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困境中的文化乡愁——读郭文斌散文《清明是一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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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是一笔债
从舞厅里出来。已是子夜。
大街上飘荡着一阵阵墨色的余烬,我就被一个格外忧伤的节日抽了一耳光,或者说绊了一跤。
今天是清明。
我的心里一下子潮湿得透不过气来。
有一种力量要将我按倒在地,让我跪下。我知道我是情愿的。但我始终没有跪下,因为我站在城市的柏油路上,膝盖没有着落。
才知道农历于城市是一种别扭,一种尴尬。
农历拿城市有什么办法呢?城市在农历喂养下长大,却将农历丢在脑后,正如晋文公重耳被介子推胯上的肉解救,后来却将介子推忘掉一样,尽管城市不是故意的。
城市里生长的是情人节狂欢节什么的。
但我的心明明已经跪下,这说明我是一个城市边缘人。
我不知道我故去的祖辈回家时发现我不在,又一看我正在灯光迷离的舞厅轻歌曼舞时会伤心成什么样子。我不由想起小时候一天在外边疯玩,奶奶叫也不回去,直到被奶奶揪了耳朵。炕桌上是让人一下子忘乎所以的香喷喷的长面。我的眼里金光四射嘴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声音,奶奶笑着问:
“今天啥日子啊?”
我说:“吃长面的日子啊。”
一家人都笑了。
“你小子咋记得呢,你肚子没疼咋记得呢?”娘有点嗔怪地说。
原来桌上一年难得吃一次的长面,竟是为自己的生日而做。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母亲她们也没有忘记纪念和祝福。
可是自己却忘了,而且是清明。
虽说单位上比较忙,虽说离家比较远,但回趟家不是说不可能,即使回不了家,也起码可以在相约的时间借了星月风尘给她们道个安问个好。最起码舞厅是不该去的。
清明的巴掌好重,我被扇了个趔趄。
看着在城市的马路上飘荡的余烬,我想,眼下啥都涨价了,我不知道奶奶他们从老家拿走的盘缠够不够花,倘若不够呢?也不知道他们的屋子是否漏雨,倘若漏了呢?更不知不久前才搬过去的娘是否住得惯。走时她的腿疼得正紧,不知那边找得找不得郎中,就算找得,又能不能看得起?
我的工资刚刚发到手,但是又如何赶得上她们的车?
像老家那样,划地做帐烧一包冥纸,也是枉然。因为奶奶的眼睛不好,娘的腿不好,而城市又是这么车水马龙纸醉金迷的。
小时候,每当清明,父亲总要领了我们弟兄去坟院里望祖上,送去些清茶淡酒,整修一下屋子,还要挂好多好多纸条。看着一坟院白色的纸条在风里舞动,我就觉得有种亲情也在风里飘啊飘的。
再看那些没人光顾的荒坟时,就为自己感动一路。心想延续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这时,父亲往往会说,你们去给那几个坟头也烧些纸钱,挂些纸。我们就觉得父亲很伟大很伟大。同时有种布施的优越感,简直都将我的脚心搔痒了。
而这些,已有多少年没有做了呢?
我只觉得心被扯成一绺绺呼啦啦作响的白纸条。
就这样怅立在城市的夜色里,我不知该怎样收拾自己的心事。
清明已经错过,就连眼泪也追不上,何况风还是逆吹着,正好和心事相反。
伤心打落了我最后一滴清泪。但是无法打落我回望故乡的姿势。
有歌声随风飘来,听得出是《这个城市流行一种痛》。
蓦然,我发现,清明,原来是一笔债。

【读与评】
郭文斌先生的散文《清明是一笔债》以一场舞厅夜归为引子,在城市的霓虹与清明的纸灰交织中,撕开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一道裂痕。先生站在柏油马路上,膝盖“没有着落”的窘迫姿态,恰是当代人文化身份迷失的生动隐喻——我们既无法真正回归传统的怀抱,又难以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找到灵魂的栖息地。这篇散文犹如一记清明的耳光,不仅抽打在先生脸上,也重重落在每一个被现代化浪潮裹挟的读者心头。
文章以“债”为眼,构建了一套精妙的道德经济学。当先生意识到“正在灯光迷离的舞厅轻歌曼舞”时,一种负债感便油然而生。这种债务不是金钱可以偿还的,而是时间与记忆的亏欠,是对祖先、对传统节俗的背弃。文中那个关于生日长面的童年回忆尤为动人,母亲“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依然坚持的纪念与祝福,与当下“连眼泪也追不上”的遗忘形成尖锐对比。这种债务感的萌生,恰恰证明传统文化基因仍在先生血脉中流淌,使他成为了一个自我分裂的“城市边缘人”——身体浸泡在现代娱乐中,灵魂却被清明的风拉扯回故乡的坟院。
先生笔下的城市与乡村呈现出深刻的二元对立。城市是“车水马龙纸醉金迷”的异化空间,柏油路面让膝盖“没有着落”,象征着传统仪轨的失效;而记忆中的乡村则是父亲带领孩子们为荒坟烧纸的温情场景,那些“在风里舞动”的白纸条构成了先生精神世界中最柔软的部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父亲要求孩子们也给无人祭扫的荒坟烧纸的细节,展现了中国传统祭祀文化中超越血缘的普世关怀,这种文化精神正在被城市的个人主义所吞噬。先生以“农历于城市是一种别扭”的敏锐观察,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无法避免的文化阵痛。
文章最震撼人心的力量来自于其展现的现代性困境。当先生忧虑“奶奶他们从老家拿走的盘缠够不够花”、“娘的腿疼找不找得到郎中”时,这种将现实焦虑投射到逝者世界的思维方式,恰恰是传统文化顽强生命力的体现。而“我的工资刚刚发到手,但是又如何赶得上她们的车”的无奈感叹,则暴露出传统祭祀仪式在现代社会中的功能性危机。这种困境不是简单的怀旧情绪,而是触及了人类面对时间流逝、生死界限时的永恒困惑。
《清明是一笔债》最终指向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命题:在现代化不可逆转的进程中,我们该如何安放那些无法用GDP衡量的文化记忆?先生没有给出廉价的解决方案,他以“回望故乡的姿势”定格了一个文化漂泊者的形象。这种姿态本身便是一种抵抗——抵抗完全的工具理性,抵抗历史记忆的彻底消解。当我读到“有歌声随风飘来,听得出是《这个城市流行一种痛》”时,突然明白清明的债务本质上是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债务,是对生命根源的亏欠。
时下,又有多少人能够清楚地明白,清明不仅仅只是一个农历节日,它更是一种符号,一个象征着传统文化的符号。以清明、端午、中秋、重阳等节日为载体的民俗传统,被势如破竹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冲击得支离破碎。而这些正是构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基础,也是古老的乡村经过千秋万代孕育出来的融入生命体验的情感表达。作为走出乡村,生活在城市里的新一代,将如何接过并传递这些传统呢?难道这广袤的乡村和这一份充满浓郁情感的传统仅仅是一群老人做最后的守望者?为了生存,“我”仍将生活在与传统文化愈行愈远的现代城市之中,尽管“我”始终难以改变“回望故乡的姿势”,然而,在回望的背后,正是处在城市边缘的现代人伤感自责又无所适从的中国式现代性焦虑。
我觉得,这篇文章的价值不仅在于对传统文化式微的忧思,更在于它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异化状态。在清明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先生通过个人化的情感体验,完成了对集体文化记忆的招魂。那些“被扯成一绺绺呼啦啦作响的白纸条”般的心事,终将随风飘向每个游子的梦境,提醒我们:无论走得多远,总有一些债务需要偿还,总有一些根源值得守护。
是啊,捧着先生的文章读着,想着,我们这一代人欠下的债很多没有还账,这笔“债”怎么能还得清呢?又怎么能期待下一代来还他们欠下的一笔笔新债呢?思考着,痛苦着……