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儿子小谦20多年前那次声嘶力竭的哭声20多年来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似催我自责，又似在控诉我作为父亲的失职。它成了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的冥界幽灵，时时搅扰我的灵魂，生怕我忘记因为我的粗暴和虚荣给小谦造成的伤害。

小谦5岁那年我在县劳动技工学校工作，周六的下午集体看电影。这个消息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喜讯，与其说是去看电影，不如说去玩耍，街上的一切都使他兴致勃勃。电影结束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学生陆陆续续回校，小谦他妈提议去商店看看。

县城十字街与新华书店相对的东南角是一个较大的商店，在当时的县城来说那时人们喜欢光顾的地方，那里有男人感兴趣的打火机女人感兴趣的头巾，更有孩子们喜欢的玩具。

小谦在西侧的柜台那儿停了下来，任凭我们怎么哄叫就是半步不离，他的眼睛盯着一个玩具汽车，用手指着执着地告诉我：

“爸爸，我要小汽车！我要小汽车！”

小谦手指的地方摆放着不少小汽车，大小不一品种多样，有红色的白色的还有绿色的。他看中一款确实很好看，那是一部银白色的小轿车，前后的灯饰熠熠生辉，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方向盘，售货员拿它在玻璃上轻轻一滑，四个轮子就快速地转动起来。这样一件玩具，别说是一个5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爱不释手，难怪小谦目不转睛了。

小谦关注的是汽车本身，我关注的是汽车的价格，我一眼就看到了挂在上面的一个小牌牌，那个小牌牌上的数字是10.5元。

我自己知道，我的口袋里只有2.5元，而我当时的月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元，这个数目要一家四口生活一个月，还得随时应付各方面出现的突发情况，实在是腾不出闲钱去给孩子买一个（在我看来）那么贵重的玩具。更让我的脸上挂不住的是，当时在不远处就有不少我的学生也在逛商店，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是因为没有钱而不给小谦买玩具，那该有多么难为情啊！

在那个不太长的时间里，我考虑的是我的经济基础，我考虑的是我的虚荣心，唯独没有考虑一个5岁孩子的正常的心理需求。还句话说，我的行为是极度自私的表现，如果稍微替他人想一想，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孩子也不至于受到那么重的伤害，比如告诉孩子你稍等，我去去就来，向周围的任何一个两个熟人（包括我的学生）借几块钱，比如直接告诉孩子我兜里的钱不够，我们先回家，回头再来买等等，只要你心里有孩子，就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谦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几乎没有什么玩具，一个皮球一把铁铲，还有他哥哥玩过的一个三轮车陪伴他度过了大半个童年，除去今天以外，我不记得他给我要过什么。出于小男孩的天性，他要一个他看中的小汽车毫不为过，在他看来，那个小汽车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作为父亲，无论如何也应该给孩子支撑起这个世界，否则，你枉为人父！

这是我事过以后20多年来的反思，但在当时我可没有这样考虑，为了我的面子，为了我那可怜的虚荣，我用一只手利索地拦腰圈起小谦，不顾他的哀嚎，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把，像拎着一只可怜的小羊一样，径直拎回了家。一路上他声嘶力竭地哀嚎，就像被人抬上案板的猪羊，两条小腿轮番使劲地踢蹬，两只小手不住地撕扯我的衣服，直引得路人驻足观看。

我把仍在哀嚎的小谦扔到沙发上，印象中狠狠地教训了他一番，当然也包括拳打脚踢，直到他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那一刻，我不是父亲，是强盗，我把一腔无名之火全撒到一个5岁的孩子身上，如果有人讥笑我连一个玩具汽车也不给孩子买还那么不客气地对待孩子的话，那么，这都是因为你而造成的，揍你活该，你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的是我。

从此以后，不记得小谦给我要过任何东西，哪怕他非常喜欢也不表达出来，他把自己封闭起来，默默地玩耍，默默地长大，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他沉默寡言冷若冰霜，至少不跟我主动交流，他对我关心的东西漠不关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我看来，这都是因为小时候那一辆玩具汽车。

我的无知、粗暴和虚荣终于得到了惩罚，这种惩罚随着他的成长和我的老去与日俱增，多少次我都想张嘴当面向他道歉求他原谅，但一看到他那张成熟而冷漠的脸，20多年前他那声嘶力竭的哭声就在我的耳边清晰起来，我的犯罪感也就来了，“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哪里还张得开口啊！

鲁迅有篇《风筝》，写他小时候阻止弟弟放风筝捣毁弟弟风筝的故事，在讲授那篇文章的时候，我的思绪一直在这件事上徘徊，先生说他的行为是对精神的虐杀，我又何尝不是呢？“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我是把小谦的天使给毁灭了啊！他能原谅我吗？我不在抱有幻想了，只任凭我的心堕下去，堕下去。

小谦20多年前那次声嘶力竭的哭声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