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家乡的“拜年”
(2013-02-08 10:4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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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拜年 |
分类: 生活随笔 |
从邢台上邢临高速往东70公里有一个名叫“威县”的县城,从威县再往东20公里到达梨园屯镇,梨园屯东北4公里处有一个村庄叫“南梁庄”,那就是生我养我的我的家乡了。
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村庄,东西各有一条干涸的河流,北面十几公里才到近年来才修通的邢台通往清河县城的公路,人们出行都是往村南走2公里的小道上威县通往清河的另一条公路。
尽管村庄偏僻,但过年的风俗礼数一点也不马虎,尤其是“拜年”,绝不是像城里熟人相见笑呵呵说句“拜年啦”了事,也不像电视里领导人向全国人民拜年那样一说就完,那是有讲究的——拜年里蕴含着我们中国人特有的东方文化。
村里拜年要双膝跪拜。对家族和街坊所有辈分上比自己大的人,都要亲切恭敬地叫着该叫的称呼,或“爷爷 奶奶”,或“大爷 大娘”,或“哥哥 嫂子”,嘴里说着“给爷爷拜年”,同时双手抱拳向上微微举起,左腿前迈一步,曲右腿膝盖着地,再曲左腿跪下。整个过程连贯而自然,称呼的语气和一整套下跪的动作里无不包含着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得到尊重的长辈则弯腰抱拳受领,笑容可掬。给大爷磕过轮到给大娘磕头的时候,长辈们往往这样说“算了吧,一式了吧”。那是作为长辈的一种谦让,哪里能真的“算了”呢?顺着话头晚辈便说“应该的,一年一个,要不你们分不均打架怎么办啊!”长者又是让烟又是拿糖和炒熟的花生,其乐融融中和谐的气氛达到高潮。在相互的谦让声中,晚辈又向另一个长辈家走去。
对人下跪为莫大之礼。跪天跪地跪父母,老太太跪神灵,除此之外谁也不可以随随便便给他人下跪。还有句话叫“男儿膝下有黄金”,说的就是男人万不可轻易曲膝。不曲膝,显示了一种尊严,一种骨气,一种铮铮的凛然。那些动辄向人跪下的人,一般被视为没有骨气没有气节,是归为“小人”之类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拜年”该是多么严肃郑重的一项仪式啊!
一年到头邻里之间难免闹点矛盾,而矛盾双方一定有的辈分大一些有的辈分小一些。如果不是中国与小日本那样的深仇大恨,过年的时候,辈分小的那一方主动去给辈分大的一方拜个年,不管多大的疙瘩,只要一个头磕在地上,也就随之解开前嫌尽释,点烟谦让之中和好如初了。这是一种文化,而文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是啊,还有什么可以如此简单地让斗鸡似的双方在一瞬间和颜悦色呢?
1970年12月7日,联邦德国前总理勃兰特访问波兰,在波兰的犹太人纪念碑前突然跪下,而且是长跪不起。一时间全世界的摄像机对准了他。他用自己的行动代表德国向波兰人民谢罪。波兰有理由原谅德国了,总理跪下了 但德国站了起来。而日本就很差劲,他们不但不反思,还把战犯供奉起来,结果,当然要受到被害国家的强烈谴责。
看来,下跪的力量,不但可以使矛盾双方和好如初,而且还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形象。
我小时候,拜年的时间是大年初一的黎明,我们都称之为“起五更”。除夕晚上要守祖,家族的男性吃过晚饭扛着板凳陆陆续续聚集到悬挂“家簿”的人家,听长辈讲述先人历史,总结一年来的家族事务,还请能说会唱的章起叔(现已出家)表演一段。午夜时分,鞭炮就噼里啪啦接连不断地响起来了。那时候,是没有“春晚”一说的,人们有的是时间来集中精力过年。我刚睡下,就该起床了。母亲下饺子,我去放鞭炮,父亲负责上供。很快,我们就都聚集在爷爷住的房子里,先给爷爷奶奶拜年,再给父亲母亲拜年,我结婚以后弟弟弟妹还给我们拜年,接下来是我们的晚辈给他们所有的长辈拜年。仪式结束,老人和孩子算都完成了过年任务的核心部分。
此时,也就凌晨3、4点钟,走到街上偶一抬头,天空黑洞洞的有些吓人,仿佛那里藏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但每家每户、胡同和大街上可谓灯火通明。我更小的时候各处挂的是灯笼,后来就换成了电灯,供奉“家簿”的人家还掉着大纱灯,有的纱灯上还写着“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纱灯映着对联,什么地方不时响起一挂或者一声鞭炮,年的气氛就愈加浓烈了。
看吧,一伙一伙的男人和一伙一伙结了婚的女人正在胡同和街上影影绰绰的灯影里穿行,那是在拜街坊年。先是本家族的近支,后是远支,再是异姓,最后是好友故交。进门,称呼,磕头,递烟,拿糖,让花生,一片和谐的谦让之声几乎同一时间在许多人家院子里回荡。整个过程走下来天也就亮了,人们也就满带疲惫地回家吃饭。
几年以前与时俱进,各族都把拜年时间改为三十下午了。下午4点许,同族的男女老少(未出嫁女孩除外,因为她们迟早要出嫁,所以不被视为是本族之人)就都集中到挂有“家簿”的院子里来了。有类似婚礼上的司仪按着早就拟好的名单从大辈到小辈宣读,每称呼一个人,大家就呼啦啦跪下。起来,跪下,再起来,再跪下,直到辈分最小的把所有该磕的头都磕完。
也免不了有投机取巧的现象发生,站在人群后面的后生和年轻的媳妇们跪不几次就长跪不起了。在他们看来,反正我在跪着,你念你的名字好了,我就是磕给你念到名字的那位长辈的。
实际上,当今的小辈对于拜年已经远不像老辈人那样在乎了,他们大概不认为磕头有多么重要,对老人的尊重也不一定通过拜年来表现,参加团拜,只是参加团拜罢了。
但我是认真的。
一是从小我就收到了正面的熏陶,我从骨子里认为,拜年是一件郑重的事情。大年初一天明以后,我常常看到胡同里走出了一位两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我问:爷爷,你去干什么啊?答曰:拜年啊!西头还有我一个老嫂子啊!一年一个,不能少的。说着,就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奔大街西头而去了。有时串门的邻居是正在我家坐着说话,忽然一惊说还有一个头没磕呢!遂起身出门去磕那个头了,那样子就像是小学生忘了写作业怕挨批评赶紧去补上一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认为,给长辈拜年是不可以马马虎虎的。
二是我常年不在家心存愧疚,一定要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拜见到所以曾经关心过我的人才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我32岁才离开家乡,30多年的养育让我对那个偏僻贫穷的村庄充满了温馨的回忆。祖辈、父辈、师长自不必说,就是看着我长大的街坊邻居也对我疼爱有加啊!九龄大娘、素芳大娘、福全大娘等见了我就拉着手不放,她们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夸我日后一定有出息;景方大爷、春和六嫂子、国灿等见我回家老远就打招呼:爱英,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回要多住些日子啊!并且,坐在我家就不想走。给她们拜年,我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明天就是三十了,我因为手头的事情实在脱不开,只有明天一早回家。但我的心早就飞回那个东西各有一条干涸的河流、出村南走老远才到公路的偏僻村庄去了。我可尊可敬的长辈们放心,我一定要在请爷爷奶奶以前赶回去,决不会耽误下午的团拜,更误不了初一五更的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