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惊蛰处,鼓声震心魂——读乔忠延散文《春的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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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锣鼓
春,是从何时开始苏醒涌动的?
是从崖畔上垂下第一枝黄灿灿的迎春花吗?不是,一枝独秀的迎春花,犹如从天地间穿过的第一只燕子,传递的仅仅是春将要到来的消息。是从漫山遍野红艳艳的山桃花吗?不是,芬芳竞艳的山桃花,犹如杨树梢头叽叽喳喳的喜鹊,那已是春盈满天地间的捷报。那春到底从何时开始苏醒涌动的?我固执地认为,从大年的威风锣鼓猛然爆发、齐声轰鸣,春便苏醒、便起步、便奔涌……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春和我一样,都是贪睡的孩子。一旦入睡,就久久享受着酣梦,迟迟难以苏醒。那时,妈妈在枕头边摆好过年的新衣服、新棉帽,还有小鞭炮,可我就是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忽然,我的眼睛灿亮,我一跃而起,穿上衣服,飞跑出去,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一下就能飞出好远。让我眼睛灿亮、一跃而起的,正是那翻江倒海般轰鸣的威风锣鼓。
威风锣鼓,是我家乡山西临汾特有的打击乐。乐器很简单,就四样:锣、鼓、钹、铙。敲打时,鼓居中,铙、钹在鼓的四个角,锣围在外圈。这样组合在一起,演奏成一曲,能够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威。有人描写过,如霹雳轰鸣,如暴雨倾盆。可我总觉得还不够劲,那锣鼓声,比霹雳还要威武,比暴雨还要狂猛。那气势,不是山呼海啸,胜过山呼海啸;不是石破天惊,胜过石破天惊。那锣鼓能长劲,那锣鼓能生威,能让懵懵懂懂的我奋然跃起,奔跑开来,跑向村正中的大院,随着激昂的声响,和村里的老老少少欢天喜地度过万象更新的大年初一。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汾河两岸的先辈们为何能缔造出威风锣鼓,并且用威风锣鼓激活每年这最重要、最隆盛的新春佳节。或许是我居住在黄土高原的缘故,春节来临时却没有一点点春天的气息。冰封河山、寒凝大地。正因为如此,我才一厢情愿地认为春和那个儿时的我一样,正在被窝里贪睡。需得猛击一掌,需得大吼一声,才能惊醒春,春才会迎着寒冽的西北风起步,奔走,直至奋跑,跑进万紫千红,跑进林茂禾盛,跑进五谷丰登。而如这一掌猛击、一声大吼一般,见气势、具活力的,无疑就是先辈们缔造的威风锣鼓。
曾经沾沾自喜,以为破译了威风锣鼓蕴含的奥秘。然而,自从威风锣鼓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不得不重新鉴赏感悟其中的丰饶真谛。再观看锣鼓表演,耳边震荡的是多变的鼓点,胸中翻腾的竟然是李白的诗句,要么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要么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要么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同风起,壮思飞,长风破浪,直挂云帆,这才是威风锣鼓千秋相传、万代不衰的永恒魅力。
我曾经盯着被誉为鼓王的程三洪,用他打鼓的姿态解读威风锣鼓魅力的内涵。他那眼时睁时闭,臂时舞时停,腿时起时伏。我蓦然领悟,威风锣鼓的声威交织着多种力量,使用的是心力,张扬的是外力,积蕴的是内力,下压的是重力,上翘的是弹力,浑身喷射的是爆发力。毫无疑问,只有将精气神集于一身,融为一体,才能击打出波澜壮阔的声威。
喜滋滋、笑盈盈的家乡儿女吃过阖家团聚的年夜饭,喝过人寿年丰的喜庆酒,一开大门,新年光临。信心满满的乡亲们早已挎着鼓,举着钹,持着锣,擎着铙,呐喊着飞步奔上场来。脚跟站定,双槌敲击,盈耳的全是滚滚春雷!
在惊天动地的春雷声中,春草在萌动,春水在融冰,春在苏醒、奔涌,和着人们众志成城的热浪欢悦地奔涌,奔涌!

【读与评】
黄土高原的冬日总是漫长而凛冽,冰封的河山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脉搏。然而当春的锣鼓在天地间轰然炸响时,厚重的冻土下蛰伏的生命便如触电般苏醒。乔忠延先生笔下的《春的锣鼓》,以雷霆万钧的文字叩击着读者的心扉,让我们在铿锵的鼓点中触摸到一种超越季节的生命哲学。
先生以童稚之眼窥探春的密码,将威风锣鼓与迎春花、山桃花的意象对举,揭示出深层的文化隐喻。那些娇艳的花朵不过是春的邮差与信笺,而裹挟着黄土腥气的锣鼓声才是真正的春之宣言。在孩童赖床的清晨,是震天响的锣鼓如巨掌般掀开暖衾,让蜷缩的生命舒展筋骨。这种粗犷的唤醒仪式,恰似黄土高原的性格写照——不尚婉约,但求酣畅;不事雕琢,唯重本真。当十二种力道在鼓槌间迸发,当李白的诗句与鼓点共振,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一个民族在贫瘠土地上锻造出的生存智慧。
锣鼓声中蕴藏着天人合一的古老密码。先民们用最原始的乐器模拟春雷,以人力应和天时,在冰河开裂的轰响与鼓面震颤的共鸣间,完成对自然节律的诗意诠释。程三洪击鼓时的眼波流转,臂膀起伏,恰似阴阳二气在天地间的流转激荡。这种艺术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节庆表演,成为连接农耕文明与自然时序的精神脐带。当现代人用电子钟表切割时间,威风锣鼓却始终遵循着日晷的刻度,在二十四节气的轮回中敲击出永恒的生命韵律。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光环下,威风锣鼓的存续却暗含着文明的隐忧。先生坦言曾经的沾沾自喜被新的认知打破,这何尝不是传统文化在现代转型中的缩影?当机械复制时代的锣鼓录音在商场循环播放,当程式化的表演沦为旅游景点的文化标签,那些融注着精气神的原始张力正在悄然流失。真正的传承不应是博物馆式的封存,而需如春草般在新时代的土壤中萌发新芽。就像文章结尾处奔涌的春潮,传统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与当代热浪的激荡交融。
我在沉思中,耳畔犹有鼓声回荡。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我们或许更需要这样震聋发聩的春雷。它提醒着被空调恒温豢养的身体:生命的苏醒需要裂帛般的疼痛,文明的延续需要惊蛰般的觉醒。当威风锣鼓穿透雾霾重重的天空,那穿越千年的声波里,不仅有春的讯息,更有一个民族永远跃动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