醒,夜里睡不着的年龄,把自己孤零零地供在这屋里,没什么事情干,就只有抽烟喝茶,或者和小条子逗嘴磨牙,扯会儿咸淡。
“师傅,大夫和村干部都做不了主,你怎这么牛,随便嘴里呜啦上两句,人家就听,一把就扯了吊针管子。”
“他们管治病和钱粮,我管生死啊。”
“我看他家是在找借口,你也是胡诌。”
“叫你再多嘴。”
邱阴阳抓烟锅的手一抡,烟锅头就打到了小条子的屁股上,小条子就嘻嘻哈哈地乱叫唤。
“师傅我忘了说个事情,昨个傍晚,我和大师兄装成收苹果的,来这村里踩点,今天有个娃娃认出了我,给我直挤眼睛。”
“怎认出来的?”
“我走路急,摔了个狗吃屎,左额头上留了个大包,让那娃子给记下了。”
“右边再弄个包,不就认不出来了吗?”
“走了也会回来的,有娘没爹的,念书念不下,干苦力干不动,就一张巧嘴有些用场,不学当阴阳,哪里有饭吃。”
小条子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冲邱阴阳笑了。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他马上取出来打开,双手递给师傅,自己悄悄出了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