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儿:谁的一生不是霜雪纵横
(2018-11-25 09: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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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扣儿创作随笔 |
分类: 霜扣儿散文诗 |
谁的一生不是霜雪纵横
时近十二月,东北大地又要铺尽白雪,我的视线所到达的任意一处,都将景色萧索,寒气逼人。这是时令变迁带给人的客观描述,也是日复一日越过中年走向衰老的主观感受。
之前出现在生活或生命中的溪流与松声,雁雀与花影,会从美艳挂像里撤回芳华姿容,委缩成文字表面上的简单意象,因委缩而渺小,因渺小,而不再生动。
脚下的路从委婉伸进僵硬,而僵硬也不会是最终——所有存在过的一切,都将被继来的岁月碾压,无声无息碎去。
这铺垫之后,就应该出现《这一年》这首诗。
这一年,并没有细节的倾诉,有的只是终结的一声叹息。
这一年我写下的字
在句号里,关上得失的抽屉
现在我是雪的尽头
对这一年慢慢摊开手
现在我是告别
我说的再见,白茫茫的
可不是吗。
在每一个句号来临之时,我们都有无力从头细说之感——这一年的春夏秋冬按着自然的规律接替并消弥,这一年的心思,一段一段被这些接替与消弥覆盖了。现在我是雪的尽头——我的尽头不只是今年之末,我还将坐在尽头这个词的桎梏里,悄悄留下一句:我说的再见,白茫茫的。
我与谁再见?我们与谁再见?
万事万物各自轮转,无意与草芥一般的人类有些许对言。
我们的踪迹相对无垠的大宇而言,类似于大湖落石子,即便有回响,也不会很大声——人间多少再见,之所以成为一声长叹,都是因为“再也不能相见。”
这感喟最后的落脚点,是《没有一次岁末不是魂灭》:
时光越来越低于理想
我抓不住的话题飞如碎语
我是其中的一句
以留白之意,祭奠不能到达的山河
第一句读来多么无奈——何以时光越来越低?时光并不是具体的东西,它从来没有高低,也没有左右,能够低下来的,是我的视线与心思。是一路走来,越来越多发现,曾经想要到达的目标,已然模糊如无;曾经想要得到的果实,已经不可命名,期许着的事情再没有详细内容,只剩下单薄的话题。而单薄的话题我也抓不住了,它们别无命运地零落成碎语——我这个人的思想与梦想,我这个人的意气与热情,都不过是碎语中的一句,浅显的,“以留白之意,祭奠不能到达的山河”。这里有没有一个景象:一个人,独对浩大的时光,身形瘦小,慢慢把来路折起来,折成发丝那么细的一条背影,慢慢地,被融入到浩大的寂灭之中?
更为浩大的寂灭,不只是诗中的。
比如《两个世界》这首诗。
年复一年,这些场景使看客衰老
还原出尘埃上的薄云
又消然洒落成,旷野上等人归来的命运
这首诗是写给爸爸的。
他走了快两年了。
两年,说起来是多么吓人的一个数字——以前他没有走的时候,我从不相信我会适应没有他在生活中的活法。而今,他消失了这么久,我还在。
这是多么绝然地背离。
以为过不去的坎,都爬过去了。再回望,那曾经高不可攀的地方,已是无法界定边沿的沟壑——在这样的情境下,我有什么颜面在诗句出现爸爸的字样?我又该以怎样自责或麻木的心,来释义这些变故磨出来的茧呢?我又该怎样说清我正走在这样的茧中,一边因为过于疼痛而不知疼痛是何物,一边修理被无数次击打得粉碎又无数次被我不得不重新拼凑出来的壳呢?
诸心逝如潮水,而后死生从众。
哪有一个人,不在做最无情的顺从。
我们都这样防无可防避无可避最后站在那儿被迎头痛击。
并因习惯了接受了,对此致以寡淡的言辞。
这些言辞最大的意义,是凝结出一盏《孤灯》:
一年又尽。旧事坐如雪冢
新事飘如烟岚。沉默的心背离熔点
多少铁质之忆因恒久而孤独
只有雪知道,覆盖是暂时的
有一天大地流出眼泪
人间会露出伤怀的骨头
铁打的人世,流水的众生。
一切人一切命都只有一个规律,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我们那颗在人海中闪烁了多年的心灵,最后也只够照亮自己的,自我的孤独。
整体看来,这一组诗是何其迷惘与消极,仿佛千山崩塌,万径都要绝迹。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一日少于一日,哪有什么来日方长。
如果我不承认这灰色才是永恒的背景,又拿什么时刻提醒自己:要防备这时光飞逝与白驹过隙,要轻轻地,为自己的当下即将成为过去,写下几段泛着冰碴儿的,泛着冷光的诗句。
附《恒河》一组
又一个暮晚
拿不掉眉头的暗光
就放在皱纹上
这一年字迹如烟,字迹比沉默遥远
又一个暮晚了。冬日如浑厚的嗓音
挑不出昨夜梦的线条
串连新的呼唤或乱麻里的叹息
此时胸口如闭
世界是我冻住的双唇
伤感是倏然的,又不肯走
铺在月色前面的这些事
渐成了人形
在枕边等雪声——这多么幼稚
留在光阴里的耳朵多么幼稚
明白又不及时回头的人
不被好梦所容
又一个暮晚了。从烟里掉出的时光
又一次拂过墙壁的脸庞
又一个暮晚了。摘线头的人
坐在自己的身影里
她顺着我的名字,落在地上
与夜等深
相忆的人拿什么当做金缕
夜的门槛横成紫色
坐在门槛上的人把什么看作哨声
为浓郁打开一个洞
想要得到洞口的人把什么看作通途
一步当一万步
回不到当初
能记起的都要被忘记
不能忘的都要扔在身体里
下弦月勾起的人影趟着水波纹
他的脚越来越轻
他的声音越来越浅,他将成为一个句号
住回另一个人的额头
合作过的一生落发为萍草
再说下去就要弯腰了
沿山脚而行的风丢了声音
没有枯叶找到行人
在冰粒的坎上,有个声音说
谁不回家谁就是自己的天涯
夜晚被落木放倒
被我们倚靠了一生的人间,空落落的
当我离开
麻雀披雪,野山化为微岚
不再回忆银色的雪和斜出的梅花
沟渠与明月没有界限
大地与天空没有区别
关上心声
无所谓青樟,也无所谓菊花
在车水马龙的烟雾里撤下自己的颜色
在马铃的余音里消除奔波
人生的酒淡如溪水
醉过的桑麻旧如老歌
当我离开,灯光成为远者的心
不复淹没温度的长河
一切都静而如死
唱过的雨滴尽数回归茶盏
画过的残雪隐入焦墨
栏杆不再成为木马,我以放弃作为顿悟
为彩漆剥下霓虹
当我离开,春天还会在你们的世界到来
新生的道路仍然走在海水
与火焰之中
我没有用完的笑容或泪水
是与我相似的女子
——当我离开
破败而遥远的美仍会被轮回主宰
当我走完白茫茫的大地,仍有风树
站在这首诗中
如灵魂站在苦难外,苦苦招呼着幸福
没有一次岁末不是魂灭
灰色这么多
灰色在冻结的湖畔堆积
一片,两片,后来升做炊烟
沿袭陈旧视线,是飞还是落
在高山上或在平原上
在风中或是风中的旅途上
我与它是寂寥的两端
叹息是消磨里最脆弱的结果
还未腐朽
意气已被我说破
没有一次岁末不是一次魂灭
时光越来越低于理想
我抓不住的话题飞如碎语
我是其中的一句
以留白之意,祭奠不能到达的山河
最后的灰色会扩成深夜
风将梦吹得更远
旅人划出的虚线连上我的发际线
微白的一根,牵着我的身体
作为零星的痛感
继续被不出意料的结果消磨
恒河
野兔追不上大雪。在山湾儿村的田野
田鼠也躲不开冬天
暗黄的麦秸使时光古老
姥姥的烟袋锅顺着我的记忆,为星火所逝
四十年是什么概念?我说出低矮的房门
回声簌簌,又如冷噤
木质的山湾儿被雾化,又僵硬
缩如我的童年
穿梭故乡的田垅,那有个小小的心灵
借老去的喜鹊之巢
悬浮起城市以外的黄昏
我曾走到篱笆下,捏散流莹
二十年的时间都化做草房上的炊烟
后来消失于姥姥深红的棺木
微乎其微,没了一生
这是多么陈旧的花朵,从山湾儿村的冬天出发的
为我的青春送葬的父老乡亲
不久将与姥姥为邻
另一些与我的青春结伴的人
就要老迈于流年
现在我心意还乡,隐匿于言词的闪电
一开口就会爆裂吧——逝水哗哗地,洞穿了我
两个世界
风停雪住之后,街道再次露出僵硬
在时间肩膀上排序旅行的人类
又开始了新的一程
飘窗里坐着刚起身的清晨
寂寥的气息占据着描述者的面庞
仿佛爬在空山的浅雾,无力袭击,也不易放弃
遥远的火车退进老旧的漆皮
到达终点的人划开了出发时的梦
痕迹如屑,每一块回声
都叩响着补丁——后来者继续收拾背包
向已知的结局匆匆而行
飘窗把一个平面隔成两个世界
就像一个墓碑
一边导引着生死之间的流水
一边拦截重逢
年复一年,这些场景使看客衰老
还原出尘埃上的薄云
又消然洒落成,旷野上等人归来的命运
从剩酒的边缘,找到你
遗落于岁月裙角的滋味与气息
勇气溢于昨夜之梦——梦中那句问候
又纷乱如碎石
微凉而真实地剌痛。辽阔雪意与一枝梅
竖起心外的牵挂与没有始终的细节
每一眼都有伤怀的解读
而空白,它交集天空
把过往一切移动
回眸的人被喻为一只小舟飘荡于尘埃
因无际而无法厮守
叠加的烟蒂低于意象的积雪
浅薄的红被燃烧
短暂的热迅即飘渺
思虑之事灭于天地之间
新的一天,仍是容颜已旧
饮下一杯凉水吧。冻洁情绪的虚线
为弯曲之心扣上一个
言犹未尽的圆
一年终了,薄暮排出长岸
浮动的氛围成为包裹,仿佛砝码
被扔进硕大的火炉
余下命运,在灰烬里闪着火星儿
荒蒲之诗
每当我想到遥远与苍凉
都会被岁月挂在月亮上
穿过繁华的脸谱,我的戏台就暗了
仿佛一个把波涛浪赶回胸膛的人
再不能见到海洋
汹涌人海有多少盲目者
在他人的尖叫中等待日出
后来与我一样,生如夏花,落如弥障
无言的时候
天上的云霞卷了边,接不住内心烟尘
做旧的等候长出斑驳火车,又阖目泯灭
没有喜极而泣的情节
薄暮中的积雪沉如硬壳,走出回声的人
把自己落在荒野
从荆棘上摘下刺
软化在夜半的酒里
从弯路上撤回的眼神,陷在无言里
红过深秋的果子
空余时过境迁的甜蜜
动荡过月色的说辞,远离了最后一句
小路伸入野渡
野菊花衰落在离人窗下
听过的歌子按例进入流水
流水随旅人去了远方
之前的美景在内心长出异乡
等过的名字贴在纸上
这一年我写下的字
在句号里,关上得失的抽屉
现在我是雪的尽头
对这一年慢慢摊开手
现在我是告别
我说的再见,白茫茫的
岁月无言
风过原野。碎屑是被漏下的麻雀
攀上山湾儿村的版图
故乡的声音就这样赶到冬天
逆风而起的记忆瞬间成活
在我回头的中年傍晚
冰粒闪动小眼睛
点破记忆封面
被照亮的地方多么狭小
更远处,叶子的筋骨摇着枯树
多像留守于家门的老人
等着短暂的未来为他阖上眼睛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脚印越来越沉
心上的门朝向暗处
他用垂落的双手,垂下乡音
中年铺开苍阔的大地
我要怎么击打心灵
为磕磕绊绊的根茬扣上祈祷的节奏
随野风涌回当年的山湾儿村
那里日子宽敞,烛光清淡
我睡在童年的花纸上
梦里的我尚为虚构
尚没有捆着今日的旧思,匍匐前行
风过原野,岁月无言
旧道上的旅人们坐进我的句号
混合成的长夜,漫卷而寥落
诗歌太浅了,无法放置我的意愿
在宫殿与尘埃之间
古老的灯光早已灭掉。古老的我
也将从时光的背影里消失
墙头的荒草短下身高
它逝于风的族谱——生灭轮回里
主宰者都是无形的
相同的晨钟,不同时刻的日出
这一生要推拿多少次惊喜与惊恐
才被淹进平淡无奇的源头
雪落个不停。有人走上亭子
去看远方风景。有人从远方归来
惯常的画面,没有些微颤动
一年又尽。旧事坐如雪冢
新事飘如烟岚。沉默的心背离熔点
多少铁质之忆因恒久而孤独
只有雪知道,覆盖是暂时的
有一天大地流出眼泪
人间会露出伤怀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