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大学教师会议
黎烈南
声明:本文题目原为《 记一次大学教师会议》,后被网管所删,后改为《诚实与出彩》,后又改为《会议略记》,现恢复原名,特此声明。
2010年8月,我随着老朋友,去了草原——我原来插队的锡盟西乌旗宝日格斯台牧场,去看那蒙古牧民朋友。
草原依旧,旧友大都凋零,所见几乎新面孔——老牧民们的后代。其中的百感交集,自不必说。
我对牧民的情感,比起我的一些北京老朋友来说,并不算最深;但牧民最突出的优秀品质,我是铭记在心的——诚实。他们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都可与草原湛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彩相媲美,这一点对我的一生影响是蛮大的。
回京城后才几天,突发急性肠梗阻,还发现了肾结石,引得腰间一阵阵疼痛。于是住进了医院。这是我平生的第六次住院。这次住院,比起我以前做大手术的情况,虽然只算是小菜一碟,但毕竟是年过花甲,躺在病床上,拿起报纸,头晕目眩,与人交谈,又气力不接。百无聊赖、胡思乱想间,忽然想起在单位开过的一次会议,不禁哑然失笑。于是在出了院后,端坐于电脑前,凭着记忆,写上几句,恳请读者指正。
八十年代末,震撼国人与世界的“风波”刚过,我校Z系召开全体教师大会,要求每一个教师,在会议上发言表态,将自己对这场风波的看法与态度说清楚。时间大约进行两天。
SJ宣布会议开始,然后,特别强调了每位教师都要发言——大体是因为我们的讨论与表态,有着重大的意义云云。
我悄悄算了一下,一共几十位教师。如果我采取拖延战术,我也许能避开表态。我们Z系教师们的发言,通常都是洋洋洒洒,往往是非半小时不能尽其兴的——这是我自信能逃避表态的一个可靠依据。
时间到。教师们和往常一样,缓慢而从容地找到座位坐下。Z系教研室不大,年长的大都在中央,我们小字辈的,大都坐在外围。空间的狭小,与特殊的心情,给我一种格外压抑的感觉。
年纪稍长的老教授,副教授,一个接一个地发言。每位所言,大同小异,无非是“JY”必要,“DL”必止之类。教授们的表情大都平静而自然,他们仿佛知道自己是在演戏,他们此刻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起着某种传声筒的作用——他们这样做,是原于导演的暗示;他们说的,不是自己的话,是导演的安排;因此他们不必为某些言不由衷的话语而脸红或自责。这是一场大戏。每个演员,都是这大戏的有机组成部分。
一些教师的面孔似乎泄露出这样一种心声:既然是演戏,何必认真呢?
一位老教授的一句话:“我完全支持制止‘DL’的决策。……建议‘JD’最好用水龙头、或橡皮子弹,别用真枪实弹……”,应该是最有特色、最大胆的发言了。
“时间不多了,有的老师还没有发言……”SJ提醒着。
我看看表,心情紧张起来。
第二天的下午开会前,在家午休的我,预感到自己的表态发言是不可避免的了。想到自己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一股泪水夺眶而出。我并不是不会说谎的人,但在如此具有“重大意义”的会议上来演戏,对于我这样性格的人,似乎是不可能的。
我下定了决心,作好了发言的准备。
会议进行得很紧凑,只剩下我和几位教师了。我再看看表——最后一丝逃避发言的幻想破灭了。我抖擞起精神。
“有的老师还没有发言,请抓紧!”SJ的声音带有一种逼迫感,我感觉他那话就是直接向我说的。
我眼睛正对着SJ,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我目前还没有跟上‘DZY’的文件精神,现在马上与‘DZY’保持一致还有困难;我对当下ZF的做法,还没有想通。”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渐渐抬高,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会场很安静。我准备着独自承当自己如此发言的一切后果。后果是什么,我不知道,年纪正当三十九岁的我,像是一个步入迷途的小青年,对自己将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听之任之了。
不料,SJ竟然有些感动起来。他这样说道:
“你是诚实的。对于‘DZY’的部署,我们每个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马上理解并紧跟的。但你的态度很端正,相信你能慢慢跟上来,与‘DZY’保持一致。”
我又抱歉了一回:“请把我即将上任的X级班主任拿掉——我怕因为自己对于形势的浅薄理解,会影响同学们与‘DZY’保持一致的的步调。”
“不!不!你会做好班主任的,只要你认真学习文件,多思考,你会是一个好班主任的。”SJ抚慰似的说。
不知道我那“没有想通”的简短发言,像在会议之流程中上投上了一颗小小石子,还是事物自身固有之规律的作用,平稳的局面生起了些微的波澜。
一位老教师,开始口若悬河,谈起他的体会。这位老人引古证今,侃侃而谈。他平时就好开玩笑,有时一句话能令你绝倒。他发言伊始,就对种种盲目跟从“潮流”的风气给以了妙语连珠的讽刺。他面向一位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教授好友,揶揄道:“当初那次运动,你走在前面,写大批判文章最多,后来局面翻过来,又是你写的最多。请问,你的立场变化得怎么这样快?”
教授好友微笑了一下,反唇相讥,他的奇思妙语亦同样令人捧腹。
老教师接着说道:“岳飞冤死后,多少年就平反了?20年!那么大的冤案,20年就平反了。***,冤死后,多少年就平反了?还有,***,多少年……诸位……”
,他以雄辩的音调,精确的数字,提醒着大家——看那样子,历史发展的进程,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接着,一两位能言善辩的教师,你一言,我一语,使得全场气氛活泼到了顶点,时有哄笑声爆发出来。
会议竟在某种喜剧般的效果中结束了。这种气氛显然与导演者的预期与安排大相径庭。
SJ严肃地听着,他笔下写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们确信,他的内心实际上和我们大多数的人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决不会将那种不大“严肃”的发言与全场的嬉笑声音写进去。若说不严肃,在会议的结尾部分,大家都不够严肃——每个人几乎都笑过;若说有立场问题,大家都有立场问题——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若说有不同意见,大家都有不同意见——这不同意见,平时每个人的私下谈话皆是明证。将这种有鲜明倾向的笑声与和大背景不协调的气氛写进记录中,那就等于向上级汇报:我们所有的教师,立场都有问题。这样一来,于学校,于我Z系的D和每个个人,可就有些麻烦了。
SJ是聪明的,老练的,我想……
事过了很多天,再没有人过问这次具有重大意义的会议。
我回味着这次长达两天的会议之从沉闷到活跃的过程,深深感到一场好的戏剧,是极需要求导演与演员的默契配合的,导演对演员的想法与个性,要有深切的理解。如果导演明知自己的意见不会得到演员的同意,而一意孤行,或根本不知道演员的真实心理,那么,或者是千人一面、死水一潭般的结局效果,或偶然激起情感波澜的出彩表演,也说不定。侯宝林、郭启儒演出的《关公战秦琼》相声,就描绘过演员在被逼无奈之下的演出出彩瞬间:
“我在唐朝你在汉,咱俩打仗为哪般?”
……
“叫你打来你就打!你要不打啊?”一指那老头儿——“他不管饭!”
您看,出彩的作品有时是被逼出来的;那次会议我校Z系少数教师恣肆汪洋的发言风采,如果不是在特定的非常景况下,可能叫我一辈子也难以领略到。他们的渊博知识,他们的发言技巧,让我这小小助教惊奇,叹赏。
陈年旧事重提……重温在一种特殊的景况下,自己的所见,所为,所感;并通过生活片段的记录,窥见当时大学知识分子的真实心境与行为表现,以期对研究者有所助益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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