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乡
回来了?谁在唤我?
我站在高坡上,眼前是一泓池塘。塘里的水绿绿的,但浅浅的,上面漂浮着几片金黄的柳叶;十几棵柳树环着池塘站着,都水桶粗细,有几棵的不知被什么牲口咬去了一条,白里泛黑的骨头显露着,给人以沧桑的感觉。树的枝都垂到了水面,仿佛一群疲惫不堪的老象站在那吸水。风还是有几缕的,不凉,透过柳树池塘来抚摩我的头发,痒痒的,柔柔的,俨然母亲不再柔软却很轻柔的手。四周紧围着池塘的是高高的土坡和坡上森然耸立的建筑。这里真成了被喧嚣遗忘了的寂寞的世界.
回来了?又是一声.树在微笑,风也依然,我听出是谁了。我该回来了,我早该回来了,这里是我儿时的乐园,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天堂,我们一起在池塘里嬉戏,在池塘边捉迷藏,用小手挽着小树欢笑。现在,欢快的池塘已太过深沉,在风中轻摇的小树身上已刻满圈圈年轮,我还不该回来吗?让房子、工作、合同、待遇见鬼去吧.让教案、作业、检查、考试滚开吧.让名,让利,让愁,让累随风飘散吧。让我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知但质朴、清贫却轻松的自我吧.
风还是那么轻柔,却吹掉了我眼角的一滴泪,我真想也真该找地方大哭一顿了,为自己也为别人,为生活的艰辛,为岁月的蹉跎,更为那份深埋心底的记忆。
我很奇怪,这么多年来很少想家,连梦中也少。也许年少恋家的年龄已过,而叶落归根的感觉未到吧!也许工作的艰辛和房子还贷的压力使我无暇顾及吧!也许村里的老辈人纷纷辞世,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和嫁过来的媳妇太过陌生吧!总之,我该去的时候去,该回的时候回,但该担心的很少担心,该感动的很难感动,我的感觉和感情已接近麻木了,似乎一潭重炮也难轰开的死水,任世事浮沉,凭风云变幻。
但有一天,我想家了------撕心裂肺地想。那是一个接黄昏的下午,西方升起晚霞少许,红的,很淡。我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说天凉了,我应该回家取床棉被;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叫我在外安心工作;说买楼缺钱就说句话,家里还有几千块钱呢?
过了好久,这声音还在,我挥之不去。在这一瞬间,我找到了思念的标的,一切都在变,但这种牵挂和思念是永恒的。我一下子想起了村里曾经的碾台,想起了残破的生产队牲口棚,想起了现在面对的这潭绿水和枯树,想起了我的伙伴和闪光的童年。
“小白鸡,上草垛;没娘的孩儿,不好过;跟爹睡,爹就打;跟妈(后妈)睡,妈就拧;自己睡,怕猫咬;姥姥,姥姥,轰猫来,吆喝---又来了。”这是母亲的催眠曲,在唤我。
“跟人学,长白毛;白毛老,吃青草;青草青,长大丁;大丁大,穿白褂;白褂白;今天死了明天埋.”这是儿时伙伴的童谣,在唤我。
儿时的一幕幕、一曲曲霎时被激活了,我要回去.纵然疼爱我的老辈人越来越少了,纵然年轻人看我的眼神冷漠,纵然以前的经历使我不堪回首;但那池塘还在,那绿柳还在,那清风残阳还在,那份深沉的记忆还在,它们在等我。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北寨村,回到了破败的池塘旁。柳树依旧,但已沧桑;和风轻柔,已显沉沦。这时,我却多了几分失落---我回来了,但那些在池塘里以木为船的小伙伴们没有回来。他们有的已把自己划到了异乡,像我;他们有的把自己划向了现实、物欲;他们有的甚至把自己划到了另一个世界,永远不会回来了。只有我寂寞地站在这,但我还是那个原先的我吗?我的纯真还能复原吗?
和风依旧,绿柳依稀,我泪水长流,一滴一滴,滴在池塘边的黄土上。
一只青蛙就蹲在我脚下,它在听,旁边蟋蟀在叫。
2007年9月28日作于沧州向明中学
寻根
村西有一条大渠,我们称之为“大沟”;沟沿上有树,挺拔的白扬树;树上有鸟儿,鸣叫了三十年的鸟儿。有一天,村西的树没了,鸟儿也没了,只剩下一条在寂寞中哭泣的大沟,盼着他的鸟飞回来。我就是那只鸟儿,那只飞离了大沟并每天在梦中依恋他的疲惫不堪的鸟。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我们的领地,我们是无拘无束的天使.白天,几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在沟里挖野菜,头上艳阳高照,沟沿上绿树葱荣,鸟儿在空中欢唱,冷不防,一只野兔会从身边惊起。
不知不觉,我们聚在了一起,在地上划一个圈儿,把鞋子脱下来支在圈里,然后光着脚丫退出很远再划一道横线,站在线这边用挖野菜的刀子向里投,谁碰倒的鞋子多谁就是赢家,别人就要送他一些野菜。我记得那时我总是太紧张,输得时候最多;但大家都是认真的,没有人可怜我.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这些“强盗”瓜分,好几次我都气哭了。
晚上,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夏夜,我们是不着急回家的。找几块地偷一些红薯和花生,---说是“偷”,其实不怕人,即使被发现,主人也只是笑着骂,不拼命追的---捡些干草枯叶,在树间点起篝火烧花生红薯吃。吃够了以后就跳起来拼命地踹树,树上的蝉就会嘶叫着扑向火堆,翅膀被烧掉后成为我们口中的美味。那焦焦的、糊糊的,到现在还附在我嘴边,挥之不去。树上的鸟是狡猾的,它们回以最快的速度飞走,在林间留下一串恐惧的悲鸣。对付它们用火引是不行的,必须爬上树去掏,但那得有手电,否则谁也不敢上去。
当篝火燃尽的时候,不远处的村里就纷纷传来大人们的呼唤声,不是很急,但尾声拉得很长,仿佛在唱:“小龙,回家吃饭来---”“哎---”我们一面应着,一面向各自的方向跑去。
后来,大沟沿上的树稀疏了,鸟儿们也飞走了,随鸟儿飞走的还有我们。上学--工作--创业;打工--娶妻--生子:我们都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转,展自己的翅飞翔,离那古老的乡村,那曾经绿树环绕的大沟越来越远。但鸟总有飞累的时候,总有恋窝的时刻。有时,工作忙完了……静下来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失落感,情感上总有一种隐隐的牵挂:那沟,那树,那蝉,那烧熟的红薯,那跳动的火焰。
拿出手机,拨几个号码打过去,对方也有同感,聊上几句,不知怎的眼里总有一种热的东西向外涌。于是约好,过春节时一起回大沟寻根。
残阳在天,和风拂面,几个西装革履的城里人,漫无目的的徘徊在枯草横陈的沟沿上,几百元一双的皮鞋上已满是尘土,穿在脚上找到了当年赤脚踏布鞋的感觉。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是非恩怨忘却付之一笑,悲欢离合本是在所难免-----”那声音似梦似幻,如影随形。
我们慢慢地抬起头,沟上除了荒草就是微露出地面的树桩,树桩表面平平的,现出一圈圈的年轮。这是老树倒下后留下的唯一遗迹,她把它留给曾经的鸟儿,她竟会如此执着地相信,在她身上栖息过的鸟一定会飞回来,而且这种执着在她挣扎着倒下去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改变。
我们中的一个凄然一笑,取出打火机点燃了地上的枯草,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看着火势随风卷去,我们静静地站着,站着-----
“我们的窝没了---”忽然,他发出一声哀号,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们心中久久回荡。我们都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任泪水无声地流淌,滴在老树一圈圈的年轮上。
夕阳西坠,夜色渐浓,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但今夜没有蝉,也没有鸟儿。
2007年10月作于沧州向明中学
追梦
夏日的夜晚,繁星满天,凉风透过密密的庄稼棵子挤过来,使人心清气爽。我和几个儿时的伙伴围坐在村外的打谷场上,几袋花生米、开花豆和几盒鱼肉罐头摆在我们中间,我们手里举着啤酒瓶子,歇斯底里地嚷着、笑着、唱着,似乎世界上一切都消失了------除了我们几个。
一位朋友瞪着惺忪通红的眼睛说:“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再玩一回‘拉夹子’。”大家都沉默了,江水不能倒流,过了青春无少年呀!然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幕被激活了,我们思绪的野马载着我们穿越着不同的时空,向着一个个梦境挺进,挺进-----
一群衣服上打着补丁顽童正在村边的打谷场上集结。他们各找了一个彼此体积差不多的低声商量着,突然,有人大声喊着“一二”,大家都举起了右手,有的食指弯曲,有的食指直挺---都是刚商量好的。人们纷纷喊着“钩子的过来,钩子的过来”,于是食指弯曲的聚在了一起;另一部分人也迫不及待地喊着“拐子的过来,拐子的过来”,食指直挺的也凑在了一块;接下来两组分别分工:个头高力气大的做车头,第二个抱住车头的腰,以后的依次抱住前一个的大腿,车尾自然是五短身材腿上有劲的主儿。
等两组都准备停当后,两队车尾的腿便绞在了一起。一声呼哨,两边同时用劲,除车头外所有人的身体便和地面平行了,并在空中来回晃着。“一二,一二”
两边喊着号子一齐使劲,都想把对方拉过来,又要防止被对方拉过去,双方便这么僵持着,僵持着!
天上白云在飘,地边绿柳在笑---在旋转。一只正准备下蛋的老母鸡从草窠里惊起,恐惧地叫着向远方飞去;而一群狗却被喊声吸引过来,它们围着人群转着、吠着,在加油助威。
终于,车尾的腿熬不住了,脱离接触。两群人便都滚到了地上,手还是紧紧抱着同伴的大腿。大家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打身上的尘土,一面兴奋地叫着嚷着,张张小脸上涨满红霞。
……
梦境依稀,但也只能是梦境了。儿时童趣渐去渐远,我们这群年近而立之年的人是不可能玩这种游戏了;而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丰富和衣服质地的讲究,大人们也坚决禁止孩子们玩这种观之不雅的游戏了,于是星期天节假日,孩子们便只能戴着近视镜在空地上踱方步,间或看看书,最多踢踢足球;而更多的孩子则疲于奔命于各种学习班中了;再有星点时间,他们会忙里偷闲谈个异性朋友。这个年代,大人们越来越老练世故,孩子们越来越大人化,于是这种旷野而不失朴素的游戏真的寿终正寝了。
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并没有离开,我们一闭上眼睛就能见到它。当然,睁着眼睛是不行的,睁着眼睛你见到的永远是一所所毫无生气的水泥牢房,和一个个为这牢房背负着十几年甚至二十年债务的囚徒;水泥牢房外呢?那时一个充满物欲、尔虞我诈、心灵扭曲的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感到身心疲惫、压抑,甚至窒息,这就使我更加怀念那个清纯自然而不失狂野的天地;日子苦点难点,至少心理上是轻松的,情感上是无邪的。
但梦终归是梦,现实终归是现实。不仅我们回不到那个世界了,连我们的下一代也没有可能了,他们甚至连那样的梦境都不会有了;他们已成为水泥世界中心安理得的奴隶,梦里闻不到泥土的芳香。一个没有梦的童年和一群没有童年的孩子,这究竟是谁的悲哀?孩子们的,或社会的?
不远的村里已没有了灯光,夜已经很深了。我们不忍离去,我们想和当年一样,躺在麦草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做一个好梦,梦里我们会回到从前的。但是……,但是……
大家默默地离开了,打谷场上只留下一片狼籍,还有……,还有一个梦。
2007年10月16日作于沧州向明中学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