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暗含生死别离苦的七夕诗
——李商隐《辛末七夕》赏析
七夕原是乞巧节，是少女少妇们向天祈求心灵手巧，祈求得到财富，乞求美满婚姻和乞求得子的专属妇女的节日，但是它与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联结在一起，就逐渐有了情人节的含义。历朝历代不知道有多少诗人对七夕做了抒写，比如汉乐府古诗《迢迢牵牛星》、杜牧的《秋夕》、李清照的《行香子·七夕》、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多是歌咏爱情，抒写离愁别绪的诗作。
大诗人李商隐也写过四首七夕诗，而其中《辛末七夕》这首七律，对诗人来说，却有别样的意义。这里我要赏析的就是这首《辛末七夕》：
恐是仙家好离别，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单从诗句本身来看，人们也没有看出什么与其他诗人相异的内容与情感，内容上也是在写七夕，写乞巧，写牛郎织女的传说，感情上也是在写离愁别绪。但内容背后的故事和所蕴的情感却绝对不止表面那么简单。
本诗写于851年，这一年无疑是李商隐最为窘促、痛苦的一年。长期沉沦于下僚的生活已经消磨了他的壮志，幸运的是有妻子王氏在感情上给他慰藉，但是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与妻子分别，继续在入幕求官的道路上挣扎，饱受仕途磋磨、别离相思之苦。但这年的夏天，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竟然来不及回家见妻子最后一面，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李商隐都被击懵了，如何能够接受妻子已经死亡的事实？那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愧疚，让他陷入无边的沉痛之中。可是人世间还有更大的无奈，他即使很想在妻子坟前长守，但膝下两个年幼的子女要抚养，窘困的家境，却又逼着他不得不为了生计，狠心将子女托付亲戚，然后又走上了入幕的道路。这年的七月，他在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账下做了书记，七夕到来，他却不能回家，无法为妻子祭扫，痛苦之中，他写下了本诗。
本诗首联看似戏语，像是对仙家的调侃，其实寄寓了无限的悲怨。仙家喜欢离别，却硬生生拆散人家恩爱夫妻，叫他们只能在七夕佳期短暂团圆，这样的做法怎梦不叫人怀恨。想那牛郎织女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但是王母却偏偏把他们用银河隔开，让他们年年忍受别离的痛苦，最是无情仙家人哪！但诗人怨怪这仙家，却不仅仅是因为对牛郎织女的同情，而是由这个传说联系到自身，无奈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怨恨老天无情，将自己的妻子夺去生命，让自己与妻子阴阳两隔。生活的艰难，已经让他与妻子聚少离多，而现在妻子离世而去，就让这种离别成为了永远，怎能不让世人悲痛，怨恨？悲阴阳无路，痛形影相吊，怨无计改变，恨苍天不公。这样的情感诗人却强自收敛，不直笔落入诗句中，反而以调侃的方式去抒写，看似轻巧，却是诗人无声的抗议，看似荒唐，可是谁又知道诗人为此联时内心中的绞痛呢？
真是“两句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不知作者痴，何解其中味？”
颔联承接上联，继续关涉牛郎织女的故事。“碧落银河”指牛郎织女在银河两岸遥遥相望，“金风玉露”则指他们在七夕短暂的相会。牛郎织女每年在七夕之时借鹊桥而团聚，短暂的时光，却让他们得以一解相思之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这团聚虽然短暂，却很美好，羡煞了人间无数有情人，诗人肯定也是羡慕的。牛郎织女还能在鹊桥相会，还能共享金风玉露的美好，而他呢？与妻子已经是人鬼殊途，“渠会永无缘”（《孔雀东南飞》）了。两相对比，教诗人如何能不沉痛？想想以前，自己虽然奔波于仕途之上，但内心中总有一份安宁，那就是后面有一个家，有一个相爱的妻子。虽然也常常别离，却总有相聚的甜蜜，总有相慰的心意。而如今，这份珍贵，就只能深埋于记忆之中，只能被残酷的现实一遍遍地放大，然后反转为一个个痛苦，让他无法自拔。若是可以，他倒宁愿像牛郎织女那般，最起码，能有一份永恒的念想。
颈联采用特写的方式，倒叙牛郎织女在今夜等待相会的焦急情形。“清漏”指更漏，清漏渐移，相会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是两个人的内心中却更加迫切，因为他们都恨不得立马就能相会时间反而在他们的这种心理中被拉长。鹊桥还未搭起，微云之中的银河想必是河水盈盈可见，然而他们却还只能隔着银河遥遥相望，想向对方奔过去都不可得。等待是令人焦灼的，尤其是两个相爱又分别了那么久的两个人。想象着这样的情景，诗人想必也回想起了当年他和妻子久别盼重逢的情景，出门在外的他，想必在能回家的时候也是捏着指头，数着日子来等待回去的那个时刻到来的吧？想必是日子越近，心中的渴盼就越强烈，也曾因此焦急难安吧？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心里尽管焦急，可是那是幸福的等待，那期盼最终有一个安心的结果，并让他能享有短暂的甜蜜，就像今夜的牛郎织女。但在今夜，对诗人来说，注定是痛苦而落寞的，因为从妻子去世的那时刻开始，他此后的所有渴盼都再也没有一个结果，再也没有等待他归家的妻子，再也没有归家后的甜蜜。所以，牛郎织女的为了相聚而等待的焦急的心，又怎能比得诗人这颗寒彻的心呢？
尾联用了“岂能”和“唯与”两个词来连接两句，颇令人费解，一是句意不畅，二是感情难以连接。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诗人笔误了。但我个人认为，如果我们在解读时给这两句诗分别加上主语，这两句诗的诗意就能流畅，解读也就不难了。前句可以以牛郎织女为主语。是的，因为最应该感谢乌鹊的，就是牛郎织女了，他们能够实现团聚，稍解相思之渴，都是因为喜鹊给他们搭了鹊桥，若是没有鹊桥，千万年来隔着银河相望都不可得，那又是何等的悲剧呢？我试着以诗人为本句主语，却万万找不到诗人要感谢乌鹊的理由，因为这乌鹊却不能让他与阴阳两隔的妻子哪怕片刻的重逢。我又试着以人间千千万万离别的人为本句主语，却也不觉得人间如此多的别离能有喜鹊为他们搭起相聚的鹊桥。这样一比较，牛郎织女都算是幸运的，人间的悲剧比之沉重了千千万万倍，单是诗人的悲剧，又哪是这个神话所能比拟的？后一句可以以诗人为主语。诗人不去酬谢搭桥的乌鹊，却向蜘蛛乞求巧丝。这丝，当然不会是民间的少女们借蜘蛛织圆网来表现自己心灵手巧的许愿，诗人的许愿，比这更深沉而热切，如果蜘蛛丝真的有如此灵性，诗人定会许愿让这丝连接自己与妻子，让阴阳两隔的彼此能够互通情思，互述衷肠。但很明显，这样的期望只能是落空的。牛郎织女感谢搭桥的乌鹊，诗人却盼蜘蛛牵丝于妻子而不可得，两相对比，诗人心中的失意与痛苦就可想而知了。
李商隐有些诗歌隐晦迷离，难于索解，本诗也算是其中一首了。若不是对其背后故事的了解，谁又能想到他在这首诗中凝聚的居然是如此复杂而又深沉的悼念亡妻的情感呢？相比于他后来写的悼亡妻诗《房中曲》里的“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那般字字含泪，声声泣血，本诗的确太委婉间接了些，但是相同的却是诗人悲苦的心绪。只是比起写《房中曲》时候的情景，诗人此时不仅悲苦，而且茫然麻木，妻子离世几个月以来，他流过太多的泪，这时候已经暂时流不出来了，然而内心中所受的折磨，断然是没减轻半分的，何况是在七夕这个本就容易引起相思的夜晚呢？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吧？！诗人对妻子王氏的爱到底有多少，无质无量，不可计数，但是由史传得知，多情的诗人此后再无情爱的轶事，只是写了许多悼念妻子的诗。七年后，诗人卒。
又是七夕了，在这个良辰美景之日以这样伤感的笔调赏析一首七夕诗，显然是大煞风景的。但请读者君允许我任性一回，让我好好感伤一次人世间的真情吧！世事无常，人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替别人的生离死别感伤，更应该珍惜自己拥有的幸福。亲爱的读者君，缘分不易，相守更难，好好珍惜身边人吧！
敬录诗友柳明前辈赐作：
七律：戊戌七夕
时逢七夕伤离别，知遇新秋盼有期。
自古英雄皆滴泪，由来俗士亦催眉。
朝云远递天涯苦，暮雨纵容夜半悲。
把笔无声还激励，穿针引线指望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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