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觉得一篇很不错的故事文章--《骨肉至亲》

标签:
杂谈 |
骨肉至亲
l
一
郁琼花十七岁离开上海二十七岁回到上海。十年间她结了一次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几乎走过了人生的大部分。对以后的日子,她已经没有奢望,只想有一个自己的窝。在自己熟悉的城市安安稳稳度过生命余下的时光。她离开上海没有过多的想法,回来也是随大流说走就走,她一直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就没有太多的大喜大悲。
她顶替父亲在一家文具厂当工人,带着儿子住在老家的一个仅能放平身子的小阁楼上。儿子晚上的哭声常常引来父母亲的长叹短息,半夜三更的,让郁琼花听了心惊肉跳。更为令她于心不安的是,弟弟原来是要结婚的了,新房就做在家里,而她现在睡的地方则是两个老人的栖身之处,由于她和孩子的到来,弟弟的婚期无限地延长了。
郁琼花急于要把自己嫁出去。这有点像她当初在生产队时的情形。
郁琼花又一次结婚了,新婚的那个晚上,身子蜷在丈夫尤一鸣的怀里,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一条狗那一个人。那个人和她们一起下田干过活,作为民兵队长的他还时时背着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在那个绝望的日子,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一间茅屋,扑面而来的热气使她身子发酥发软,烟火蒜泥和人体的混合气味刺得她喉咙发毛。她脸上头发上还有衣服上一滴一滴地淌下水珠,人很快像一个刚出笼的馒头热气缭绕……她在那间茅屋里住了下来,一住住了几年。
“真像做梦一样。”郁琼花在尤一鸣怀里自言自语。
尤一鸣问:“你说什么,谁做梦了?”
尤一鸣在上海没有户口,但有一间小小的亭子间,是他那个曾经做过尤家二房的母亲死后留给他的。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他再也没有回他的户口所在地新疆,许多没有房子的人都回了上海他没有理由不回来。
婚后,尤一鸣还是在柳林路市场替人踏黄鱼车送货,郁琼花在文具厂当她的工人。她的儿子则一天天大起来。从结婚的第一天起,郁琼花就对尤一鸣说要一个他的孩子,尤一鸣说:“好,我们也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这样花色品种就齐全了。”郁琼花听了心里一惊,她一直没有把女儿燕子的事告诉尤一鸣,因为她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就努力去要一个女孩。然而几年下来却没有一个结果。真是奇怪,郁琼花有时候想,那个人怎么一上身她就有了。生燕子的时候她躺在炕上痛得死去活来,她说什么也不要第二胎,防了又防,还是没有逃过第二茬罪。
最后,尤一鸣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明白了以后,他更是觉得自己是有福了,他有了一个现成的儿子,老天有眼,不让他绝后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来。尤一鸣户口回来了,却又出了车祸,伤好了在市场里当保安,穿着制服走来走去。文具厂好了又坏了,郁琼花上岗下岗再上岗再下岗,弄到后来她也不当回事了,每个月把仅有的那几张钞票攥攥紧,日子还是过了下来。
忙忙碌碌的间隙,郁琼花的心头有时会掠过一丝莫名的惆怅,空落落的。有时半夜里醒来,看着亭子间窗外窄窄的一线星空,眼前会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小的一丝不挂的身子,软软的一碰就要化了似的,她把她贴胸抱着。那张小嘴四处寻找着,很快噙住了奶头,用力的嘬吸令她触电似的晕眩……她看见了,看见了小小的人儿长成了大大的姑娘,一根辫子油亮亮地垂在脑后,那妩媚的身姿那脆亮的声音……郁琼花眼前模糊了。她看见天亮了。
这样的日子,终于有一天被一个电话搅乱了。
二
郁琼花走进了那幢她几乎一无所知的大楼。接待室里,派出所民警老王面对郁琼花惶惶惑惑的样子,第一句话说:“郁琼花,我们请你不是政府公务,纯粹是个人行为。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件事。”老王拿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着色照片递给了她。照片上是十七岁时的郁琼花。郁琼花默视了一阵,问:“谁给你的?”老王说:“燕子,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郁琼花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软软的一丝不挂的小身体。这时候她是那样的怕她又是那样的想她,十几年积蓄的亲情喷发出来,她环顾四周寻找着说:“人呢,燕子呢?”
老王释怀地笑笑:“人还在东北呢。”说着拿出从分局转来的寻人信件。
原来,是郁琼花和前夫生的女儿写信来上海找母亲了。郁琼花一九八三年回上海的时候,儿子还在吃奶,燕子刚刚两岁。她带回了儿子,燕子留给了前夫,从此母女再也没有通过消息。
当听到三岁的燕子被人领养而他的父亲还收了二百元钱的时候,郁琼花木木的僵直的脸活动起来,她哭了,抹着眼泪说:“是我对不起她……”
“总算找到你了,不过你的情况我们并不熟悉,你自己决定是不是认她,”民警老王指着信上的电话号码对郁琼花说,“这是燕子的联系电话。”
郁琼花看着信纸,答非所问:“她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吧。”
民警老王说:“信上说了,燕子的父亲死了。从血缘上来说,她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尽管她的养父还在,但想想办法还有可能把她办到你身边的。”
“真是这样的嘛?”郁琼花听不懂似的问。
“你看我们都在帮你,”民警老王说,“办法应该说总是会有的。”
等了一会,老王又说:“你要是现在就想燕子通话,可以用这儿的电话。”
郁琼花看看宽敞的民警接待室,看看门外脚步轻轻走来走去的男人女人,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需要了好想一想;再说,要和燕子通话也不能在这么些人的围观下,她一时还没有想好对燕子说些什么,也不知道燕子会对她说些什么。她突然想起,尤一鸣还在大门外等她呢。
“不麻烦你们了。”郁琼花紧紧地捏着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信纸,“我回家再说吧。”
出了派出所大门,尤一鸣迎了上来。郁琼花还没有想好怎么对他说,但看到他那副关切的神态,她忍不住把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她说她应该早就把燕子的存在告诉他的。尤一鸣说我不会为这件事责怪你的,我觉得我们应该要这个孩子,没有理由不认这个孩子。夫妻俩在路上不停地说着那个名叫燕子的女孩,他们兴奋得忘了乘车,只是朝回家的方向走下去,那情形好像白白地捡了一件宝贝,也可以这样说,他们两个人是在比赛表白自己,一个是不想让对方有某种压力,一个是唯恐被人误解做母亲的心狠。
由于这一切,他们迫不及待地要给燕子打电话。
回到家,他们就拨电话,按照信纸上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有一段长长的静寂,可以想象电信号在数千公里的通道上迅速地奔跑,终于达到了目的地。
“我,我是上海,劳驾找燕子听电话。”郁琼花的普通话生疏已久,但她还是找到了感觉。她从电话里嗅出了千里以外刺骨的寒冷和屋子里浓烈的燠热。她原以为要等很长时间,没想到,很快电话里响起了个尖细的颤动的女音。
“我是燕子,你是……”
“我是……”郁琼花在选择报名字还是报关系。
燕子抢先说:“你是亲妈,我知道你是亲妈。”
多么陌生的称呼。郁琼花与尤一鸣对视片刻,对着话筒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或者什么也没有说。有一段时间,她们只是通过电缆越过千山万水听着对方的呼吸。
燕子的声音突然尖锐地挑高:“亲妈,你现在才想到来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这句话郁琼花居然没有听清,她眼前是一片冰天雪地,寒意正一丝丝地通过电线传到她的身上,那个一丝不挂的小身子快要冻成透明的冰雕了。她对着电话大声说:“我这说给你写信寄钱,你来上海吧。”
三
亲妈来电话的时候,燕子正在小卖部里。她在帮刘东干活。
自从刘东替她写了那封请上海公安寻找亲妈的信以后,他们的关系一天天热络起来。现在燕子几乎每天大部分的时间泡在小卖部里。她帮刘东打扫店堂,看管柜台,给每个来打桌球的人记时间统计输赢,刘东的父亲则每个月给她一份工资。燕子心满意足了。像她这样初中毕业以后在家闲着女孩几乎遍地都是,她没有理由不满意的。养父也觉得不错,燕子非但不让他操心,还能往家里挣钱,他这个孩子没有白养。
如果没有人来玩桌球,小卖店还是很冷清的。这时候,刘东让燕子陪他打打球。球也打腻了,两个人就站着说话,倚着绿呢铺就的桌球台就像身处绿茵草地,有一种悠然怡人的情趣。他们有许多话好说,要归总他们到底谈论什么却又很困难,总之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如果不是刘东对燕子说,应该去找她的亲妈,燕子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和她血缘最亲的人。亲妈是一个很模糊很遥远的梦,她很难把她纳入现实生活的轨道。她有养父,现在又有了刘东,她应该知足了。有了这些想法的燕子,当某一个夜晚只有她和刘东两人的时候,刘东搂着她的腰把她缓缓压向绿呢台面,她就决定把自己给了他。他们在绿呢台面上有了第一次,那种感觉说不上美妙,但两个人的心里却比较踏实了,就像一个在河里漂浮的人踩到了水底。
在等待亲妈回音的日子里,燕子一遍遍地和刘东说这件事。
刘东说:“你这么想找亲妈,我们就自己去找,在上海一边打工一边找人,也不要在这儿死等了。”燕子听出刘东是真正明白她的人,她本来不敢这么想的,经他一说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抱着刘东亲了又亲,恨不得把自己和他捏在一起。
蜷在刘东怀里的时候,燕子听见刘东说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燕子,”刘东说,“找到了你妈,你准备怎么样?”
燕子还真的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嘛,”燕子说,“我要让亲妈陪我们在上海玩个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过,然后为我们找一个轻轻松松的工作,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指的是谁?”刘东小心翼翼地问。
“我爸呀,”燕子忽然明白了,“噢,还有你,你这个多心眼的小男人。”
刘东说,“恐怕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燕子说,“看你,事情还没有一撇呢,就争成这个样子,好吧,你实在不放心,我们这几天去把结婚证扯了。”
刘东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四
从哈尔滨来的火车进了上海站,郁琼花的心骤然慌得要爆炸似的。她靠在站台的柱子上,坚持不让自己倒下去。车上开始下客,她举着写有“燕子”字样的纸牌,看着从身边流过的人群。人头攒动中有一个姑娘跳跃着朝这边跑来。不一会儿,一个长长瘦瘦的人儿站在了她的面前。郁琼花第一眼的感觉是不要搞错了,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瘦瘦的女儿
燕子拉着亲妈的手,转过脸去对刘东说:“快过来,别扭扭捏捏的,叫亲妈呀。”
郁琼花这才发现燕子的身后还立着一个小伙子,默默的怯怯的,一双眼睛亮亮的。刘东上前轻轻叫了一声亲妈,又回到燕子的身后。郁琼花没有想到,来的是两个人而不是燕子一人,燕子也似乎更多的在关心刘东。
场面有点冷落,沿着长长的站台向出口处走去,三个人一时无话可说。
他们走进石库门的房间,踏上漆黑一片的陡直破败的楼梯。楼梯在三人碾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老房子腐朽霉烂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从门缝前漏下来的昏暗光线下,亲妈的屁股在眼前左右摇摆,这一切燕子看来是那样的陌生和令人沮丧。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一个瘦小的男子站在亭子间的门迎接他们。
亲妈说:“燕子,这是你爸。”
这一瞬间,燕子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养父。当她告诉他准备来上海看亲妈,爸一连几天没有说话,爸为她打点行装,默默地送她上路,临分手了爸说:“燕子,别掂记爸,爸一个人能活下去……”燕子对尤一鸣狠狠地看了一眼,低低地叫了一声叔……房间里立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燕子子想这一定是她的那个弟弟了。
五个大人立着,房间里没有了活动的空间。在这东碰西磕的空间里他们吃了第一顿团圆饭。晚饭后,尤一鸣去上班,他特意换了晚间的班;
燕子不安地扭动身子,一泡尿憋了很长时间,快要憋不住。
郁琼花看出来了,对弟弟说,“你出去一下。”说完看着刘东,“你是不是也想方便一下,让弟弟陪你去。”
郁琼花掩上门,从床底下拿出高脚痰盂。燕子还是第一次用这个东西,前前后后移动了一会,才坐准地方,冰凉的搪瓷让她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一下,叮叮当当的落水声使她感到难堪。亲妈坐在一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毫不掩饰的眼神使燕子找到了一种在家的感觉。她用过后的痰盂,亲妈拿下楼去涮洗。一人独处,燕子细细地环顾房间四周,除了床和小方桌,唯一看上去有些神秘的是那个朱漆斑驳的五斗柜。她目光茫然地盯着那个有着锁头的抽屉看了一阵。
郁琼花端着痰盂下楼上楼,仿佛在偿还许多年来所欠下的一笔债务。闻着燕子的尿臊气味,做母亲的感觉渐渐找到了,她突然想哭一场,或者一个人在外面走上一会。她在楼梯上一步步地走得很慢,想把一切梳理清晰,结果却是一团乱麻。回到房间,放下痰盂,面对怅然木楞的燕子,她问:“燕子,陪你来的这个人,和你什么关系?”
和刘东的真实关系燕子连爸也没有告诉。她略微迟疑,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害怕,让他陪我的。”
郁琼花从燕子的眼神看出了问题,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她也这么认了。她说:“你也看到了,这儿就这么一间房间。等一会让小弟陪他到里弄招待所去吧,很便宜的。”
燕子觉得亲妈这话说得好像早了一点。她想说你要刘东出去住,她也一起去。可是她忍了下来,她不想刚见面就和亲妈弄僵。
这个晚上,燕子和亲妈睡在一张床上,弟弟还是睡他的地铺。关灯以后,月亮从对面房屋闪出的一条窄窄的缝隙间露出一会儿,照着这骨肉至亲的三个人。郁琼花觉得这仿佛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让她有今天这一天,她的前半生没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剩下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郁琼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开始还听到燕子在边上嗯嗯几句,渐渐的只剩下自己的声音了。她侧过脸去,看见月光下头发披散在枕边的燕子已经闭上了眼睛。燕子的睡相呈现一种凶狠的姿态,咬紧了牙,像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燕子的身上慢慢地滑过,感受那份真实。尽管看上去瘦长,燕子的身上还是有肉的,瓷实得充满了弹性,腰窝和臀部则柔软得让人心醉,已经不再是印象中那个捧在手里像要漏掉的婴儿了。
这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呀。郁琼花在心底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五
燕子睁开眼睛,眼前闪着迷蒙的光亮,周围的景象一派陌生。愣了片刻,她才想起自己是在亲妈的家里。她坐起来四处寻找亲妈的身影,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正想着该做些什么,刘东推门走了进来。
“没想到这地方真冷。”刘东说,“盖的被子潮乎乎的,半天也焐不热。”
刘东坐到床边,眼睛布满血丝,看上去没有睡好。“他们人呢?”他问燕子。
燕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上班去了。”
“昨晚亲妈对你说了什么?”刘东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燕子的被窝。
“亲妈说了许多话,”燕子说,“我实在太困了,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她感觉刘东的手在她的腹部向纵深探摸,那种熟悉的探摸。她拨开那只手,下床坐到了墙角的痰盂上,她已经学会使用这个东西了,雪白硕大的臀部和叮叮咚咚的声音新鲜而又诱惑,当燕子要穿上衣服的时候,刘东把她拉回了床上。
燕子突然用力抱住刘东。她贴在他的耳旁说:“我怕,怕得厉害。”
“别怕,有我在呢。”刘东抱紧了她。
在他们向快活的巅峰挺进的中间,有过一个短暂的停顿。燕子说:“我怕的是我的肚子,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来月水了,我怕……”
郁琼花拿着两副大饼油条走上楼梯。亭子间的门关着,郁琼花在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吱吱哑哑的声响,薄薄的布满裂隙的门板是什么也隔不住的。她站在门愣了一阵,把手里的点心往地上一搁,又下了楼。在去帮工人家的路上,她觉得血缘这个东西真是奇怪,连命运也可以遗传,她对自己说,新的一个轮回又开始了,现在他们去怪谁呢了?谁也不能怪,就像她的过去一样,只能怪自己。
六
得知燕子回家的消息,民警老王上门来探望,还带来了派出所同事集体捐助给母女俩的五百元钱。邻居们也上门来看郁琼花失而复得的女儿……
热闹过后,便是老百姓平常的日子。尤一鸣晚出早归,郁琼花每天到瘫痪病人家里做钟点工,弟弟去上学,燕子则和刘东一起早出晚归,在大都市里浪荡。晚饭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一家人挤在小桌子前吃着简便单调的饭菜,说着简短得近似吝啬的话语。晚饭后,郁琼花督促弟弟快去做功课。这时候刘东和燕子该出去了,他们在小小的亭子间里显得多余和尴尬。
燕子送刘东回里弄招待所,他们在马路上一站常常是一二个小时。他们说的很少,要说的话整个白天都已经说了,夜晚的路灯下,似乎适宜默想遥思。他们开始想念千里以外那片人烟稀少的山林,想念养父和随心所欲的生活,想念那张蒙着绿呢的台球桌。原先的那些对大城市的热望渐渐暗淡了,城市生活让人感到厌倦。最为令人担忧的是,他们随身所带的钱快要用完了,打工又一时找不到地方;而燕子的身孕又不得不让他们作出最后的抉择。
“还是我一个人先回去,”刘东说,“回去弄了钱给你寄来。”
“不,”燕子断然地说,“你不能走,我一个人留在上海害怕。”
“要不,”刘东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干脆拉倒吧,这样亲妈他们也许会帮你想想办法。”
“这话是你说的?”燕子指着刘东的鼻子,“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我肚子里都留下了你的种子,你想让他一出世就没亲爹。你别再说了,我去找亲妈论理,谁叫她把我生出来的。”
当着亲妈的面,燕子这些理直气壮的话都缩了回去,她不知怎么向亲妈开口。她不能像弟弟那样,三天两头向亲妈要钱。弟弟说:姆妈,学校里要交饭钱了。弟弟说:鞋子破了,我要买一双旅游鞋。弟弟说:同学开派对,给我五十块钱买礼品……燕子看着亲妈二话不说地打开五斗橱那个挂着钥匙的抽屉,数着里面有限的几张钞票,抽出一张或二张,递给弟弟。还问他是不是够了。这种时候,燕子心里就特别的不平衡,仿佛这些好处都是弟弟从她手里抢走的。如果没有他,也许就她跟亲妈回了上海,也许她现在就是马路上招摇过市的女孩中的一分子。这么一想燕子内心便会掠过莫名的怨恨,这怨恨似乎无处不在,看谁谁就不顺眼。燕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怎么啦
燕子摇摇头,她怎么能对亲妈说我恨你们呢。
再看见弟弟向亲妈要钱,燕子鼓起勇气说:“亲妈,我身边的钱快要用完了……”
郁琼花问:“你吃在我这儿住在我这儿,还要什么开销?”
燕子说:“王叔给我们的那五百块钱,能不能先用了?”
郁琼花说:“那笔钱我给你存着呢,你不还要回去吗?车票和路上的花费都少不了,我们家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到时候到哪里去弄这一大笔钱。”
这是郁琼花头一次当面和燕子说“回去”这个字眼。说完以后,母女便陷入了沉默,整个晚上她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七
燕子不得不回家了,回她东北的老家。
这天早上,刘东又一次钻进燕子的热被窝,或者说是燕子把他拉进去的。燕子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上,犹犹豫豫说出了“回家”这两个字。刘东马上说:“还是回去好,这地方让人待够了,让我留下我还不愿意呢。”燕子扭头瞥了他一眼,她想说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想到她也曾经有过的豪言壮语,说刘东也是在说自己,她不说。作出这样的决定以后,这两个年青人心里反而感到轻松了踏实了。
“回去就把咱俩的事情办了,”刘东说,“先住我爹的房,开春再把新房盖起来,盖那种有雕花房檐的带走廊的俄国式房子。”
“我爸和我们住在一起,”燕子说,“单独给他一间房。”
“那还用你说吗,”刘东的手不停在燕子的身上游走,小心翼翼不像以往那么忙乱,他说,“还要围一个很大的园子,种各种各样的菜。”
“你有那么多钱吗?”
“以前攒下得的,以后还可以挣,按我的手艺,天天赢几盘桌球也进不少钱哩。”
“哪像这么个鬼地方,又冷又挤又嘈杂,”燕子附和着说。她被刘东抚摸得兴奋起来,贴着他的耳边说,“你快点吧,一会亲妈要回来了。”
火车票买好以后,他们对亲妈说了回家的事。
郁琼花说,“回去也好,我这儿条件太差,要是在有钱人家,你们尽管住下去……回去以后,什么时候想我,再来就是了,谁叫我生下了你。”
郁琼花内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燕子来家的这些日子里,她常常问自己:燕子是你的亲生女儿呀,你应该对她亲热一点才是。可是你怎么总觉得像隔了一层什么的,想亲热也亲热不起来。背地里,尤一鸣也是这样对她说的。现在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郁琼又有一种茫然的失落。她对自己说,还是这样好,反正今后的日子长着呢。
郁琼花把民警老王拿来的五百元钱给了燕子,又把这个月做钟点工挣的三百元钱统统给了她。她在心里为自己解脱:我就这点能力,这样做对得起她了。抽屉里还有尤一鸣刚刚拿到的工资,八百元,她要留着日常开销和儿子学校里杂七杂八的费用。
亲妈的反应对燕子不啻是一种打击,她想她会对她的走作出热情的表示,就是做做样子也好,比如表面上挽留一下……早知道这样,你们当初干脆不要认我,不要让我来上海。她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想到兴冲冲意切切的来,又这么一无所获地回去,燕子心里总觉得郁闷得慌,真想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下。亲妈帮她打点行装,燕子站在一边环顾亭子间里的一切。如果当初是我跟亲妈回上海,而不是弟弟,这里所有的都是我的,于情于理于法也是我的……燕子想,这是不公平的,我不会就这么善甘罢休的。
八
火车是傍晚时分的班次,尤一鸣要上夜班,弟弟还在学校上学,不能上车站送燕子。下午三点郁琼花和燕子他们出门。
到了门口,燕子对亲妈说,“我还要上楼去方便一下。”
郁琼花和刘东提着行李站在门口。
燕子回到亭子间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坐在痰盂上,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习惯了这种叮叮当当惊天动地的声音。声音没有了,她还呆呆地坐着。几近封闭的空间里,暗黝黝的,弥漫着陌生的怪味,像春天动物的巢穴的气味,而她犹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幼兽,瞪大眼看着面前这个说不清楚的的世界。和燕子眼睛平行的地方是五斗橱最上面那只抽屉,她出神地盯着那把挂在锁孔上的钥匙。她站起身来,穿好衣服,然后拉开抽屉。
很快,燕子的动作变得急促而狂乱。她先将尤一鸣的工资八百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接着翻开户口本,从第一页开始,一页页地撕下来,撕成碎片;随后又把抽屉里的一切搅乱,能撕的东西一一撕碎。在抽屉里,燕子又一次看到了在她身上保存了许多年的那张亲妈的旧照片,她拿起照片犹豫了一下,把它放进自己口袋里。
这时候,燕子听见亲妈在楼下喊她,要她快一点。她锁上抽屉,想了想,又把钥匙拔了下来,顺手扔到了床底下……
火车站里,进站时有过片刻的混乱,然后是短暂的平静,乘车的人和送行的人站在月台上,等待最后分手时刻的来到。面对沉默无言的燕子,郁琼花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又觉得还欠她点什么。眼前的情景和她许多年前下乡时多么的相象,雪原、森林,那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血泊中滑溜溜的小身子,遥远的一切统统化作彻骨透心的迷茫,流过她的全身……
广播里开始催促乘客上车,郁琼花想起什么,急急地从手指上脱下那只细细的金戒指,伸到燕子面前。燕子吃了一惊,恐惧地往后退一步,郁琼花拉过她的手,把金戒指给燕子戴上。
“你们什么时候办事情,写信来,我来看你。”郁琼花说。
“不,不。”燕子突然扑向郁琼花的怀里,哭喊着:“亲妈……”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号淘大哭,一副催人泪下的景象,月台上的人为母女亲情黯然动容。只有燕子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伤心。回家以后,看到被洗劫后的抽屉,亲妈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动情了。
从此,她也许连亲妈也没有了。
.
这是《上海故事》去年笔会的合影。好像是最后一排的左起第四位。被前排的两张脸紧紧夹在中间的那位就是孙建成老师。(孙老师一直是如此的低调啊)他是中国作协会员,也是上海颇有影响的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