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之前，学习《诊断学》时，每位同学配发了一副听诊器。用这个听诊器，我开始了非法行医。第一次是在火车上，第二次是在老家。

那个暑假，我带着火车上救人的英雄事迹和宝贝儿般的听诊器回到村里。为了提高查体水平，我逮着个邻居就给听听心肺、摸摸肝脾、叩叩肚子。当然，这个阶段，愿意给我这个医学生当小白鼠的，都是男性乡亲，而且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此生意并不兴隆。

又过一个学年后，我学完了《内科学》，知识更丰富了些，底气更足了。在那个暑假的一天，一个远房亲戚来我家，请我给他家儿子看看病。他儿子是我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一身好劳力，挑200多斤大粪上坡下坎如履平地。但半年前开始浮肿，空手走路都心慌得不行。当地医生看了，说是水急黄肿，肝脏有毛病，一直在吃中药，但情况未见好转。

我拿着听诊器到了两公里外我同学家的院子。刚进门，同学的妈妈就给我端上来两个荷包蛋（老家用于款待贵宾的茶水），让我先喝完茶再上楼看她儿子。她儿子已经卧床，下楼很困难。

我拒绝了同学妈妈给我煮的荷包蛋，说我刚吃饭，先看同学再说。同学妈妈其实不知道我的小心思。尽管荷包蛋是我的最爱，但我已经听说同学是肝脏病。作为已经学完《传染病学》的医学生，我当然知道某些肝炎是传染的，如果可能，我最好不在他们家吃东西。

上楼后，我发现我的同学尽管浮肿严重，但皮肤和眼睛并不很黄，或者说比预料的要白得多。我开始仔细地查体。当我叩诊心脏时，发现他的心脏边界增大很多。听诊心脏时，居然真的听到了诊断老师给我们示教过的鸥鸣音。诊断老师说，如果在心脏听到这种像海鸥叫的声音，就提示有某种类型的心肌病。我又检查了腹部，发现肝脏下界稍微增大，摸起来也不韧。由此我基本可以肯定，同学应该是心脏方面的问题。

我走下楼梯。同学妈妈已经将荷包蛋重新加了热。我毫不犹疑地一边吃荷包蛋，一边告诉同学的父母，他们的儿子不是肝脏病，而是心脏有问题，应该下县城医院检查和治疗。

第二天，同学父母就委托我将他们的儿子带到县医院。他走路很艰难，基本都是靠我扶着上下车。

到了县医院后，进行心电图和胸片检查，还抽一些血去化验，很快就诊断为“扩张型心肌病”。我当时已经学过这种病，知道结局很差，活不了多久，但我没有忍心告诉我同学。当时病房没有床位，我和我同学就在了一个当时已经在县委当职员的同学的集体宿舍里挤了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雨，据说是1982年县城发洪水以来，最大的一次雨。我也感冒了，可能还发烧，咽喉疼痛。我和同学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说算命先生给他算过，说他活不过旧历的七月半。尽管我知道他的病基本没有治愈的可能，但是应该也不会短到一两个月吧。我安慰他，不要去相信这些鬼话。

第二天他住进了县医院，用药物后病情明显好转。我再呆两天后就从县城回到了村里。想到同学随时可能会离开人世，我实在不忍心再进同学家去享受他妈妈煮的荷包蛋了。在同学家门口的公路上，我向他父亲说明了真实的病情和可怕的结局。他父亲听了之后，一下蹲坐在地上……。我只好安慰他，尽管很多病人会很快死亡，但也有奇迹活了很长时间的。

几天后，邻居们说我同学从县医院自己出院回来了。人们看见他下了长途客车后，大步流星地走回家中。我也没有想到他恢复得这么好，自然也很高兴，也许奇迹真的发生了。算命先生这下该失灵了！

当地医生半年都没有治好的病，居然被我这个学生娃娃给诊断出来，这在当地引起了很大反响，我的光芒已经完全盖住了远近的赤脚医生。与前一个暑假不同，那一个暑假我用听诊器几乎听遍了远近几里的村民，包括大嫂子、小媳妇甚至大闺女，封建思想在“科学仪器”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

那个暑假即将结束的一个下午，下着很大的雷阵雨。我们正在屋檐下吃午饭，就看见对面公路上的一群人，推着当地运货的两轮木头架子车在雨中飞奔。晚上，邻居告诉我，我的同学突然发病，等推到乡卫生院的时候，已经死了。

听人描述他死前的状况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家里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他的病情，派人将聘礼退还给了他。据说我那同学一句话没说，只顾埋头吃饭，然后就倒了下去……。

那一天，是那年的8月14日，农历七月初五，离算命先生所说的七月半，仅差10天！

在那之后的几年中，每个月的14号，我就会感到心悸和难受，过了很多年后才缓解。

有好事者说，医生没有斗过算命先生。还有的说，如果我不去给他看病，不把他带到县医院，或许会活得长一些……。

那个时候，我会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