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伞细雨 / 郭枫

撑一伞细雨，踽凉在黄昏和黄昏的荒野里。

细雨很细黄昏很黄，荒野啊很荒！踽踽凉凉的焉得不踽踽凉凉？

不是寻春，不是悲秋。早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春天，在噪音里枯萎！而，秋天，又在五月的胸膛上扎了深根。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真的什么也不为！只是想靠着一把伞：撑着风，撑着雨，撑起一个寂寞的世界。

撑起一个寂寞的世界吧！要是能把一切都遗忘，遗忘得干干净净的，多好。懂得了悲哀而没有畅快的悲哀，尝过了欢乐而没有狂放的欢乐……要是能把一切都遗忘，遗忘得干干净净的，多好！

遗忘？啊！遗忘是一种艰苦的工程。单是这风，这雨，这黄昏，就使人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这如丝的细雨，如雨的愁丝，无可奈何这如梦的细雨，如雨的旧梦。

梦，要有多长就有多长，千丝万缕，万缕千丝缠着一只蜷曲的蛹。何时能化为飞蝶破茧而出呢？飞向江北，飞向江南。江北很远，江南很近。摇晃在眼前的不是千条绿柳么？萦绕在身际的不是百啭黄鹂么？春水碧波，孤帆远影，不是隐隐在望么？

江南！江南！跳跃着的是江南，闪烁着的是江南，以柔柔的声调情人一般低唤着的是江南。

江南啊！最美的是淡烟疏雨的黄昏。旋着伞，许多水滴便象珍珠似的迸落。落在野草里，无声也无息，落在水塘里，无踪也无影。

既然美的必须无奈的抛落，那么，就不停地旋吧！把伞缘的水珠全部抛落吧！还有什么好珍惜的？在江南，在江北，在许多干涸的土地上，既然已经抛落了生命的春天，春天的生命抛落在亲爱的原野，没有开花，没有结果，便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

人，生命的水滴能有多少呢？一只失去了汁叶的果子，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把这些水珠抛落，管它能不能化为七彩的长虹！抛落它们，抛落他们，让他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吧！

踽踽凉凉地焉得不踽踽凉凉！以为靠一把伞，就能收获一季宁静，以为点一滴孤独。就能让整个记忆退色。这是可笑的遐想，当细雨很细，当黄昏很黄，当荒野啊很荒。

雨；如丝。雨，如丝。纷纷在伞上，纷纷在伞下。

在伞上伞下，雨哗笑着雨低泣着雨喃喃地数落着：那些岁月，这些岁月…… 

【读与评】

细雨如丝，黄昏如染，荒野无垠。郭枫先生在《撑一伞细雨》中构建了一个充满诗性张力的意象世界，伞下的独行者踽踽凉凉，既是对抗风雨的屏障，又是隔绝世界的牢笼。这篇散文诗表面上写的是一个人在雨中的孤独漫步，实则揭示了人类永恒的生存困境：我们既渴望遗忘以减轻痛苦，又恐惧遗忘会抹去存在的痕迹；我们既想撑起一个寂寞的世界获得安宁，又在这自我封闭中感受到更深的荒凉。这种遗忘与记忆、逃离与回归、死亡与重生的辩证关系，构成了文本最动人的思想内核。

文章开篇即以伞为媒介，构建了一个矛盾的空间：“撑着风，撑着雨，撑起一个寂寞的世界”。伞在此具有双重象征意义——它既是保护，又是隔绝；既是主动的选择，又是被动的逃避。作者反复咏叹“要是能把一切都遗忘，遗忘得干干净净的，多好”，却又立刻意识到“遗忘是一种艰苦的工程”。这种对遗忘既向往又恐惧的矛盾心理，反映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我们如同那只“蜷曲的蛹”，被“千丝万缕”的愁思与旧梦缠绕，既渴望破茧成蝶的自由，又畏惧未知世界的风雨。先生以诗意的笔触，将这种生存悖论提升到了哲学高度。

文本中江南意象的突然涌现构成了一个情感高潮：“江南！江南！跳跃着的是江南，闪烁着的是江南，以柔柔的声调情人一般低唤着的是江南。”这不仅是地理上的江南，更是记忆中的精神原乡，是“最美的是淡烟疏雨的黄昏”的理想化存在。先生对江南的呼唤，实则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渴望。然而紧接着的笔锋一转：“既然美的必须无奈的抛落，那么，就不停地旋吧！”揭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永恒的鸿沟。这种从热望到幻灭的情感跌宕，恰恰印证了人类存在的悲剧性本质——我们永远在追求不可企及的完满。

在艺术表现上，先生采用了极具感染力的语言策略。叠词的使用（“踽踽凉凉”、“千丝万缕，万缕千丝”）、排比句式的重复（“不是寻春，不是悲秋”、“遗忘得干干净净的”）、标点符号的特殊处理（大量使用感叹号和省略号），共同营造出一种循环往复、无法挣脱的思维漩涡。尤其是“雨；如丝。雨，如丝。纷纷在伞上，纷纷在伞下”这样的句式，通过简单的词语重组和标点变化，实现了音韵和意义上的微妙转变，让读者仿佛置身于绵密不绝的雨幕之中，感受到文字之外的韵律美。

文章结尾处，雨的声音被赋予了人格化特征：“雨哗笑着雨低泣着雨喃喃地数落着：那些岁月，这些岁月......”这种将自然现象情感化的处理，使全文的意境得到了升华。雨不再只是自然界的降水，而成为了时间的化身，记忆的载体，它既在嘲笑人类的无力，又在同情生命的脆弱，更在默默记录着存在的痕迹。最后的省略号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空间，那些未尽的岁月，那些未言的故事，都在这一片雨声中若隐若现。

《撑一伞细雨》最终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生存真相：人类既不能彻底遗忘以获得解脱，也不能完全记忆而保持清醒。我们永远处于记忆与遗忘的辩证运动中，如同那伞上伞下纷纷扬扬的雨丝，既连接又分隔着内心与外界。先生以其独特的诗性智慧告诉我们，生命的价值或许不在于能否抵达江南或江北，而在于在雨中独行时依然保持旋伞的勇气——将那些本该珍惜却不得不抛落的水珠，挥洒成自己独特的生命轨迹。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是撑伞的独行者，在遗忘与记忆的永恒张力中，书写着自己存在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