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在《诗经》的来路上

      —杜立明《我的诗经》序

   在《诗经》的来路上写一部诗经，是一种艰难得不能再艰难的探索。但再艰难，这种探索都是有益的。蝶在阵痛中才能脱茧蜕变。鹰在血洗中才能获得重生。凤凰在浴火中才能涅槃。文学也一样，只有在不断探求中才能向前和超越。古人的《诗经》不但是中国文学的巨大瑰宝与财富，也是世界文学的巨大瑰宝与财富。要想借《诗经》起飞，从《诗经》中脱胎换骨，缔造一部不一样、且世代流传的新《诗经》，实在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诗经》的光芒太大，不会再有其它的光芒能够照亮它，在《诗经》下写诗经，留下的只能是阴影。可是，这个杜立明居然仰望着《诗经》的天梯，徒手攀登了。不管他攀登得多么艰难，攀登得是否成功，这种攀登的勇气就值得称道和喝彩。

他顺着《诗经》的来路，借《诗经》的《风》《雅》《颂》三部大音阶，又借《风》《雅》《颂》中的《王风》《齐风》《卫风》《小雅》《大雅》《周颂》《鲁颂》《商颂》等小音阶，再借《关雎》《采薇》《硕鼠》《伐檀》《谷风》《鸿雁》《丰年》《丝衣》《列祖》等几百个音符，组成了他自己的诗经——杜立明的《我的诗经》。

每一首诗中，他都攫取《诗经》中的一个意象或者形象，由《诗经》中的一个意象或形象化开去、挥洒去，变成自己的意象和形象，托物言志，怀人抒情。这些意象和形象，一个个连起来，成了他自己缔造的王国。诗的王国。爱的王国。人的王国。生命的王国。他的这个王国里也有一个西周王国、一部春秋笔法，也有一只关雎、一树桃夭、一块宛丘、一方甫田，还有一弯泮水、一湖行苇、一滴湛露、一声鹤鸣。《诗经》里拥有的美好意象和形象，他都企图拥有、企图缔造。《诗经》里的意象和形象无疑是美好的，美是会传染的。被美传染的《我的诗经》也是美的。在他的《周颂.良耜》里，他借《诗经》里“耜”的美好意象和形象，以“耜”这一古典的农具为具象的切口，展开去、挥洒去，牵出一头牛、一个神、一个天上掉下的女人和女人点燃的一缕炊烟，一首绝美的诗就这样题出一幅绝美的画，或者说一幅绝美的画题出一首绝美的诗，给了我们一种有别《诗经》的意象和形象：我选错了出生的时间/幸亏诗歌过来拯救我们/把牛养大/我偷听到神的对话/从天空掉下来的女人/学会和炊烟为伴/也学着写字画画。在他的《小雅.鸿雁》里，他同样以《诗经》里的鸿雁为意象和形象，给了我们与《诗经》不同但却同样美好的意象和形象，那种意象和形象，就像一枚自由翱翔的鸿雁，在飞：我想用一把桃木的梳子/梳理窗外风的黑色的长发/我是一个奔跑的动物/而你/喜欢一个人飞/你飞起来的时候头发也都活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河道/彼此这样望着就很好/想拥抱的时候要么我飞/要么你就落下。一句“想拥抱的时候要么我飞，要么你就落下”，简直就是神来之笔。意象和形象，是诗歌附丽诗歌的神灵。

《我的诗经》里，杜立明借用《诗经》的意象和形象，不是仅仅给人一种别样的意象和形象，更重要的是意境和思想。爱情的吟唱、生命的思考、人生的打量，及理想、梦幻、现实、孤独、荣耀、罪恶、欢愉、死亡，都是他诗歌王国强大的建构。有时他是一个匍匐在爱裙下的奴隶，歌唱爱和爱情，温馨缠绵，浪漫甜蜜，诗歌是其最美的花环。有时，他就是一个统治世界的君王，发号施令，气度非凡，诗歌是其最强大的武器。有时，他是一个行吟的浪人，慧眼看世，慧心审世，道法其中，况味隽永，诗歌是其最深的思想。在《周颂.天作》里，杜立明是多么逍遥潇洒，他是“会种庄稼的王/说服了山川/然后依次赐予它们名字/太阳学会发光/生命学会没有痛苦的死亡”,当战争来临时，杜立明又是如此笑看生死、述说理想：“其实死亡是一件多好的礼物啊/生命就像一杯苦咖啡/死亡就是那块方糖/我决定自己成立一个新的民族/有新的信仰/新的国君和新的诗篇//将要拥有新的罪过/新的眼泪/和新的暴风雨的夜晚（《大雅.召旻》）”。爱和爱情，更是一条横断山脉，横穿了杜立明的《我的诗经》。关于爱，他是这样表达的：我把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老了/怀着我的时候/母亲已经生下了四个姑娘/还在收割后的麦田里捡拾麦穗/在黄昏的灯笼里装上月亮/没人知晓我内心的绝望/在我和母亲身边有太多看不见的手掌/母亲，所有的儿女都将为你而老去/为你前赴后继/绝不声张/你必须再和我多等来几个春天（《邶风.凯风》）。儿子把所有镜子藏起来，不让母亲看见自己老去一个细节，把儿子对母亲的爱表达得独特而感人。这样的诗意表达，也会成为一面镜子，不但光彩照人，还会照进人心。关于爱情，他是这样表达的：爱你就为你栽下大片的桑树/养蚕/蝴蝶就是爱情的种子/某些情绪你感受到就好/斑驳的文字就是老了的桑树和爱情/我只想和你做这个星球最后的男女/手挽手一起掉进黄昏的窟窿/我以最卑微的姿势/在你的身体里得到新的生命/我看见光/看到水波和成群的烟囱/爱情就像一首诗的死亡/不轻不重（《鄘风.桑中》）。就为了你白茅一样伫立的身影/我买下整座城/拥你在怀/闭上你的眼睛(《邶风.静女》）。爱一个人就变成一棵桑树长在人心里，就去买下一座城，这个爱是怎样的爱？而那些关于人生孤独、罪恶、死亡等人生的思考，则使得杜立明的《我的诗经》达到了一种高度。在《陈风.株林》里，他发现“除了善良，罪恶也会引导我们太多的人/用一生的时间和自己较劲”。在《周颂.维天之命》里，他解密“王之所以为王/是因为他的孤独/比我们所有的臣民加起来都要巨大”。在《周颂.执竞》里，他倡导“尊重活着也尊重死去/死亡在某些时候也是另一种开始”。在《周颂.青庙》里，他呼唤人“要有教养地活着/和道路奔跑”。思想，是诗歌照亮诗歌的灵魂。

古典的《诗经》是欢愉的、浩瀚的、铺排的、豪迈的，是起伏的、奔跑的、民谣的、民歌的。杜立明的《我的诗经》，有不少继承了《诗经》的诗风，也很欢愉、起伏，朗朗上口，像山泉一样跳动和明澈。“我们坐着/葫芦满了/我们坐着/白天和黑夜经过了/我们在里面还是外面呢/葫芦里到底装着些什么/我们都坐着/神仙也不过如此”(《小雅.瓠叶》)。等我吧/请等我老去/等我赶上和你之间二十年/等我一针一线缝制鹰鸟花纹的大旗/等我为你纺织一捆捆的布匹/请在远处山坡的油菜花地里栖息/让云朵为你表演神秘的大戏/请一定慢一点老去/等我赶上和你之间的距离/在我没赶来之前/请把爱种在泥土里(《鄘风.干旄》).这就是诗歌的灵气。诗歌和所有的文学样式，最怕的是没有灵气。灵气，是诗歌生动诗歌的生命。

尽管，杜立明的《我的诗经》从艺术探索角度可敬可赞，从艺术创造角度可圈可点，甚至可喜可贺，我还是要敞开心灵说，没有达到我对他的期许，没有达到我想要的那种诗经。在内容上，他的这部诗经里，只是借用到了《诗经》的外壳和形式，还没有得到《诗经》的筋骨和灵魂。《诗经》是真正地把诗心诗情和诗意都放在整个民间大地唱国风和民风的，而杜立明还大多是放在小“我”喃喃自语的，缺乏《诗经》里的大视野、大境界和大情怀，比如《诗经》里的《硕鼠》，那是多大的视野、多大的情怀和多大的境界啊：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杜立明完全可以在《我的诗经》里，站在广袤的当下，回望广袤的现实，状写当今的硕鼠，装卸当今的硕鼠，寄怀当今的民生，寄托当下的民情，写一首照样具有悬壶济世情怀的《硕鼠》。这样的诗经才是得了《诗经》的真传，才有了《诗经》的筋骨和灵魂。其次，在艺术上，杜立明《我的诗经》虽然很有灵气，但还不是更显艺术品格的空灵，他有的篇章把“空”和“灵”割开了。因为，有的篇章，我们只看到灵气，看不到实质，也就是说有些空了、虚了，缺少质感的、楔入泥土和人世深处的内容。诗歌一旦缺少了这些内容，就定不了根，或者根基浅，没了雄浑、大气和厚重。尤其是长诗，更需要雄浑、大气和厚重，更需要那种有血肉、有骨头的定海神根！

不用想，杜立明是低调的，他不是有什么野心或雄心的人。他写《我的诗经》，并不是期望《我的诗经》能够像《诗经》一样流芳百世。他只是一种艺术上的本色探索，更重要的是，他是用《我的诗经》向《诗经》致敬。所以，我想说，这是一部向《诗经》致敬的诚意之作，是向诗歌说爱的倾诉之作。但愿杜立明写出第二部《我的诗经》时，不说是流传百世，但却能更上一层楼，哪怕一部诗经里有一首能够让时间过滤的、脍炙人口的经典（注意，我说的是经典），也没有辜负第一部《我的诗经》的有益探索。

                2017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