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深处忙碌的身影——读傅东华散文《父亲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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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杂志社邀我去谈话的那天晚上,适巧我的母亲从故乡到上海;女儿娟,儿子浩,都特地向学校告了假,要我带他们到车站去迎接。车是十一点五分到的,谈话约的是六点钟,我若是赴了约吃了饭回来再带他们到车站,时间一定来不及,不回来带他们去,又怕太扫他们的兴,盘算了许久,这才算出一条妙策来,就是带他们先去赴约。
母亲接到了,在别了一年后的琐屑家庭谈话当中,偶然提起了明年是父亲的70阴寿,那时我口里谈话,心里正被《中学生》编辑者方才出给我的题目“新年”占据着,及至提起了父亲,这才像通了电似的突然把新年的观念和父亲的影像融合了起来。
是的,自从我能记忆的时候起直到我童年的终了,每一个新年的回忆里总是父亲的影像居于最前列。一到腊月初头,父亲的面容就变严肃了,账目要清理,年事要备办,一切都得父亲独个人担当。有时候,父亲紧皱着眉头,双手互相笼在袖筒里,默不作声地在房里整日的往来踱着:我们都知道他正过着难关,于是新年将到的喜望就不觉被给父亲的同情所销克。
但是到了谢年的晚上(寻常总在二十七八),父亲的愁颜总是会消解的。迨到厨房里端出了三牲,供桌上点起了红烛,父亲拿着三炷香深深一拜下去的时候,口里总跟着大大吁了一口气,欣幸着一年的负担至此暂告一个结束。
此后,父亲的行动就随着年事忙碌的程度逐渐活泼起来。年年挂的几盏灯,年年挂的几条画,总是父亲亲手洗刷,亲手悬挂的,迨到除夕的早晨,父亲早已使新年的空气洋溢了全宅。
年夜饭照例是同样的十大碗,又因帐目早已弄清楚,照例一到上灯就开始的,那时街上讨债人的行灯还正往来如鲫,我们却已安然团坐吃喝了。因了这,父亲每年总有一番自慰的感慨。“我们能够这样也就不容易啦。”他对我们很郑重的说。
从元旦直到灯节的终了,都算是新年期间。元旦早起,父亲就着廪生的衣冠开始请神供祖。正厅中心的方桌上这时挂上红桌帏,朝南一张椅子披上红椅罩,上面竖着一个纸神马,桌上供着五事和神果盒。这排场也是年年不变的。
这就是过新年的主要背景了。在这背景上演着过新年的节目的就只父亲一个人。
我们都是看客,至多也不过是助手罢了。我们看过他毕恭毕敬的跪拜祖先,看着他送往迎来的招待贺年客。这些,在我们都是过新年的有趣的节目,在父亲却是严肃的义务。啊,我是直到现在才了解这种义务的意义的,虽然这套节自到我手里是早已废止了。
到了灯节,过新年的兴味才从家里移到了街上,但是仍旧离不了父亲。从正月十三夜起接连四夜,灯的路程总是一样的。及到行过我家门口,差不多总是午夜时分了。每夜,父亲总先领我们到别处看过一遍,这才回家等着,等到行过我家门口,我们全家人就都站在门口看。行列的末节是关圣帝君的香亭,前面有灯伞仪仗,伴着细乐,神气很是庄严,后面四面尖角旗,一面大帅旗,都挂着灯笼,也有一副锣鼓伴着,总是冬仓冬仓的敲得那么单调。我们听见这声音,总感着一种兴会完尽的不快,而父亲每夜又必加上一句结束词,使我们愈加觉得难过。在前三夜,他的结束词是:“好啦好啦,明天再看啦!”以后就是关门,熄灯,睡觉,沉默。最后一夜他只换了一个字,音调却悲怆得多:“好啦好啦,明年再看啦!”我们听见这话时的感触是难以形容的,但也直到现在,我才十分了解这话的意义。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七年了,故乡废止行灯也已有了好几年,即使他活到现在,也已不复得“明年再看啦。”
娟和浩都不曾见过祖父,不知祖父怎么个样子。他们自己的父亲不会像祖父那样过新年给他们看,这是他们的不幸。但是每个新年终了时的那种悲怆情调他们却也尝不着,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幸福?而且当他们的父亲过着这样的新年的时候,他还没有做到中学生哩。
【读与评】
读傅东华先生的散文《父亲的新年》,我看到了一个在时光深处忙碌的身影。那个在腊月里紧锁眉头、在除夕夜舒展笑颜、在元宵节怅然若失的父亲,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这篇文章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中国传统家庭中父亲这一角色的特殊意义,也折射出时代变迁中家庭文化的深刻转型。
在先生的笔下,父亲是新年仪式的绝对主角。从腊月初的账目清理,到除夕夜的祭祖仪式,再到元宵节的观灯活动,父亲的身影贯穿始终。这些仪式不是简单的形式,而是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父亲紧锁的眉头里,是对家庭责任的担当;舒展的笑容中,是对生活重担的暂时卸下。
这些仪式构成了中国传统家庭的精神图谱。祭祖是对家族血脉的确认,年夜饭是对家庭团聚的庆祝,观灯是对美好生活的祈愿。父亲在这些仪式中的主导地位,体现了他作为家庭精神领袖的角色。
仪式感对家庭关系的维系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它不仅是代际之间的情感纽带,更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在仪式中,孩子们学会了敬畏、感恩和责任,这些品质构成了他们人格的底色。
随着时代的变迁,传统家庭模式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先生笔下的那种以父亲为中心的家庭结构,在现代社会中已经难觅踪影。快节奏的生活、城市化进程、个人主义思潮,都在冲击着传统的家庭观念。
现代家庭中的父亲角色正在经历重构。他们不再是一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支柱,也不再是绝对的精神权威。平等、民主、协商成为现代家庭关系的关键词。这种变化既是进步,也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
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在家庭文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年轻一代对传统仪式的疏离,老一辈对现代生活方式的不适应,都在考验着每个家庭的智慧。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平衡点,成为当代家庭面临的重要课题。
在快速变迁的时代,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家庭的价值。传统家庭文化中的精华,如孝道、责任、团结等,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些价值不是束缚,而是滋养心灵的养分。
父亲角色的现代转型,不是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现代父亲既要有传统父亲的担当,也要有现代父亲的开放与包容。他们需要在工作与家庭之间找到平衡,在权威与平等之间把握分寸。
构建新型家庭关系,需要每个家庭成员的共同努力。理解、尊重、沟通是关键词。父亲要学会倾听,孩子要学会理解,共同营造一个既有温度又有活力的家庭氛围。
在《父亲的新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背影,也看到了家庭文化的永恒价值。我以为,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我们既要珍惜传统家庭文化中的精华,也要以开放的心态拥抱变化。父亲的角色在变,但父亲对家庭的爱与责任永远不会改变。让我们在时间的褶皱里,继续寻找那个温暖的背影,让家庭永远成为我们心灵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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