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与评】

读毕克官先生的散文《姑苏小记》，仿佛跟随一位温润的向导漫步于苏州的山水古迹之间。那些被现代化浪潮冲刷得日渐模糊的文化记忆，在他的笔下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这篇游记不仅记录了紫金庵的宋代泥塑与虎丘路上的马车体验，更在不经意间揭示了一个现代人面对传统文化遗产时的复杂心绪——在惊叹与怀念之外，更有一种对文化身份认同的深沉思考。

紫金庵的十六尊罗汉塑像之所以令先生“频频回头依依不舍”，不仅在于其“灵巧中见朴实”的艺术造诣，更在于它们作为一种文化密码的象征意义。那些“在关键处采用了夸张手法”的泥塑，恰如传统文化本身——既扎根于写实的土壤，又因艺术家的匠心独运而超越了时空限制。先生对塑像是否确定为雷潮夫妇所作的传说保留态度尤其耐人寻味：“即使罗汉非雷潮夫妇所塑，其艺术价值仍在”。这种将文物价值与历史考据适度分离的清醒认知，体现了一种成熟的文化鉴赏态度——我们珍视传统，不仅因其古老，更因其内在的美学价值与精神高度。当先生在“偏僻的山林”中突然感受到“民族自豪感”时，那正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文化根脉的自觉追寻。

而虎丘路上的马车体验，则构成了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绝妙隐喻。先生起初对马车“勉为其难”的态度，恰如当代人面对传统事物时的普遍反应——在“坐惯了火车、汽车”的现代生活中，马车似乎已成过时的符号。然而“马蹄得得”声最终征服了他，这种声音“比之‘突突’的汽车声、‘嚓嚓’的火车声、嘈杂的人声，都要清脆的别致”。此处对声音意象的细腻捕捉，实则暗示了传统生活方式中那些被现代性所遮蔽的诗意维度。先生提出“马车也可适当保留一些”的建议，绝非简单的怀旧，而是对多元化生活美学的呼唤——在追求效率至上的现代社会中，我们是否也应该为那些“说慢不慢，说快不快”的节奏保留一席之地？

紫金庵与马车的双重体验，折射出当代中国文化认同的困境与可能。在全球化语境下，我们常常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选择：要么全盘接受现代性而抛弃传统，要么固守传统而拒斥现代文明。但先生的观察提供了第三种可能——在洞庭东山的枇杷丛中，唐代古刹与当代游客和谐共存；在通往虎丘的公路上，马车与汽车并行不悖。这种并存状态暗示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不在于博物馆式的封存保护，而在于与现代生活的创造性融合。正如紫金庵的茶座既为游客提供歇脚之处，又不减损古刹的庄严；马车作为一种交通工具或许效率不高，却能给予游客“从容地游览风景”的心理空间。

我觉得，《姑苏小记》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超越了单纯的游记体裁，成为一面映照文化自觉的镜子。当先生在罗汉塑像前感受“民族自豪感”，在马蹄声中重新发现传统交通工具的魅力时，他实际上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文化对话——与历史对话，与传统对话，也与现代化的自我对话。这种对话在今天显得尤为珍贵，因为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当下，我们的精神世界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空洞化危机。先生笔下那些“于平凡见新奇”的艺术细节和“别有一种情趣”的生活体验，恰如一剂解毒剂，提醒我们在追逐现代性的同时，不要遗忘那些赋予生命以深度和温度的文化基因。

我想，《姑苏小记》给予我们的启示或许在于：真正的文化传承不是对过去的简单复制，而是在现代语境下的创造性转化。无论是紫金庵的泥塑艺术还是虎丘路上的马车，它们之所以能够穿越时空打动今天的我们，正是因为其中蕴含着超越特定历史时期的永恒价值。在传统与现代的罅隙间，我们需要的不是非此即彼的决断，而是兼容并蓄的智慧——让罗汉塑像继续在枇杷丛中诉说千年的艺术密码，让马蹄声偶尔在城市的喧嚣中敲响记忆的节拍，如此，我们或许能在现代化的洪流中，找到一种诗意的栖居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